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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花尸骨成灰,在庙中找了两个小小瓦坛,将两人的骨灰分别收入坛内,心想:“我去将二妹的骨灰葬在我爹娘坟旁,她虽不是我亲妹子,但她如此待我,岂不比亲骨肉还亲么?马姑娘的骨灰,要带去湖北广水,葬在徐大哥墓旁。”回到厢房,见程灵素的衣服包裹兀自放在桌上,凝目良久,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隔了半晌,这才伸手收拾,见到包中有几件易容改装的用具,胶水假须,一概具备,心想:“我若坦然以本来面目示人,走不上一天,便会遇上福康安派出来追捕的鹰爪,虽然不怕,但一路斗将过去,如何了局?”于是脸上搽了易容药水,黏上三绺长须,将两只骨灰坛连同那本《药王神篇》包入包裹,负在背上,扬长出庙。
他一路向南追踪石万嗔。
这日中午,在陈官屯一家饭铺中打尖,刚坐定不久,只听得靴声橐橐,走进四名武官。领先一人瘦长身材,正是鹰爪雁行门的曾铁鸥。胡斐微微一惊,侧过了头,自己虽已乔装改扮,他未必认得出来,但此人甚为精明,说不定会给他瞧出破绽。
饭铺中的店小二手忙脚乱,张罗着侍候四位武官。
胡斐心想:“这四人出京南下,多半和我的事有关,倒要听他们说些什么。”可是曾铁鸥等四人风花雪月,尽说些没要紧之事,只听得他好生纳闷。
便在此时,忽听得店外青石板上笃笃声响,有个盲人以杖探地,慢慢进来。
那人一进饭铺,胡斐心中怦怦乱跳,这几日来他一路打探石万嗔的踪迹,追寻而来,心知和他相距已经不远,此人盲了双眼,行走不快,迟早终须追上,不料竟在这小镇上的饭店中狭路相逢。只见他衣衫褴褛,面目憔悴,左手兀自摇着那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虎撑。
他摸索到一张方桌,再摸到桌边的板凳,慢慢坐下,说道:“店家,先打一角酒来。”店小二见他是个乞儿模样,没好气的问道:“你要喝酒,有钱没有?”石万嗔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店小二道:“好,我去打酒给你。”
石万嗔一走进饭铺,曾铁鸥便向三个同伴大打手势,示意要上前捉拿。那日掌门人大会之中,程灵素口喷毒烟,使得人人肚痛,群豪疑心福康安在酒水中下毒,福康安等却认定是这“毒手药王”做了手脚。因此福康安派遣大批武官卫士南下,交代了三件要务:第一是追捕红花会群雄和胡斐、程灵素、马春花一行人,夺回福康安的两个儿子,这是第一件要事;第二是捉拿得悉重大阴私隐秘的汤沛及尼姑圆性;第三是捉拿拆散掌门人大会的“罪魁祸首”石万嗔。
这时曾铁鸥见石万嗔双目已盲,好生欢喜,但犹恐他是假装,慢慢站起,说道:“店家,怎地你店里桌椅这么少?要找个座头也没有?”一面说,一面向店小二作手势,命他不可作声。另一名武官接口道:“张掌柜的,今儿做什么生意到陈官屯来啊?”曾铁鸥道:“还不是运米来么?李掌柜,你生意好?”那武官道:“好什么?左右混口饭吃罢啦。”两人东拉西扯的说了几句。曾铁鸥道:“没座位啦,咱们跟这位大夫搭个座头。”说着便打横坐在石万嗔桌旁。
其实饭店中空位甚多,但石万嗔并不起疑,对两人也不加理睬。曾铁鸥才知他是真盲,胆子更加大了,向另外两名武官招手道:“赵掌柜,王掌柜,一起过来喝两盅吧,小弟作东。”那两名武官道:“叨扰,叨扰!”也过来坐在石万嗔身旁。
石万嗔眼睛虽盲,耳音仍是极好,听着曾铁鸥等四人满嘴北京官腔,并非本地口音,说的是做生意,但没讲得几句,便露出了马脚。他微一琢磨,已猜到了八九分,站起身来,说道:“店家,我今儿闹肚子,不想吃喝啦,咱们回头见。”曾铁鸥按住他肩头,笑道:“大夫你不忙,咱们喝几杯再走。”石万嗔心知脱身不得,微微冷笑,便又坐下。一会儿酒菜端上来,曾铁鸥斟了一杯酒,道:“大夫,我敬你一杯。”
石万嗔道:“好好!”举杯喝干,道:“我也敬各位一杯。”右手提着酒壶,左手摸索四人的酒杯,给每人斟上一杯,斟酒之时,指甲轻弹,在各人酒杯中弹上了毒药,手法便捷,谁也没瞧出来。可是他号称“毒手药王”,曾铁鸥虽没见下毒,如何敢喝他所斟之酒,轻轻巧巧的,便将自己一杯酒和石万嗔面前的一杯酒换过了。
这一招谁都看得分明,便只石万嗔没能瞧见。
胡斐心中叹息:“你双眼已盲,还在下毒害人,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又何必再出手杀你?”
他站起身来,付了店帐。只听曾铁鸥笑道:“请啊,请啊,大家干了这杯!”四名武官脸露奸笑,手中什么也没有,一齐说道:“干杯!”石万嗔拿着他下了毒药的一杯酒,嘴角边露出一丝狡猾微笑,举杯喝了。胡斐知他料定这四名武官转眼便要毒发身亡,是以兀自还在得意,见到石万嗔这般情状,心中忽生怜悯,大踏步走出了饭店。
数日之后,胡斐到了沧州乡下父母的坟地。当他幼时,每逢清明,平四叔往往便带他前来扫墓。两年前他又曾伴同平四叔来过一次。每次到这地方,他总要在父母墓前呆呆坐上几天,想着各种各样事情:如果爹爹妈妈这时还活着……如果他们瞧见我长得这么高大了……如果爹爹见我这么使刀,不知会不会指点我几下……这日他来到墓地时,天色已经向晚,远远瞧见一个穿淡蓝衫子的女人,一动不动的站在他父母墓旁。这块墓地中没别的坟墓,“难道这女子竟和我父母相识?”
他心中大奇,慢慢走近,只见那女子是个相貌极美的中年妇人,一张瓜子脸儿,秀丽出众,只脸色过于苍白,白得没半点血色。
她见胡斐走来,也微感讶异,抬起了头瞧着他。
这时胡斐离北京已远,途中不遇追骑,乔装麻烦,已回复了本来面目,但风尘仆仆,满身都是泥灰。那女子见是个不相识的少年,也不在意,转过了头去。
这么一转头,胡斐却认了——她出来她是当年跟着田归农私奔的苗人凤之妻。当年在商家堡,苗人凤的女儿大叫“妈妈”,张开了双臂要她抱,她却硬起心肠,转过了头去。她的相貌胡斐已记不起了。但这么狠心一转头,他永远都忘不了。
他忍不住冷冷的道:“苗夫人,你独个儿在这里干什么?”
她陡然听到“苗夫人”三字,全身一震,慢慢回过身来,脸色更加白了,颤声问道:“你……你怎知道我……”缓缓低下了头,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胡斐道:“我出世三天,父母便长眠于地下,终身不知父母之爱,但比起你的女儿来,我还是快活得多。那天商家堡中,你硬着心肠不肯抱女儿一抱……不错,我比你的女儿快活得多了。”苗夫人南兰身子摇摇欲倒,问道:“你……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