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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这有时让我产生莫名其妙的恼怒,仿佛是嫉妒一般的不平衡感。但这种可笑的情感从没能影响到元直——当他与我告别、要去投奔刘备时,我更加明白了这一点。
“孔明要珍重啊!”他像往常一样大笑着说道,“对了,还得照顾好你夫人!现在你是有家室的人了。”
我仔细观察着他的脸,生怕从上面看出一些异样的感情波动。不过我什么也没看见。
“元直……”我端起酒碗,“若是功成名就,也别忘了我们这些朋友啊,哈哈。”
他爽朗一笑:“就好像你能在这里呆一辈子似的!这样吧,到时候如果我看左将军的确可以,就把你也叫出来,我们再一起做点儿大事儿,这可多好!”说完一仰头,酒碗空了。
“就依元直所言……”
然后他策马走了,没有回头,就像一片云那样迅速地离开。
年轻是件好事,二十多年前的我们依旧年轻,也许是太年轻了些。比如月英和我要么吵架、要么彼此不说话,原因只是她不爱听我讲地里无穷无尽的庄稼活;而她往往气愤愤地走去里屋收拾东西,嚷着“我回我爹那儿去!真不知道我为什么嫁给了你!”她也会故意拿话挤兑我,说些“都说你是卧龙卧龙,果然只见你卧着,却没一点龙的样子,你看人家徐——”然后生硬地闭上嘴。现在想起来,这一切实在可笑。
至于后来我是怎样变成一部天下皆知的正剧中的主角的,我也不想赘述了。总之,很多事都来得这样快:呆在刘玄德身边,和元直一起处理琐碎的事务,曹操大军逼近,我们一起向南逃窜……直到元直忽然要去曹操帐下,以便保住自己年迈的母亲——我完全忘记了他还有个母亲。
“明天早上再走吧。”经过了种种无效的劝说和伤感之后,左将军这样说。
那天晚上我一把掀开门帐,看见徐元直坐在一张大桌子前摇摇晃晃,身下的席子坎坷不平。桌子上摆着个酒瓶。我走上前去,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就像从前那样;他猛一哆嗦,像受惊的小男孩,然后才睁开了眼睛。
“哦……是,是孔明啊……”他稍稍醉了,说话有些含混不清,“好久没和你喝酒了!来,喝一杯?”
“元直快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呢。”我用自己都想象不出的平静声音说。
“孔明……”他似乎忘了自己说过什么,“你看他——在你身后。”
我一惊,不知他说什么人。回头一看,却只见门帘纹丝不动,营帐里空荡荡的并没有人。
“元直说谁?”我问道。难道他产生了幻觉不成?
“啊……我说我的剑。”
我再次回头:果然,徐元直平日须臾不离身的那把长剑正随意瘫在地上。我走过去将它捡起来,用衣袖拂了拂灰尘,回手递给他。
他摆摆手:“不要了,不要了……它死了。”他把剑推回到我手里。
现在回想起来,我无法理解自己当时的行为——但我居然拔剑出鞘,把剑尖对准他的额头。
徐元直显然被明晃晃的剑身晃醒了一半。
“孔明做什么?”他仿佛有些好笑似的,看着我持剑的手——我并非一般人以为的文弱书生,我对刀剑也有着相当的兴趣。
“主公仁德,愿意放元直去曹操那里,”我慢慢地说,“可是元直悉知我军虚实,要是为曹操出谋划策,我们的境遇就更糟了。你不愿留下,我也实在没有理由放你走。”
他哑然失笑了,隔了一会儿,才说:“孔明是个不会让对方占一点便宜的人啊。也罢,我若是去了曹操帐下,想必也难以出头,更兼背主之名,孔明要是下得去手,就取了我的性命,不枉朋友相交一场。”
他伸出手,抓住剑的另一端,对上自己的额头,又随随便便地放下手。我向前迈了一小步,手中微微用力;他额头上出现了一道不窄的伤口,血滴下来,滴在他的眼睛里。没等他擦干眼睛,我便后退了,并且扔下那把剑,转身掀开门帐,又回头对他说道:
“元直……后会有期。”
我重重摔了帘子,回到自己的营帐中去。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徐元直。
此后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历史熟知的轨道。等到我们有了稳定的领地,我也有了一份相应的俸禄,我才把月英从隆中接到自己身边来。这时她的脾气已经比从前好了很多,我们也可以一起开怀大笑、窃窃私语甚至畅谈心事了。不过我们都很有默契地从来不谈在隆中的事情。
我第一次见到月英,是在庞德公家的一次小聚上,那时元直刚巧离开隆中在外闯荡。她那天作男子装束,只说自己是襄阳来客,我却觉得她极为眼熟。等我想起在哪里见过这张脸时,我也顿时明白了她的身份。
趁别人不注意时,我低声对她说:“黄小姐。”
她一惊,迅速环顾四周,担心有别人在窃听。这让我产生一种莫名的优越感。
“先生倒是好眼力。不知孔明先生是怎么认出我的?我可记得外面都传闻我黄头黑面。”
我当然不会告诉她,徐元直曾经扮作的女人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原来他是见过她的,也早就知道她并非传说中的那么丑。
“这……是个秘密。”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说了句傻话。
她果然不屑地笑了:“认出个女人还需要什么秘密,故弄玄虚,亏得徐元直先生还经常在家父面前夸赞先生才识过人,看来是白长了一张脸。”
……这个女人真不好惹。
可是她竟然还不罢休:“方才听先生在末席上与各位纵论天下大势,畅谈理想,所言倒也令人钦佩,不同于平庸之辈,只是——啊,不对,先生的大姊已经嫁入了蒯家,二姊也是庞山民的妻子,先生怎么还屈居末席呢?难道是因为元直先生不在这里为先生撑腰?”
“小姐如果只是觉得和我这样的人搭话吵架挺有意思、挺刺激的,倒也不必,”我说,“坐在帘子后面听听元直兄对黄老先生讲的奇闻异事,也就够闺中娱乐了。可惜元直兄最近不在,小姐不知道么?”
我发誓我说这话没有什么恶意,但她要是能理解成善意才怪呢。果然她瞪了我一眼,迈步离开;我猜她一定特别不愿意我提起元直,这也难怪。其实我的意思只是她在这里也找不到徐元直的。但她既然发觉自己没本事留住他,也就难免为此憎恶自己。
因此,当几天后黄老先生向我提亲的时候,我只以为自己听错了。我有些好笑地想着,或许她是真的觉得我那日的畅谈不同凡响?又或者她难得遇见敢于讽刺她的人,感到新鲜?不过这门亲事的确有许多说得出与说不出的好处,我几乎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后来门外起哄的人们逐渐散了。等我掀去她的盖头,我看见她倔强地看着我,直到低下头去,眼睛盯着自己的衣领,呼吸越来越急促。她的确有着明亮的、妩媚的眼睛,和细致的五官。
我说:“你……”可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她拉住我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除了我,还有别人。”她说。
其实哪怕在最后一秒钟前,我还以为她会对我说“算了,我还是回去吧”——这种事她大概做得出来。然而她没有。现在想来,她选择嫁给我也并非是出于突然的爱情或者慧眼识人的考虑;她要报复我,并且相信我会为了地位答应这门亲事,就是这样。那时她果然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