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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长声惨呼,似是白世镜的声音,心知是吕章等人将他处决了,那是意料中事,也不以为意。又扰攘了半个多时辰,听得有人将白世镜的尸身拖出来在地下埋了。只听得吕章说道:“咱们迟早要杀了马寡妇给马大元兄弟报仇,这时找她不到,总不能让她逍遥法外。”各人轰然答应,片刻之间,去得干干净净。
萧峰再在树梢多耽一会,不闻丝毫人声,便抱着马夫人溜下大树,拖开几捆麦草,将马夫人抛在草堆上,再用几捆麦草盖在她身上。丐帮中人倘若去而复回,他们已彻查过麦草堆,不会二次再查,便不致发见马夫人了。眼见马夫人因连番惊吓而晕了过去,这女人是害死阿朱的元凶,萧峰对她厌憎已极,又在她背心上补了几指,待得天明后再来盘问于她。
萧峰走到井旁,打起井水喝了几大口,寻思:“丐帮素称仁义为先,今日传功长老竟说国事是大事,帮会事也是大事,私人的交情义气不过是小事。那么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良心?做人该不该讲是非公道?他们人多,就把白世镜杀了,并不是因为他害死马大哥、徐长老,犯了重罪这才该杀。他们虽然人多,仍打不过我,如果是我杀了马大哥、徐长老,就应该了。谁的武功强,谁就是对的,谁武功不行,谁就错了,这跟猛虎豺狼有甚分别?只因我是契丹人,什么罪名都可加在我头上,不管我有没有犯了这些罪行,如此颠倒黑白,这‘大义’当真狗屁之极。”
他只觉世上不公道的事情委实太多,思涌如潮,却又想不出一个结果来:“阿朱纯善天真,决不做害人的事,老天爷偏偏不长眼睛,叫我一掌打死了她。我一生立身处事,自问决没半分对不起朋友,甚至连对头敌人,也决无对他们不住,可是老天爷毫没来由的对我作了这么大的惩处,要我亲手打死我最宝爱之人。阿朱扮作她父亲,是为了爱惜我,要保护我性命,她半点也没错。我打她一掌,是为了报仇。多半我满心仇恨,压根儿就错了。其实,我愤怒填膺,非发泄不可,也非全然为了父仇,只因许许多多人不问情由的冤枉我,胡乱加我罪名,我气愤恼怒,都发泄在这一掌之中。是我错了,真正大大的错了……”想到这里,忍不住提起手掌,噼噼啪啪的击打自己脸颊。连日来浑浑噩噩,大惊大悲之余,这时已倦得很了,靠在井栏之上,不觉沉沉睡去。
醒来时天已大明,萧峰又回到马家来,屋外静悄悄地一人也无,只两只母鸡在地下啄食虫蚁。推门进屋,望见房门打开,房中炕边伏着一个女子,满身是血,正是马夫人。萧峰吃了一惊,马夫人不是给自己放在麦草堆里,怎会移来此处?忙抢步进房。
马夫人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低声道:“行行好,快,你快杀了我罢!”萧峰见她脸色灰败,只一夜之间,便如老了二三十年一般,变得颇为丑陋,便问:“是丐帮的人又回来了吗?”马夫人好似没听到,神情显得十分痛苦,突然间她一声大叫,声音尖锐刺耳之极。萧峰出其不意,倒给她吓了一跳,退后一步,问道:“你干什么?”
马夫人喘息道:“你……你是谁?”萧峰扯下了满脸短须,头发后拨,露出本来面目。马夫人一惊,颤声道:“乔……乔帮主?”萧峰苦笑道:“我早不是丐帮的帮主了。难道你又不知?”马夫人道:“是的,你是乔帮主。乔帮主,请你行行好,快杀了我!”萧峰皱眉道:“我不想杀你。你谋杀亲夫,丐帮中人找到你之后,自有人来料理你。”
马夫人哀求道:“我……我实在抵不住啦,那小贱人手段这般毒辣,我……我做了鬼也不放过她。你……你看……我身上。”
她伏在阴暗之处,萧峰看不清楚,听她这么说,便过去推开窗子,亮光照进屋来,一瞥之下,不由得心中一颤,只见马夫人肩头、手臂、胸口、大腿,到处给人用刀子划了一条条伤口,伤口中竟密密麻麻的爬满了蚂蚁。萧峰看了她伤处,知她四肢和腰间关节处的筋络全给人挑断了,再也动弹不得。这不同点穴,可以解开穴道,回复行动,筋脉既断,那就无可医治,从此成了软瘫的废人。但怎么伤口中竟有这许多蚂蚁?
马夫人颤声道:“那小贱人,挑断了我的手筋脚筋,割得我浑身是伤,又……又在伤口中倒了蜜糖水……蜜糖水,说要引得蚂蚁来咬我全身,让我疼痛麻痒几天几夜,受尽苦楚,说叫我求生不得,求……求死不能。”
萧峰只觉再看她的伤口一次,便要作呕。他绝不是软心肠之人,但杀人放火,素喜爽快干脆,用恶毒法子折磨敌人,实所不取,叹了口气,转身到厨房中去提了一大桶水来,泼在她身上,冲去不少蚂蚁,令她稍减群蚁啮体之苦。
马夫人道:“谢谢你,你良心好。我是活不成了。你行行好,一刀将我杀了罢。”萧峰道:“是谁……谁割伤你的?”马夫人咬牙切齿,道:“那个小贱人,她说是段正淳的女儿,瞧她年纪幼小,不过十五六岁,心肠手段却这般毒辣……”萧峰失惊道:“是阿紫?”马夫人道:“不错,她是这么说的:‘你到阴世去告我状好啦,我叫阿紫!’她说要给她父亲报仇,代她母亲出气,要我受这等无穷苦楚,你……你快杀了我罢!”
萧峰心想,适才阿紫突然不见,原来是躲了起来,待丐帮众人和自己走远,这才溜出来施这狠毒手段,便道:“你先跟我说,署名在那信上的,是什么名字?”马夫人道:“这人的名字,可不能这么容易便跟你说。”萧峰哼了一声,道:“你不好好回答,我在你伤口上再倒些蜜糖水,撒手而去,任你自生自灭。”马夫人道:“你们男人……都这般狠心恶毒……”萧峰道:“你谋害马大哥的手段便不毒辣?”马夫人奇道:“你……你怎地什么都知道?是谁跟你说的?”
萧峰冷冷的道:“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快说!你害死马大哥,为何要嫁祸于我?”马夫人目露凶光,恨恨的道:“你非问不可么?”萧峰道:“不错,非问不可。我是个硬心肠的男子,不会对你可怜的。”
马夫人呸了一声,道:“你当然心肠刚硬,你就不说,难道我不知道?我今日落到这个地步,都是你害的。你这傲慢自大、不将人家瞧在眼里的畜生!你这猪狗不如的契丹胡虏,你死后堕入十八层地狱,天天让恶鬼折磨你。用蜜糖水泼我伤口啊,为什么又不敢了?你这狗杂种,王八蛋……”她越骂越狠毒,显然心中积蓄了满腔怨愤,非发泄不可,骂到后来,尽是市井秽语,肮脏龌龊,匪夷所思。
萧峰自幼和群丐厮混,什么粗话都听得惯了,他酒酣耳热之余,也常和大伙儿一块说粗话骂人,但见马夫人一向斯文娇媚,竟会骂得如此泼辣悍恶,实大出意料之外,而这许多污言秽语,居然有许多是他从来没听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