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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常委会上肯定曾国超的住村作风的是彭训奇。这是曾国超没有想到也没有去多加考虑的事。彭训奇在县领导分工挂点中负责包外洲乡,在水利工程验收结束后,处理了水利工程脱坡案,过了双休日,他就驱车前往了外洲,又住进了乡机关的那间客房,黄少平只得连夜从县城家中赶回外洲乡,机关客房是他夜宿和回味的客栈,后洲村才是他象曾国超那样要去的基层。后洲村是外洲紧邻内垸的一个村子,分东西两岭人家,距乡机关6华里路。彭训奇对陪着他的黄少平说:“你们去忙你们的事,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我去村里走走。”黄少平知道,他说的村里,就是他作为县领导所挂点的后洲村。县领导都做出榜样了,乡干部还能呆在机关里混混儿?去来回县乡上跑班。几天的风雨过后,金灿灿的油菜花就没了,就全部是孕满菜籽的绿绿的稞枝杆了。彭训奇提着包,在小郑司机的陪同下,步行在这丰收前的平静的油菜海洋中,油菜淹没了他们大半个身子,此屏幕里的还逼真形象艺术化了。过了这片油菜地,就是一小片夹在油菜地中的水稻田。田里有零星的卷着裤腿,右手捏犁把左手扬鞭的农民在耕整田地,也有的在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插着早秧。有一厢田已插满了均匀的嫩绿的秧苗,那装点上秧苗好似小女孩穿上的崭新的花衣裳。田野被庄稼点缀得更美了。彭训奇边走边看边想,农民虽然没有双抢时的锄禾日当午,但也有锄禾在霜露了,不然已经插上了一大片了,看来是不需到晌午,这户农家的早秧就要插结束了。要是在过去的计划经济年代,干部要到生产队有几百个劳动日,彭训奇也会一晨早和农民一样下田了。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来做什么的,既然又不需要帮农民劳动,那只能入户走访倾听农民的心声,为他们的发家致富出主意想办法了。当然不能耽误农民抢种的光阴。
进村的路是从村西头曲延而去的。进了村,路就在农家的家门口,也就是农家门口的活动场地就当路走,场地的前边是菜园子。围着蓠芭的菜园子里,有茁壮的莴笋、洋葱,还有一小块的豌豆和割了又发的韭菜等。近些年来,大县的夏收作物就是以油菜籽为主,大田里很难见到麦子豌豆。油菜籽已经成了大县农村的一大经济支柱,收了油菜籽就可征缴60%以上的三提五统,那叫做夏征。麦子和豌豆只有零星的,是农民用作自食或制成腌酱用的,很少作商品出售的。早稻面也减少到只有几万亩了,稻谷贱不值钱,早稻更贱更不值钱,不如喂了畜牲,连投入都收不回。农民会算帐,难得劳神种早晚稻,不如种一季中稻划算。进村口是栋旧平房,相邻的还是旧平房,檐下的走廊上还放着撮箕,小凳什么的,可家门紧闭。两扇紧闭的门上是大红的纸门神在看着家,家家户都有门神看家。那不是看家,是农民美好愿望的一种精神寄托。他们的家也不需要什么神来看守,吃的在肚里,穿的在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担心人偷的。当然,富裕起来的户子是要担心的。大概走了第五六栋,才是一栋富裕起来的楼房。那雪白的壁面,那泛亮的油漆门窗都是新鲜的,在金灿的阳光下,格外耀眼。正好彭训奇走到这家门前,从大门前水塘边端着一小盆衣服,带着袖套,穿着天蓝色上衣的中年妇女走过来。彭训奇略带微笑地招呼说:“大嫂,你好。”中年妇女用惊异的目光打量他,嗫嚅着嘴,确没有发出嗓音来。正在彭训奇纳闷时,路过一名提着竹篮,衣着褪色陈旧的妇女侧过脸,目光纯良地说:“你和她说什么,她是哑巴。”她说着这话时并没有停下,只是放慢了赶路的脚步,又说:“你要找谁?”彭训奇打量着她,不想回答她是找谁,而是说:“你是后洲村的。我是在你们村挂点的。”那妇女又望了一眼一旁的小郑,微笑了说:“哦,是乡里的干部,是找书记的。我怎么从没见你来过。”她的话说得很直率,没有想到遮遮掩掩的。彭训奇却心头一震,内疚地说:“我是县里的,去年来过这里。我是来看你们的春耕生产怎么样?”中年妇女没有再多地答理他,加快了过路的脚步。彭训奇一下悲哀起来,群众对干部并不象见了亲人解放军那么激动,这是我彭训奇脱离群众的报应啊!他望了下窗前凉衣的哑巴,便起步跟在那中年妇女身后。
村落里的环境是清新而又安静的,很少有家门开着,开着家门的屋也不见人的声息,空落落的。一个县领导独自下村,不如有基层干部陪着荣耀。再大的干部只身进村也是陌生的过客。彭训奇记得去年是黄少平陪他在村支书家来过两次,了解过一些负担和村财务等情况。他还记起村支书住在两岭人家接口处的一栋白墙的平房里。太阳已经超过树头,所有的农宅都象是银白的,要在县城已经是快下班吃午饭的时候了。太阳发躁了,燥出了彭训奇额头的汗浸,燥热得彭训奇的身体象火山爆发,他解开休闲装的衣扣,胸口顿觉凉爽爽的。他们来到了接口处,都是摸样的平房,门都锁着,却认不准那栋是书记的房子了。小郑跟在后头说:“这个村子怎么就见不到人呢。”彭训奇说:“你以为是县城,到处都是人的。”中年妇女忽地从屋与屋间的窄巷里出来,微笑着说:“我一看就知道你们是来找书记的。我和他家紧挨着。”你是县里干部怎么只来了2人,你们到家里来坐坐吧。”彭训奇跨进她家的门坎,觉得阴凉又整洁,就说:“我们是从乡里走来的”。她还是那样直率地说:“你们怎么不让乡里干部领来呀!还不坐小车,谁知你们是县里的干部,还怕是歹人呢。”她见他们不答话,就又说:“你们坐着,我去喊书记。”热心肠的农家妇女去了,好一会,彭训奇才听到脚步声和说话声传来。有老汉声音说:“还没做早饭,我都肚皮贴肚皮了。”原来是这家的户主回来了,中年妇女说:“书记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又转向老汉说:“是县里的干部要找他呀。”老汉显出不情愿地神情说:“我一看就知道。看到你跟来的。”
他们打止说话回到家里。彭训奇看他裤腿卷得高高的,脚丫里还有泥巴,就猜着了几分,打破他那审视的目光,和软地说:“秧插完了。”老汉叫王墩厚,儿媳都外出打工了,田都由他帮着种,还照料着一个孙子、一个孙女。王墩厚收敛了审视的目光,抛开了顾虑说:“是听说有县里干部在包我们村。上次开群众会时他们说了的。我们种田人的要求不高,能混饱肚子就行。”彭训奇听着他朴素的满足,便说:“我去年就来过。”王墩厚说:“你去年是乡里的黄书记带来的,进了王书记家里。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彭训奇觉得话说近了,就说:“你坐啦。”王墩厚又审视地瞟了他一眼,心想这是你的家还是我家,还要我坐。他接着有意减少年岁地说:“大伯,你今年有没有50岁?其实看上去两鬓已全白,头发象田里的砍割后的麻桩子花白的硬撑着,至少是50岁了。王墩厚顶真地说:”你蛮有眼力的,快50了。”小郑在一旁欲开口,彭训奇抬头拦住了,他知道他要介绍他是彭书记。那中年妇女递来茶插话说:“你哪50,整整48,前天才过的。”彭训奇笑说:“您有福气啊,还不到50都儿孙满堂了。”王墩厚倔着说:“在农村还有比我早有孙子的,40就做了爷爷的。”他接着问:“你们干部包点给我们做些什么啦?我只见到收粮收款的时候,乡里的干部就下来跑几摆。”彭训奇反问道:“您说我们包点应该做些什么呢?”王墩厚睁大眼说:“我们一个泥腿子,说不上来。”中年妇女说:“他懂什么呀,认不得几个字的。要做什么,电视里不是老在说么,要农民减负,要帮农民致富么闹。现在都在把好端端的田拱成渔池,太可惜了。我们也没有人手,也没有本钱,也不知道拱了渔池是好还是不好。去年的籽花象卖狗屎,还比不上红麻的收入。我们也弄不明白是为什么。”彭训奇全神贯注地听着,心想,县委县政府老在提倡以水富民,原来根本没
有落到实处,还有老百姓根本不理解,说明要把过去靠行政指挥生产的行政手段变成市场手段,让市场来引导农民自觉的调整农业结构,是至关重要的。忙说:“桐梓湖是靠养黄鳝致富的,听说没有。”王墩厚还是倔着说:“那还不是碰运气的。前几年都说美国青蛙值钱好吃,我看有的就没有发财,还跑落了鞋的。98年发大水一冲,本钱都冲垮了。还是种几颗稻子保本。”彭训奇申辩说:“以水富民就是98年洪水给县委的启示。洪水可以淹死庄稼,可不能淹死鱼吧。”王墩厚憨憨地一笑说:“这你说的傻话,被水冲跑了,不等于白养了,不等于是淹死了的。”彭训奇听着这固执老汉倔犟的话语,心想要转变农民的传统观念,看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