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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灯转过身来,笑道:“想老衲乃方外闲人,怎敢再与天下英雄比肩争先?老衲今日来此,为的是要化解这场纠缠二十年的冤孽,幸喜功德圆满。七兄,当世豪杰舍你更有其谁?你又何必自谦?”说着又合什行礼,携着裘千仞的手,迳自下山去了。大理四大弟子齐向洪七公躬身下拜,跟着师父而去。
那书生经过黄蓉身边,见她晕生双颊、喜透眉间,笑吟道:“隰有苌楚,猗傩其枝!”黄蓉听他取笑自己,也吟道:“鸡栖于埘,日之夕矣。”那书生哈哈大笑,一揖而别。
郭靖听得莫名其妙,问道:“蓉儿,这又是什么梵语么?”黄蓉笑道:“不,这是诗经上的话。”郭靖听说他们是对答诗文,也就不再追问。黄蓉笑吟吟的瞧着他,心想:“这位朱相爷果真聪明,猜到了我心事。他引的那两句诗经,下面有‘乐子之无知,乐子之无家,乐子之无室’三句,本是少女爱慕一个未婚男子的情歌,用在靖哥哥身上,倒也合适,说他这冒冒失失的傻小子,还没成家娶妻,我很欢喜。”想到此处,突然轻叫:“啊哟!不对。”郭靖忙问:“怎么?”黄蓉微笑道:“我引这两句诗经,下面接着是‘羊牛下来,羊牛下括’,说时候不早,羊与牛下山坡回羊圈、牛栏去啦,本是骂这朱相爷为畜生。但这可将一灯师伯也一并骂进去啦!那就无礼之极。”
郭靖不去理会她这些不打紧的机锋嘲谑,只是想着适才洪七公斥骂裘千仞的一番言语,这些日来苦恼他折磨他的重重疑团,由此片言而解,豁然有悟:“师父说他生平杀过二百三十一人,但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只要不杀错一个好人,那就问心无愧。瞧师父指斥裘千仞之时,何等神威凛凛。这裘千仞的武功未必就在师父之下,只因邪不胜正,气势先就馁了。只要我将一身武功用于仗义为善,又何须将功夫抛弃忘却?”这番道理其实平易浅白,丘处机也曾跟他说过,只他对丘处机并不如何信服,而他随成吉思汗西征,眼见屠戮之惨,战阵之酷,生民之苦,母亲又惨死刀下,心中对刀兵征战大为憎恶,方有这番苦思默想。他素来敬服洪七公,恩师这番言行,比之丘处机的空言开导,自有效得多。经此一反一覆,他为善之心却更坚一层了。
靖蓉二人上前拜见师父,互道别来之情。原来洪七公随黄药师同赴桃花岛养伤,当地僻静之极,又有黄药师这大高手在旁护持相助,他顺顺利利的以九阴真经总旨中所载上乘内功自通经脉,经半年而内伤痊愈,又半年而神功尽复。黄药师因挂念女儿,待他伤势一愈,即行北上寻女。洪七公反而离岛较迟,他日前曾与鲁有脚相遇,因而于靖蓉二人之事已得知大略。
三人谈了一阵,郭靖道:“师父,你休息一会罢,天将破晓,待会论剑比武,使劲必多。”洪七公笑道:“我年纪越老,好胜之心越强,想到即将与东邪西毒过招,心中竟惴惴不安,说来大是好笑。蓉儿,你爹爹近年来武功大进,你倒猜猜,待会比武,你爹爹和你师父两人,到底谁强谁弱?”
黄蓉道:“您老人家和我爹爹向来难分上下,现下你会了九阴神功,我爹爹怎么还是你对手?待会见到爹爹,我就跟他说干脆别比了,早些儿回桃花岛是正经。”
洪七公听她语气之中有些古怪,微一沉吟,已明白了她心意,哈哈大笑,说道:“你不用跟我绕弯儿说话,九阴神功是你们俩的,你就不激我,老叫化也不会老着脸皮使将出来。待会跟黄老邪比武,我只用原来的武功就是。”
黄蓉正要他说这句话,笑道:“师父,如你输在我爹爹手里,你别气闷,我烧一百样好菜给你吃,有些是我新近想出来的,教你赢了固然欢喜,输了却也开心。”洪七公吞了一口馋涎,哼了一声,道:“你这女孩儿心地不好,又是激将,又是行贿,刁钻古怪,一心就盼自己爹爹得胜。”
黄蓉一笑,尚未答话,洪七公忽然站起身来,指着黄蓉身后叫道:“老毒物,你到得好早啊!”
郭靖与黄蓉急忙跃起,站在洪七公身旁,回过头来,只见欧阳锋高高的身躯站在当地。他悄没声的忽尔掩至,两人竟没知觉,都大为惊异。
第四十回
华山论剑
欧阳锋冷冷的道:“早到早比,迟到迟比。老叫化,你今日跟我是比武决胜呢,还是性命相拚?”洪七公道:“既赌胜负,亦决死生,你下手不必容情。”欧阳锋道:“好!”他左手本来放在背后,突然甩将出来,手里握着蛇杖,将杖尾在山石上重重一登,道:“就在这儿呢,还是换个宽敞的所在?”
洪七公尚未回答,黄蓉接口道:“华山比武不好,还是到船里去比。”洪七公一怔,问道:“什么?”黄蓉道:“好让欧阳先生再来一次恩将仇报、背后袭击啊!”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上一次当,学一次乖,你别指望老叫化再能饶你。”
欧阳锋听黄蓉出口讥嘲,丝毫不动声色,双腿微曲,杖交右手,左掌缓缓运起蛤蟆功的劲力。
黄蓉将打狗棒交给洪七公,说道:“师父,打狗棒加九阴神功,跟这老奸贼动手,不必讲什么仁义道德。”洪七公心想:“单凭我原来武功,要胜他原极不易,待会尚要与黄老邪比武,倘跟老毒物斗了个筋疲力尽,就不能敌黄老邪了。”点了点头,接过打狗棒,左一招“打草惊蛇”,右一招“拨草寻蛇”,分攻两侧。
欧阳锋与他对敌数次,从未见他使过打狗棒法,当日在大海火船中性命相搏,情势紧迫,洪七公也一直未用。欧阳锋曾见黄蓉使这棒法时招数精奇,早就不敢小视了,这时见洪七公两招打出,棒夹风声,果然非同小可,蛇杖抖处,挡左避右,直攻敌人中宫。他的蛇杖已失落两次,现下手中所持的是第三次新制,杖上人头雕得更加诡奇可怖,只是两条怪蛇驯养未久,临敌之时却不如最初那两条这般熟习灵动。
洪七公当日后颈为他怪蛇咬中,又受他狠力掌击,险些送命,直养了将近两年方始康复。那是他一生从所未有之大败,亦是从所未遇之奇险,此仇岂可不报?当下运棒成风,奋力进攻。
两人首次华山论剑,争的是荣名与九阴真经;第二次在桃花岛过招,是为了郭靖与欧阳克争婚;均是只决胜负,不关生死。第三次海上相斗,生死只隔一线,但洪七公手下尚自容让;现下第四次恶战,才真正各出全力,再无半点留情。两人均知对方年齿虽增,武功却较前更加狠辣,只要稍有疏神,中了对方一招半式,难免命丧当地。
两人翻翻滚滚的斗了两百余招,忽然月亮隐没,天色转黑。这是黎明之前的昏黯不明,转瞬随即破晓。两人生怕黑暗中着了对方毒手,各自严守门户,不敢抢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