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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拉金那个...嘿...哟,二拉银那个...嘿...哟,三拉珠宝亮晶晶......”
上海县外港,伴着豪迈有力、高亢嘹亮的起篷号子,在十几名水手的奋力拉拽下,巨大的船帆顺着桅杆缓缓升起,直至彻底伸展开来,张力十足,有如垂天之翼。
这是一艘三桅的福船,规模虽不如宝船那般巨大,但同样充满了这个时代的“工业之美”,船身上下,都体现着大汉时代下踏海弄潮儿们的铿锵风采。
并且,比起堪称奇观的宝船,福船则要更受商民欢迎,船型要更恰当,操作更防备灵活,速度更快,装载量也不算少,更重要的是价格要更实惠,8000-贯就能入手一艘,当然这是“出厂价”,实际上还要更高,船厂当然是要挣大钱的,但有些东西却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比起民船,海军战舰的发展变化当然还要更快,早已渡过了贪大求全的时代,尤其在第一代炮舰正式服役后,就更倾向于坚固、速度与灵活了。
事实上,到雍熙四年,作为曾经东亚海域上一道奇观的宝船,已经不再流行了,实在是造价过于高昂,使用、维护成本也高。
当然了,买不起、用不起的只是普通人。官府、军队系统内,还是有大量应用,两者当然能抽调足够的人力、财力以运维船只,二则是在不少大宗转运需求上,宝船更具价值,比如至今仍在运转的向南洋驻军转运的军需辎重。
“哦...嗬,也...嗬!啊家...哩啦,啊...嗨!”热情的起锚号中,沉重的船锚从水里被拉起,解开缆绳的符船,在船上水手们的操作下,破浪前行,缓缓驶离港口,奔向长江入海口,留下的是一溜的水波以及翻涌的泥浪。
上海港口的泊位从来都是紧张的,没过多久,在导引船的指引下,又一艘服船驶了进来,停船靠岸,落锚绑缆......
然后,税吏驾到,上船检查,登记收税,船老大则十分熟练地把码头上负责装卸的工头唤来,进行一番叮嘱。
一切都很顺利,这是一艘来自高丽的货船,船主则是高力国大族崔氏,这样的来头,又是友邦,港口上自然不会慢待。大汉与高丽可是叔侄之国,关系终究是亲密的,高丽国的商人在国内也往往受一定优待,不为其他,只因为他们能带来真金白银,以及大量铜铁矿石......
在工头的安排下,几十名苦力开始忙活起来,像工蚁一般辛苦地从船上卸货。在这如氓隶一般的人群中,有一名中年看起来有些特殊,不说鹤立鸡群吧,总归能让人一眼从人堆里挑出来。
干活显是卖力,别人扛一包货,一次能扛两包,步伐还稳健,大气也不喘。大冬天的,只着一身单衣,光着的膀子上,除了虬劲有力的肌肉之外,便是几道狰狞可怖的伤疤......
一张满带风霜脸,一双坚毅而又暗含疯狂的眼睛,在码头上劳碌的同时,也仔细地观察着港口间来来去去的船只,就像看一个个绝世美人一般。
正常来讲,有这种气质的人,是不会沦落到在码头当苦力的地步,只不过,虎落平阳,龙戏浅滩,背后自有一个故事。
此人名叫沈柏龙,昌国人(舟山岛),世为渔户,从小体格健壮,孔武有力,二十岁即到上海滩闯荡,靠着敢打敢拼,码头上倒也闯出了点名号,人称“沈白龙”。
不过,终究出身底层,想要出头,那是得一路杀出来的,光靠卖苦力,不会有什么大作为,而沈白龙显然不是个甘于平凡的人,除了在码头打拼,每年都还要专门跟船跑一趟外贸。
于是在一年前,靠着一些特殊手段(比如偷盗、抢劫等)积累了一定资产的沈柏龙,攒了一条货船,置办了一船的布匹、药材、铁器、瓷器,带着几十名弟兄,踏上了出海的旅途,也开始搞起海上运输。
当时他的目的地是林邑国王城金兰州,那里正在大开拓,需要大量来自母国的各类资源,正常情况下,只要能抵达金兰港,不管是带回金银钱还是当地土产的蓝木、楠香、象牙等商品,价值翻个几倍是不成问题的。
然而沈柏龙并不是个被上天钟爱的人,即便做足了充分的准备,但是出海未久,还未过流求海峡,便被抢了,一群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海盗,连货带船,把沈柏龙抢了个干净。
所幸海盗并没有“赶尽杀绝”,给沈柏龙和他的手下发了几块舢板,让他们自己游回大陆。能活命,自是天意,活不了,大洋之上埋葬的人命可太多了。
沈柏龙又是幸运的,顺着海流漂浮,一路飘到流求岛,为渔民所救,但是随他出海的弟兄,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只有三个人和他一起被救了起来.......
那一次的经历,对沈柏龙来说,当然是刻骨铭心,至今难以忘怀。他不是什么好人,甚至自认为是个狠人,否则如何能在上海滩立足,但同样的,这世间显然还有比他更狠的人。
沈柏龙当然没有被击垮,相反还激起了那股怒气与志气,靠老本行,在琉球岛打了几个月的鱼,略报救命之恩,攒足路费,然后带着剩下三个不离不弃的兄弟,重返上海滩。
然而,这边风云变化之快,远超人之想象,半年不见身影,不闻声音,“白龙哥”的传说几乎消失在江湖,曾经刨食的码头,也被另外一伙人占了,之前的关系更别提了,即便那些人只是权贵、豪商们的走狗,又何曾真正把他们这些人当作人看待?
对沈柏龙来说,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当初的起点,要重头来过,只不过,比起十年前不同,他已不再年轻,也没有更多年华来荒废了。
面对困局,自然要寻求突破,沈柏龙一度想重操另外一项旧业,找一些外商干他一票,快速积累资本。
然而,一番考察之后,他放弃了,人啊,还是得走正道!
当然,根本原因是,这么些年下,出门在外的行商们,多多少少是长教训的,戒备很强,并且都不会是什么善茬;
另一方面,官府对这些事情方面的打击,也越来越严厉,各大行会、帮会,不管是为了维持市面稳定,还是迫于官府的权威,乃至单纯地为了经营地盘,对流贼打劫的防备也强。当然,行业内、行会间的斗争厮杀,又是另外一回事。
总而言之,这碗饭没过去那么好吃了,发生在秋季的那场抢劫案,湖北商人固然血本无归,连命也搭进去了,但作案的那伙江北流贼,也没什么好下场,基本都被沉江,领头的强盗头子,尸体至今还挂在海边,给过往行船做路牌......
因此,张柏龙最终决定,还是先做个良民,暂且安顿下来,并且做起他最不想干的老本行,苦力。
这几个月来,一边赚着糊口的辛苦钱,一边则在反思,反思自己过去的十年。他深刻地意识到,曾经的风光,竟然只是在一座码头上的方寸之地,而沿松二江河道,以及苏秀二州,有多少类似的码头、货场,说到底,还是个小人物。
若非一股不甘的、向上的心气支撑着他,几名生死相随的弟兄指望着他,还有昌国岛上渔村的父老等待着他,他或许也在失落的心理以及沉重的身体劳力中陷入沉沦。
就在这码头上,每搬一件货,每扛一个包,沈柏龙心头的压抑就更重一分。
这一日从早到晚的忙碌下来,或许唯一值得高兴的事,大抵就是发工钱了。
在上海滩的大小码头,工钱结算的水平、时间都不固定,月结、半月结、十日结、五日结的都有,就是没有日结的,显然前者更方便控制与剥削。
“巧”的是,沈柏龙上工的码头,正是当初他闯荡的叄号码头,拿工钱也不积极,没有亲自去,而是让兄弟沈海穷帮忙代领,这是同村出来的小兄弟,一直出生入死的。
而沈柏龙自己,则在结束上工之后,披上一件棉袍,坐在栈桥上发呆。海浪声声不息,冬季的海风更是侵肌刺骨,不过这些沈柏龙都一无所觉。
“大哥!”直到兄弟沈海穷的声音传来,略带一丝委屈与愤怒,跟在他身旁的另外几名弟兄也是一般,各个表情愤慨。
若是沈柏龙最大的特质是什么,大抵就是那种与神俱来的影响力了,回上海不过四个人,几个月的时间下来,身边又聚集了十来名弟兄,相互扶持,抱团取暖,一起在这上海滩生存。
“出了什么事?”沈柏龙问道。
沈海穷从怀里掏出几串前,估摸着不到四贯的样子,道:“周赖子又克扣工钱了,这回更过分,每个兄弟都被扣了30文,说是巩官人的意思,以后码头上吃饭、睡觉也要给钱......”
听其描述,沈柏龙眉头当即便锁了起来,额间的阴霾明显加深了。抬眼看着围在身边的弟兄,此时都是义愤填膺,都是好汉子,挣点辛苦钱,平日里含羞忍辱也就罢了,辛苦所得还要被一些小人克扣!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沈柏龙心知,自己必需要做些什么,否则人心必散,还怎么带队伍?想要重来,是离不开兄弟伙的帮衬。
“海穷,弟兄们的血汗钱,不能短了,把我那一份,分给大家,补足克扣部分,如有不足,从你那里出,我晚些时候补给你!”想了想,沈柏龙冲沈海穷吩咐道。
闻言,沈海穷一脸的不乐意,然而面对大哥严肃的眼神,还是照做了,当场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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