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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五年前那个见到她都会脸红的少年。
“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证明吗?”他问。
尹相思不答。
“相思,你自己知不知道,曾经有那么一刻,你对我是心动过的?”
憋在心里已久的话终于在今夜得以释放出来,他几乎是将一颗热乎乎的真心捧到了她面前,任她宰割。
尹相思依旧闭着眼睛,呼吸极其安静。
这句话,她承认。
当初在相亲宴上,他霸道中不失温柔的言行,确实让她有那么一刻心动过。
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在后来的相处中不断排斥他。
其实那不是讨厌,而是因为恼他打破了自己心底一直以来的信念。
那种信念是坚信她和梵越会有重归于好的一天。
相亲宴那一日之前的数年里,她每天都抱着这种心态而活,可云深的突然出现,打破了她心底的那种平衡,他就好像突然闯入她心门的侵略者,让她这样心性坚韧的人都觉得不知所措。
也是那个时候,尹相思才发现自己对梵越的感情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坚不可摧。
后来她会决定来西秦,也不过是想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给梵越最后一次机会罢了。
可她万万没想到,事情到了最终会演变成这个样子。
如今这个局面,远远出乎她的意料。
“相思。”见她失神,他忍不住低唤。
“嗯。”
“我想要……一辈子守护你。”已经到了这一步,那些话,他觉得是时候说出来了,虽然明日即将踏入东璃疆土,可今夜还很漫长,她能考虑的东西还很多,他不确定她会否在最后一刻突然后悔而折回去找梵越。
已经输了一次,这一次,他不能再错失良机。
“云深,给我时间考虑,我如今脑子里一团乱,还没去细想这些事,贸然答应你,是对你,也是对我自己的不负责任。”
“好。”他的声音依旧温醇,但细听下来不难发现里面还藏了丝丝难以抑制的欣喜。
相思没有直接拒绝他,而是说会考虑,就表明她在心底里承认了曾经对自己心动过。
她能这样,自己算是进了一大步。
“夜深了,下去睡觉罢。”他轻轻将躺在房顶上的她扶起来。
尹相思此时也觉困意来袭,索性随着他下了房顶。
翌日一早,所有人离开驿站,踏入东璃。
马车到达界碑处,尹相思突然让车夫停下,她慢慢掀帘走了出来。
云深一颗心紧紧揪了起来,“相思,你……”
“我无事,就是想下来透透气。”尹相思说话的时候,眸光延伸至很远之外的官道,直至这条路消失在地平线上,她所有的希望也定格在了那一处模糊的点。
那个地方,不会有她爱的人突然出现说要带她走,亦不会有说爱她的那个无赖霸道地闯入她的视线。
原本那一夜听到梵越说爱她的时候,尹相思最后是妥协了的,后来她之所以要走,是因为一时没法面对,她一直以为,他既说了爱她,就会不顾一切追上来,只要他来,她说不准会感动之下随他回去,但这一切都好像是自己想多了。
他没有来,更不会有她期盼中的突然出现,那一夜缠绵时在她耳边说过的情话就好像泡沫一般,风一吹就散了。
闭了闭眼再睁开,尹相思已经恢复了平静,她转过身,重新上了马车,吩咐车夫继续赶路。
云深高高悬起的一颗心终于落下。
*
事实上,尹相思在远眺地平线的时候,梵越已经到了那一头,只不过因为地势的起伏,遮蔽了尹相思的视线,她没看见。
梵越双眼熬得通红,布满血丝,他一再加快速度,奈何胯下之马没有他那样惊人的耐力,即将飞奔上小山坡闯入尹相思视线的时候,马儿四蹄一软,口吐白沫就倒了下去。
梵越不防,整个人重重往地上一摔。
他近十日不曾好好睡过一觉,每次都是到了驿站时浅眠半个时辰就换马继续赶路,然而他如此夜以继日,还是没能赶在小七出西秦之前追上她。
内伤发作,五脏六腑都像扭曲在了一起那样的疼,梵越捂着胸口,里头血气翻涌,腥甜涌上喉咙,终于支撑不住一大口血吐出来,他神情虚弱,眼皮渐渐支撑不住,潜意识里却知这个时候不能倒下,倒下一刻钟,他就得慢一刻钟追上小七。
一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支撑着身子慢慢站起来爬上小坡。
梵越举目四望,这地方荒无人烟,前面不远处就是界碑,他若是徒步行走,用不了多久也能到达界碑跨入东璃,可马儿已经死绝,他不可能光靠两条腿去追。
左右斟酌,梵越还是决定折返驿站另备一匹马。
这一错过,尹相思就完完全全进入了东璃。
*
言楚楚随着言风来到五军都督府的时候,薄卿欢正懒懒坐在满园桃树下,身旁放着一把小锄头,落英缤纷,粉白桃花落了不少在他鲜红的衣袍上。
他近日闲来无事,想体验一把葬花是何感觉,奈何葬了一捧花就觉无趣,索性让人送来了美酒,就着不慎落入酒杯的桃花喝了下去。
那如世外仙人一般的潇洒恣意,平素难见。
光是看看大都督倚在桃树下的妖娆绝艳背影,言风就不禁咂舌。
难怪金陵城那么多姑娘对自家主子芳心暗许,并非是没有缘由的。
这样一个人,艳到极致,冷到极致,却也残酷狠绝到极致,无形中自有一股摄人魂魄的魅力吸引着女人的靠近。
站在言风旁侧的言楚楚也觑见了前头那抹绝艳的背影,眼皮一跳,她猛地垂下眼睫。
“来了?”
薄卿欢没有回头,语气漫不经心。
言风忙单膝跪地,“大都督,我妹妹楚楚来了,属下特来请示,如何安排她?”
薄卿欢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如今初春,乍暖还寒,正适合寒训。”
寒训!
言风蓦地脸色煞白,他也是从苍岩山出来的人,自然晓得大都督所言意味着什么。
寒训包括好几个类型:
其一,头顶鸡蛋泡寒池,规定时限内,鸡蛋掉下来就得受罚。
其二,五军都督府内特设有数十根冰冻梅花桩,训练者需蒙上眼睛踩在裹了一层冰的梅花桩上,四面八方都会射来羽箭,若是不能成功躲开被射中,则生死由命,若是躲过了,但掉下梅花桩,照样得受罚。
其三,负重走冰块,冰湖上的冰块,仅有薄薄一层,指尖稍微用力都能捅破的那种,训练者会被要求背上一个极重的包袱,从规定地点开始,走到宽阔的对岸,若是中途踩碎了冰落下去,算输,一样受罚。
训练的内容严苛,惩罚的方式更残酷。
这是当初泰和帝在苍岩山训练锦衣卫雏形时暗地里请了不少人参考斟酌,最终设立出来的非人训练方式。
言风抿着薄唇,心中揪痛。
楚楚只是个女捕快,她平素在沧州府潇洒惯了,怎可能经受得住这般残酷的训练?
“怎么,有异议?”
薄卿欢依旧没回头,语气添寒。
“属下不敢,这就带着楚楚去准备。”言风站起来,给言楚楚递了个眼色,两人一齐转身,准备出去。
薄卿欢突然偏转头,眸光触及到言楚楚头上的那朵白花时梭然一眯,寒芒迸射。
他“唰”一声抽出腰间绣春刀,手臂一扬,绣春刀笔直朝着言楚楚头顶飞去,在言风还来不及反应之时,绣春刀刀尖已经成功将言楚楚头上的白花挑了下来连同绣春刀一起落在地上。
只差半寸,只要半寸,绣春刀就不是挑了言楚楚头上的白花,而是直接要了她的命。
言风呼吸骤然紧缩。
言楚楚一头乌黑亮丽的青丝披散开来。
方才的情况,她虽未回头,却也知发生了什么,当即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嘴唇有些颤抖。
薄卿欢冷冷瞥了她的背影一眼,“再有下一次,你就别自己戴了,让别人为你戴白花。”
心神一凛,言楚楚转过身来,扑通跪下,“大都督息怒,楚楚知罪。”
“滚!”
*
走出桃园,言风心疼地看着言楚楚,“都怪我不好,让妹妹受惊了。”
言楚楚拿出自己的发簪,简单利落地将头发绾成男子的四方髻,嘴角扯出一抹笑,“哥哥何须自责,你当初什么都不会的时候,不也成功训练出来了么,我可比你有基础呢,起码我有武功底子,应该不会输得太难看。”
听她这么一说,言风更是心脏抽搐,“若是父亲还在,你何苦来这地方受罪?大都督的训练,就连我们男子都望而生畏,你只是个姑娘家,哪里受得住这些?”
“无妨的。”言楚楚摇摇头,面上还是笑,“没道理当初没有武功的哥哥都能挺过来,我这个有武功的女捕快却受不住。”
见言风还想开口,言楚楚弯弯唇,“哥哥放心,我不是头一次来五军都督府了,决定随着你来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不就是训练么?又不是去送死,你何必弄得生离死别似的?”
言风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先带你去熟悉一下环境准备准备,训练明日才开始,你也不要有太多心理负担,若是哪一项挺不过去,我会去大都督跟前求情减轻刑罚。”
“不要!”言楚楚脸色一变,“哥哥跟在大都督身边这么多年,他性情如何,想必你再了解不过,若是去求情,更会惹他不悦,届时,妹妹的刑罚只会增不会减。”
言风死咬着唇,眼眶有些湿润。
这一刻,他有些后悔将楚楚带来金陵,可若是让她继续待在沧州府,那边又没人照顾她,父亲不在了,楚楚得守孝三年,暂时还不能出嫁,指望有个妹夫照顾她也是不可能的。
怎么选择都为难。
言楚楚看穿了言风的心思,她偏开头,冷静道:“哥哥,带我去看看寒训的环境。”
“好。”言风回过神,领着她往寒池方向而去。
*
寒池在后山,并非露天,而是在山洞里,两兄妹还未走近,就已经感觉得到周围的空气寒气逼人,冷彻透骨。
打了个哆嗦,言楚楚道:“这寒池,比我想象中的厉害多了。”
看向言风,又问:“当年哥哥便是从这里面训练出来的吗?”
“嗯。”言风点头,神情不忍,“明知里面是龙潭虎穴,却要亲眼看着妹妹去受苦,我这个哥哥,当得很失败。”
言楚楚勉强挤出笑容来,“谁说我一定受不得,万一挺过去了呢?”
言风不语。
如此残酷的训练,即便是他们当初在苍岩山,能挺过去的也只有大都督一人而已,其余人等全都因为还没到时辰头顶上的鸡蛋落入寒池而受罚。
言楚楚不再多言,慢慢往前走,每走一步,都好像有无数千万根冰针从毛孔里一寸寸刺进去,那种冷,透过肌肤,穿过骨骼,仿佛能把人活生生绞碎。
“楚楚!”
言风看着她单薄而纤瘦的背影,突然喊出声。
她如此瘦小,怎么挺得过那寒池之苦?
“哥哥,我只是进去看看。”言楚楚没回头,事实上,她的脸已经冻僵了,嘴唇发紫,连颤抖都不能,她只是不敢回头让言风看到自己的样子。
走进洞口,里面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黑,四周凹槽里都放了夜明珠,里头亮如白昼,照得寒池上方的冰雾白茫茫的,看不清楚寒池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言楚楚不停地哈气搓着冻僵的手,却换不回一丝温度,嘴里哈出来的气马上就凝结在半空中变成冰雾飘着,一点作用都没有。
言风跟了进来,马上解下自己肩上的披风给她披上,“楚楚,这里面太冷了,咱们快出去。”
言楚楚站在原地岿然不动,“既然明天就得开始训练,我总得熟悉一下环境,否则明日肯定给哥哥丢脸。”
“可你初来乍到,突然进入寒池,身子会受不住的。”
“无妨。”言楚楚摇头,表示自己勉强能坚持住。
言风默默哀叹,不敢再规劝,自己这个妹妹是个倔性子,她认定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在寒池边上站了许久,直到全身都冻麻木了,言楚楚才艰难地挪动步子转过来。
“哥哥,我明天的训练是怎样的?”
言风抿唇,“头顶鸡蛋,下半身泡在寒池里,规定时限内,鸡蛋不能落下来。”
再一次打了个哆嗦,言楚楚吐出一口浊气,“这训练,真变态!”哪个神经病想出来的,总不会是大都督本人罢?
想到先前那人飞绣春刀挑了她头上的白花这件事,言楚楚马上释然了,大都督这样的人,能想出如此毫无人性的残酷训练来,也不足为奇了。
“楚楚,咱们先回去,你去泡个热水澡。”言风道:“否则一会儿身子会受不住的,你还小,不能早早就让身子垮了。”
“嗯。”这一回,言楚楚没再拒绝,随着言风走了出去。
接下来都没人来打扰,她泡了个热水澡以后去饭堂与其余锦衣卫们一同用了饭就回来坐在床榻上。
床头边放着她的包袱。
她拿过来缓缓打开,一封还未启封过的信突然滑落在地上。
言楚楚弯下身捡起来凝视许久。
这封信是言风回沧州府的时候给她的,没说是谁写的,只说是宁王妃嘱咐一定要交到她手里。
没有署名,信封上没有写任何字,看不出出自何人之手。
指尖一翻,言楚楚准备打开看一下。
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
“楚楚姑娘。”
是尹十九的声音。
言楚楚慌忙把信封压在枕头底下站起身来。
尹十九就立在门外,“大都督让我来问你,是否明日就可接受训练?”
言楚楚本想问一句“是否我说还未准备好,大都督就能多宽容我两日”,可话到嘴边又哆嗦回去了,马上改口,“是,我明日就能接受训练。”
尹十九深深看她一眼,“尹一走的时候,曾经给我留了句话,说若是楚楚姑娘再来五军都督府,让我们多多关照关照你,其实你若是还不适应,就先歇息两日再说,大都督那边,我们去应付就是了。”
“不用了。”言楚楚摇头,“既然早晚都一样,那我选择早一点,越晚,越不敢。”
“那好,我去回话了。”
目送着尹十九走远,言楚楚肚腹有些不适,就匆匆出了房门。
她走远后,一抹黑影快速闪入她的房间。
此人正是尹十二,当初因为看守楼姑娘不利,让她趁机出府而引得薄卿欢生怒,被罚活生生剜了一只眼珠的那个尹十二。
他的那只眼睛是用黑布蒙了的,如今只余一只能视物。
在言楚楚的房间里翻找不过片刻,尹十二就飞身而出,迅速去了桃园。
薄卿欢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坐在桃花树下,身上已经堆叠了厚厚一层落花。
“大都督,属下在楚楚姑娘的房间里翻找到一封未曾署名的信。”
薄卿欢皱皱眉头,“你竟然去翻别人的房间?”
尹十二道:“先前属下一直隐在暗处,见到尹十九去找楚楚姑娘,她当时就拿着这封信,神情慌乱,属下担心里面是对大都督不利的内容,所以……”
半眯着丹凤眼,薄卿欢抬手,“呈过来。”
尹十二快速将那封还未打开过的信交到薄卿欢手里。
薄卿欢放在森白的掌心掂量片刻,修长的手指慢慢打开。
里面的字迹,薄卿欢认得,正是尹澈亲笔无疑。
嘴角噙着冷笑,薄卿欢一字不漏将这封信看了个彻底,随后将信抛到半空中,抬起绣春刀,手腕翻转,几个凌厉的剑花就将信纸绞成碎片落入前面清澈见底的湖水里,激起圈圈涟漪,上面的墨迹转瞬洇开来。
“做得不错。”抬起酒杯,灵巧的舌尖将落入里面的桃花瓣卷入口中,他面色说不出的诡异。
虽得了句夸,尹十二却觉从脚底冷到头顶,他屏息凝神,“大都督若无旁的事,属下告退。”
“等等!”尹十二脚步一顿。
“吩咐下去,明日的寒池之训,给那个女人多加一炷香的时辰。”
尹十二浑身一抖,寒池之训,向来以一个时辰为极限,那姑娘受不受得住还另说,大都督竟然还下令要延时?这不是直接要人命么?
心底为言楚楚默哀片刻,尹十二很快离开了桃园。
薄卿欢冷眸望着湖泊里飘荡着的信纸碎片,冷嗤,“攀龙附凤,异想天开!”
*
言楚楚再回房间,关上门以后才去枕头底下翻找那封信,谁料枕头下面空空如也,信封不翼而飞。
言楚楚变了脸色,她仔细回忆了一番,又将床榻翻了个底朝天,仍旧未见踪迹。
无奈之下,言楚楚跑去找言风。
言风见她急匆匆的样子,被吓了一跳。
“楚楚,你怎么了?”
言楚楚面露忧色,“哥哥,你之前给我的那封信不见了。”
“什么!”言风瞪大了眼,“你不是一直带在身边的么,为何不见了?”
“我也不知道。”言楚楚摇头,“方才我出去了一下,那封信就压在枕头底下的,可等我回来以后,就没在了。”
言风蹙眉,“会不会是你记错了地方?”
“不会的。”言楚楚面色肯定,“我今日初来乍到,也没去过太多的地方,不可能连这个都记错。”
言风眉头皱得更深,“那封信,你到现在都还没打开看过?”
言楚楚垂眸,“之前忙着处理父亲后事,我哪里有心情去管这些,今日得空的时候才想起来,正准备打开看呢,后来身子不适就出去了一趟,回来便不见了。”
言风正准备问她中途可有什么人去过她房间,尹十二就过来了,同情地看了言楚楚一眼,道:“大都督吩咐了,明日的寒池之训,要给楚楚姑娘延时一炷香。”
言风脸色大变,“为何?”
尹十二没敢说是自己翻了言楚楚的信给大都督看了惹得大都督不悦,只木着脸,道:“大都督的吩咐,我如何知道什么原因,你要实在好奇,自己去问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