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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甲州征伐
这一夜,清洲下起大雨。许多披着黑皮斗篷的人冒雨飞骑赶回。
人们从各院落的檐下驻足翘望,廊间有人奔走相告:“信忠大人回来了!”
那个还俗的和尚玄以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穿庭过院,抱着几把伞到门口迎候。恒兴却不慌不忙,揣起他翻阅的悲情故事书,到里屋去梳理头发,出来时发型又已恢复一丝不苟的样子,仿佛擦了油。不过我留意到,他只是唾了口水到手掌心,然后用手弄头。
他弄完头走出之时,信雄坐在榻上伸出腿来想绊他一跤,却只绊了个趋趄。
恒兴头发微乱,踉跄撞出屋外。雨帘里影影绰绰,许多面伞纷纷张开,宛如繁花绽放。只见披黑皮斗篷的人影幢幢晃闪,络绎涌近眼前。
一个身罩薄甲的人飞身下马,将坐骑缰绳交给身后之人,其畔已有人撑伞来为他遮雨。他问:“贞胜大人在吗,是不是还没走?”左右未及作答,有几个人撑着伞,沿着院墙往这边赶来,其中一个清癯面容的老者在伞下问道:“秀隆,怎么你也跟着大人回来了?”
身穿薄甲之人忙迎上前,压低声音说:“贞胜大人,还好你仍在这儿。劳烦大驾,赶快去禀告主公,就说信忠公子有紧急军情须要即刻觐见。”那清癯老者蹙眉道:“不能等天亮吗?何事这么着急?”
恒兴匆忙挤了过来,不顾身上淋湿,凑近前去,伸着耳朵要听那身穿薄甲之人说什么急事,那人转面瞧见,忙给他施礼,问道:“恒兴大人,这会儿主公在忙么?”恒兴摇摇头,打了个喷嚏,擦着鼻子看见又有数人下马走近。他认出其中一人,便抢过别人手里的雨伞,迎上前去给那人撑着遮雨。那人走得很快,未稍停步,只朝他微微点了点头,便从他面前走了过去,迳到门前,拍落檐头淋滴肩臂的雨水。玄以瞪恒兴一眼,凑过来把伞举到那人的头顶上方,为其遮挡。
门檐下的灯笼照耀出此人的面容,由于他戴着尖笠帽子,几乎遮去了鼻梁以上的半张面孔。我在廊下肩靠着柱子本想看看这个“奇妙儿”如今长成什么模样,却瞧不清楚,只觉脸并不白,微有胡须,身形没有他父亲和叔父们那样高,却也清瘦而挺拔。
这个家伙年小的时候据说由于长相别致,被他父亲称为“奇妙儿”。不过如今我看也没奇妙到哪儿去,反而最奇妙的是我能在他家看见他。
有乐忙要拉我进屋去,拽着我的衣袖,猫着身在那儿小声说:“别给他看见你!”我不以为然的道:“看见又怎么样?他又不认得我的样子。”
秀吉挨过来蹲到我旁边,下巴搁在栏杆上,说道:“他认得又怎么样?先前一屋人的表决,反映出来的不完全是大家的意思。说穿了,其实我们表达的是主公的意思,他决定让你留下来了。大家当然要跟着主公的意思走个样子。混了这么久,没看出主公的意向,我们还能混吗?”
有乐听了也把下巴挨了过来,搁到栏杆上,笑道:“我就料到了几分。要不是我哥的意思,你们怎么可能都这么爽快地支持我把她留下……为此,这几天我游说了好多个人,送出了大量茶具,还肯陪你们玩打仗,到最后总算没白忙!”
我听了有些感动,才明白怎么回事。只听秀吉说:“我可没收到你的茶具啊,一向如此,每回都帮你,将来你可要记住有机会报答我噢!不过也很难为恒兴这家伙了,其实我看他并没有把他知道的许多事情完全如实向主公呈明,也没跟大家摆出来说清楚。然而无所谓了,仗你还要去打,这不是说着玩的。主公就是想要你安心去帮信忠征战四方,给你个甜头,做个人情让你心里先定下来。我看也是他让人通知你妻子过来帮你的,不然娘家怎会那么爽快出兵?”
有乐听了又垂下头,愁眉苦脸的说道:“我就知道,没这么好的事情……”
秀吉提手捶他臂膀一拳,随即凑脸过来,揽肩笑道:“愁什么愁?这是好事儿!看大家这么关心你,还不高兴?”有乐推开他凑过来的笑脸,说道:“我看你们这么多人凑到这里挤满一屋,不全是为了讨论我带妞儿回家的事情吧?谁带妞儿回家要你们这么多人坐到一起来讨论,连光秀也来凑什么劲儿?甚至就连夕庵都冒出来了。咦,还有信盛呢?怎么不把林秀贞也一起找来讨论我房里的事儿?”
秀吉小声说道:“别那么大声!你怎么不知道林秀贞和信盛他们被放逐了?我们今儿聚到这里,当然不只是讨论你的妞儿。咱们主公让大家坐到一起谈谈你带谁家妞儿回来,以及怎么办,这种事情以前还没有过,也算破天荒头一回,为什么这样煞有介事呢?我看有大事要发生。以我观察呢,凡是跟甲州那边有干系的场合,你就会看到夕庵。或许即将发生的大事也跟你领回家的这妞儿多少有点关系,因而要讨论一下留还是不留她。不过大家都还挺喜欢你带回来的妞儿,这你别担心,她既会玩球又茶艺出色,好多人都在夸她呢!就连你另一个姐阿犬也听她小孩称赞过你那妞儿球踢得漂亮啊,然后阿犬跟她老公说,她老公跟我老婆宁宁说,宁宁跟我说你姐跟她哥说她小孩很喜欢看你那妞儿踢球不过你那妞儿总是不把球给他玩一会儿,主公笑着说别急别急,等你的妞儿生过小孩后球技就会不行了,那时大家又都有球玩了。可见主公心目中早已当她是自家人了。而且家族女眷方面的事情你别小看阿市的态度,她母女的看法在主公心里是有份量的。这自然是由于阿市乃主公一直喜爱的妹妹,或许主公也因为当年小谷城之事内疚。唉,其实我更无奈,阿市却一直不肯原谅我,扔掉我多少个茶壶,奇怪的是我出来找还找不着了……”
有乐不安的道:“然而即将要发生什么大事会跟我带回谁家妞儿有关呢?我只知道要打仗了,难道要我去打谁,也跟她有关?”
利家给他倒酒,捧盏递给他,含笑劝说:“喝酒喝酒,别担心打仗那些事。我看没什么大仗。是吧,老爷子?”说着又盛了一盏酒,转身端到门里,恭敬地搁下。权六托腮躺在那里眯着眼半睡半醒,摇着折扇点了点头,低哼道:“应该是吧,除非……”
“要打大仗?”那清癯老者觑看身穿薄甲之人的神情,似是猜到了几分,不由眉头微扬,望向众多黑斗篷之影簇拥的那人。
“是时候了,”信忠迎着他投来的目光,在伞下解着手套,微微点头,眼露精光的说道,“彻底解决甲州和信州之敌,时机已到。”
我听得心头怦然一跳,就连醺然侧卧在那里的权六也张开眼睛,不觉停止摇扇。
“天正元年以来,不一直在跟他们打吗?”利家捧上酒盏,低着头微笑道,“从那时至今,信忠军团连年在周边铲除甲州的势力。虽说后来恒兴队脱离军团移往摄津,不过森兰之兄长可大人和秀隆的部众作为军团主力还在那边策应三河的盟友,挨个拔除胜赖的据点。然而长筱之战以后,也没多大突破。对方虽然势力转衰,想一口吃掉他们也不容易。”
泷川坐在角落里似自打盹,半天没作声,此时突然哼了声,借着酒意说道:“怎么叫没多大突破?胜赖的姐夫义昌以财政拮据为由拒绝遵从胜赖之令去支援信友据守的岩村城,间接使岩村城这个信玄公西上作战以来的据点沦陷,从而受到我们再次从美浓方面的威胁。加上他们本来就穷,三河方面自长筱之战以来便持续着对甲信一带的攻势,使胜赖不得不屡次出兵对付,因而战事的开销不断扩大,只得提高年贡以及赋税,引发多方不满。人们开始背离胜赖,义昌亦是其中之一,由于义昌未支援信友,胜赖周围也出现对义昌的猜疑,他们之间关系越来越冷。其实那边到处都是破绽了,漏洞百出,裂痕越来越大,更容易受到我们和三河方面的‘调略’。一旦策反得手,有了大鱼上钩,整个局面就不一样了,我们就获得了一下子打进去的入口。”
权六手指忽紧,啪一声收拢折扇,往自己腿上拍落,浑不觉碰着摔伤之处的痛楚,目中现出若有所悟之色,自言自语般的说道:“这样看来,莫非信忠已有把握拿下‘木曾口’?”
利家似亦心念一动,瞥见有乐困惑的神色,就趁端茶递献之际,移身转趋到权六跟前,抬眼笑问:“拿下这个口子又怎么样,老爷子是不是看出什么玄机来了?”
权六眼光发亮,竟显得越想越激动,索性坐起身来,接盏咂了一口茶,漱了漱嘴,咽下说:“不知不觉,我一把岁数了,你们这些年轻的叫我老爷子,还有人管我唤‘老爹’,这些都让我感到不妙,担心搞不好我没法活到亲眼见到主公一统天下那天。不过今儿看来倒要有机会看到了,若能迅速拿下甲信二州,那一天就会加快到来。”
利家不解的看着他高兴的样子,蹙着眉问:“能迅速?那毕竟是大膳大夫自家的地头……”
长秀瞥着权六的神色,似是猜测到了什么,微微颔首,在旁沉吟道:“如果有大鱼咬钩,还真能很快就一下灭了他们。其实那里的局面早已万事俱备,就等一个最好的时机。我听说三河方面已经拉拢住了大膳大夫的一个女婿,信忠和秀隆倘有把握再使信州那边至少一路大将倒戈,然后里应外合,协助清洲和三河联军分兵几路迅速打进去,他们就完了。”
适才只喝了点烈酒、又嗑了豆子后,他一直按腹低头而坐,这番话很艰难地说毕,便转过身去,皱着眉不言语了。泷川小声问道:“鬼五,瞅你脸色难看,是不是腹中不舒服?”长秀点了点头,忍痛答了句:“腹中之敌,又来袭我。多年以来的毛病了。”泷川满脸疑云的问道:“真的?不是因为吞了不该吞的东西之缘故?”长秀抬眼惑问:“你说我吃啥了?”泷川定睛瞅着他脸上的神情,低哼道:“就是那东西,似牙的那个……你应该心知肚明吧?”
权六越来越坐不住了,探手往肩上一拍,催着让泷川把地图拿过来,他们几个凑在那儿边饮酒边看。秀吉也凑近前去,被权六瞪眼“嗐”了一声,他忙笑着低头说:“没事没事,我只是看看。反正我跟老爷子一样,还得各忙各的事,不会被分派去帮信忠打这场我们一直在准备的‘甲州征伐’。但我看,假如信忠军团作战不利,或者需要支援,那么主公随后将亲率大军出征,这样一来呢,光秀、长秀、还有蒲生,以及我这边的堀秀政,可能也要被划入主公直属的军团,再加上顺庆、忠兴、秀一、右近他们,阵容也很够强大。”
有乐忙问:“那……我呢?不如我留在家里守卫故乡?”
“家乡不需要你,”秀吉转面朝他作了个猴样儿的滑稽表情,然后继续指点着地图说,“你将会率本家一门众、以及长秀家的氏次等附属人马,划归信忠军团。作为甲州征伐的主力,总大将信忠率秀隆等本部兵马,从岐阜出发,以长可、忠正等人为先锋,会合敌方倒戈的大将,扫荡信州,再与长岛出阵的泷川队分头合击,协同三河兵突入甲州。有乐你们帮信忠去拿下鸟居岭之后,料想高远城将会有硬仗要打,这是没办法的,信忠将会率主力作苦战的准备。但在平谷,也就是有乐这位新近领回家的夫人她父亲‘筑后守’的故乡,据闻城中也还有同宗的亲族剩下,包括城主正直大人的妻室娘家也属于宗族亲戚,他们很看重宗亲关系,有乐既然获得了这层亲族瓜葛,配合兵力逼境,可以设法说服城主正直大人放弃城池逃往高远城,然后再进而迫使此人投降。我估计主公可能要让有乐独率一支分队去拿下信州要冲,也就是深志城。因为主公想让有乐建立战功,而镇守深志城的守将昌房意志不坚,有办法迫使他献城投降,而无须硬战。”
有乐听着越来越满脸愁云,不时转面看看我,见我在门外的廊栏边侧头枕臂闷坐,就挨过来悄声问:“你面色苍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这就扶你回房休息好吗?”
其实,我是心里不舒服。此刻很难受,尤其是听着他们在兴致勃勃地谈论怎样灭我家的时候,我的心情很不是滋味,甚至越听越想吐。
不过我还忍着,仍要继续听,想知道那个叛徒是谁。然而他们没再提到那个将要倒戈的大将,一时无法获知名字是谁来着。但也许提过,而我竟没留意。正郁闷间,听见利家在里面问道:“可是仗还没打呢。猴子,你怎么知道这样清楚啊?”长秀微哼一声,低哂道:“他跟安土那些谋臣策士一直在帮主公作这方面的筹划,当然清楚一待开战,这仗怎么打。”随即在那儿朝秀吉悄使眼色,似是指我这个外人在旁,暗示他不要多往细里说。我留意到秀吉转头冲我这边望了一下,又回过头去,作个表示无所谓的样子,嘿然笑道:“没事儿,夫人她已经是无处可去,实在无路可走了,才跟有乐投到我们这里来的。人都进来咱们家里头住下了,预计不过一年随时生蛋,窝就在这儿做了,咱们再把她看作外人未免不够意思了吧?”
长秀低哼道:“你瞅着我干嘛?我没说什么呀。”秀吉啧然道:“你使眼色了。”长秀啧回他,还翻了一眼,说道:“我使眼色的意思是让你们谁去外面瞧一下信忠他们往哪儿去了,我考虑的是咱们这会儿都喝成这样了,怎么好出去见他,暂且先能躲就躲吧,捱到明天再说。你却想到哪儿去啦?我会担心她跑掉吗?能有地方去还用冒死跑来我们这儿住?再说就算想去甲州报信也来不及,路途艰险而且遥远,人还没到呢,仗都打完了。秀隆的主力都部署在那边,加上三河兵早就越境缠斗着呢,谁报信也赶不上。我会担心这些?没事瞎琢磨!”
光秀低垂的眼皮抬了抬,向我投来若有某种深意的一眼。只不过他目中的深意,我看不出是何含意。这个人只是坐那儿低着头,看地图良久,没说什么。至于他旁边那个半秃脑袋的老头,先前被众人劝着喝了两盏酒之后早就躺尸一般不动弹了。当然我还没忘记这老头特意对我提及有乐他们家的女人如果跑去敌人那边,叛变被捉住后“千刀万剐都还算轻的”。这老头应该是想让我铭记有乐姑妈这个血淋淋的教训,从此安心留下来生产他家的小孩。
信孝抱个葫芦在旁亲吻半天,突然忍不住笑道:“放心好了,除了传说中无法证实的‘姑妈嫁敌’故事结局存疑之外,据我了解,进来我们家的女人宁可自杀都不会跑掉的。况且从来只有我们家坑妞,没有妞坑我们家。”信雄见其兄弟边笑边瞅他这边,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顾不上自己抖胸玩儿,不由恼道:“你看什么看,我什么时候坑妞过?杀娘家的往事跟今儿他们在讨论的这个战争有关系吗?你问问你的瓜……”信孝笑道:“这不是瓜,是葫芦。”信雄恼道:“葫芦瓜也是瓜!”信孝笑觑道:“那……傻瓜呢?”信雄恼骂道:“整天抱着瓜,你才是傻瓜!”边骂边褪衫逼近,挨身贴着信孝之脸,光着膀子抖胸以示威吓。
我片刻也待不下去了,趁有乐他们忙着去拉扯信雄,借机走开。出来呕吐之际,心念急转:“难道我就这样留在这里,眼睁睁地坐等他们去杀光我家那些人吗?”
是谁暗通清洲同盟?我要赶紧去提醒我们家剩下那些亲人。
趁着这会儿雨歇的间隙,我往庭园里走没多远,感到腹中一阵阵翻腾,忍不住又在廊下扶栏呕吐。忽感似乎吐了个东西出来,想起有乐他那位疯狂的哥哥向往的周文王,据说他曾吐出一些奇怪之物。当然我觉得还我不至于会吐出小孩儿,忍不住蹲下去看,觉得那似乎是一颗牙齿。
我想起来了,这就是我不小心吞下去的那一枚。回想那天被圆脸老头忠世纠缠,真是恍如隔世啊,到现在才吐出来。
但我觉得它还是很奇怪,由于听到动静,顾不上细瞧,匆忙弄块小布片儿把它收好,刚揣起来,只见有个家伙脚步踉跄地奔到曲廊一隅,垂着头在那儿吐,看他很难受的样子,还吐出东西了。
不过那东西没完全呕出来,只吐出半截就卡在那里。那人几乎喘不过气,抽搐着倒在地上。我见状连忙强忍自己又欲呕吐之感,跑过来给他扯出那东西,湿漉漉地拈出来一看,竟然是我那只袜子。
我不由傻眼,心道:“咦,这不就是我先前那只被吃掉的袜子吗?”看了看从那家伙嘴里拔出来的袜子,皱起鼻头,激灵灵地发出“噫”一声,丢下手指拈着的粘乎乎之袜,慌忙要从那人身边退开之时,那人喘着气抬手抓住我的足踝,说:“别走!”
“不走才怪呢!”我忙不迭地甩腿挣开,从那人急攫乱探的手边蹦跳闪避,红着脸说:“先前你身上的异味,不是我弄的。”此节我当然要澄清,只听那厮边爬边说:“我知道不是你!如果是你所为,我还高兴呢。可惜那么大的蒜味,肯定是家中最爱吃蒜头的信雄。你可别被他沾你身,他那个东西气味大。我听见他小妾经常抱怨说弄到她也一样屙出来的都是蒜头味,唉呀,那个难闻啊!”我摇着头不想听,转身欲溜之时,那家伙爬过来急促的说:“别跑,听我说!将要告诉你的事情很重要……”
我以为他要告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暂时没跑开,向后多退几步,避开其手,问道:“你要说什么?是不是要告诉我,谁出卖我们家……”
“你们家胜赖那是众叛亲离!”名叫恒兴的男人一丝不苟的头发又乱了,不顾模样狼狈,爬过来说,“已是病入膏盲,无药可救,你别管他们了!”
我向后又多退避几步,背靠廊柱,觉已退无可退,见他仍往前爬,不禁蹙眉道:“那你要跟我说什么?殉情之类的废话就别说了啊,我还不想死。”
“我要告诉你的是,”恒兴抬起脸来,垂着两条长长的浑浊鼻涕,眼泪汪汪的表白,“我爱你!”
我听了全身乱起细皮疙瘩,不禁一激灵。“噫……”
恒兴在我脚下垂涕道:“没有废话,言简意赅。千言万语化为三个字,提炼出感情的精华,凝聚成一切美妙想法的结晶,那就是‘我、爱、你’!”
我忙缩脚不迭,啧然道:“噫!看你的鼻涕垂到我脚背上了……”
恒兴脱下我的袜子,拿来擤掉鼻涕,然后珍视片刻,郑重地收起,并且揣好,随手又掏出一只新袜子,说:“我专门去给你买的。经过激烈的杀价,搞一箱回来。全是新货。这个款式还不错,而且似乎容易消化。”捧着脚替我穿上,然后在我愕觑的目光之下亲吻着说:“你是我的宝!从小就是我之女神,夜夜伴我入梦。先前我过于激动,一时失态,对姑娘无礼,想来真是不安!”
我从他满是鼻涕的嘴边移开足,懊恼道:“知道不安,你还纠缠?”
“纠缠那是一定要的,”恒兴又凑嘴来亲,眼泪汪汪的说,“如果不愿殉情,我们可以一起私奔!你看私奔怎么样?够不够浪漫?”
“我觉得有够‘烂’漫!”我挪开脚不给他亲,见没地方放,就搁在栏杆上,蹙眉道,“你这种人有妻有儿,有家不回家,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却无家可归,想回家都没地方回了。都已经被你们搞成这样无处可去,还纠缠不休!”
“那就正好一起私奔,”恒兴忙凑过来唏嘘道,“我那个家不算家。那是信时的老婆,信时就是有乐那个有福气能泡到你的小子之兄,又名秀俊,他因为爱上一个男子被另一个嫉妒的男子杀害后,由于无子嗣继承家门,他家要被处分而散伙了,他妻子面临以下选择:一、殉夫自尽;二、出家为尼;三、遣回娘家。那也不是事儿呀,娘家还要顾面子,又不一定肯收,你说怎么办?生活成问题了。主公考虑到她这样未免可怜,见我打光棍多年,就让我娶了信时之妻来照顾。也就是俗话说的‘执二摊’,由我来接盘他家那个残局。我硬着头皮,还给她生了小孩对付着过日子了,不过唉呀,他家那个乱糟糟的事情多得很呐……”
我没心情听他唠嗑,还边亲边拉家常,急要跳出栏杆外,却被拦腰抱住。恒兴搂着我,显得关心地说:“廊外这个方向是鱼池,你别摸黑乱跳啊,当心水深泥滑……”
正纠缠间,忽听一阵杂乱脚步声响近,我转面瞧见有人提灯笼穿过曲廊走来,后边跟着大大小小一拨男女,不知是谁家孩子。经过我们身旁之时,其中有个少年瞅着恒兴,似感奇怪,问了句:“信忠他们找你呢,却在这儿干什么?”
看见有人经过此处,恒兴慌忙放开我,抢在那簇引路的灯光穿出拐角之前,先已窜去栏杆那儿坐着,还跷起了二郎腿,掏出本书看。眼不离书,头也不抬,闻言从容作答:“正如大家所见到的,我在这里看一会儿书。即便百忙之中,对性情进行陶冶也是必须的。”我留意到他的发型又迅速恢复了一丝不苟的样子,然而他鬓角旁边的头发上还嵌着梳子来不及摘下。
那拨不知谁家的小孩鱼贯从他面前走过去,其中有个半大孩子问:“可是这儿没灯没火,你怎能看得见书上的字儿呢?”旁边一个小女孩掩齿而笑:“还倒着拿书。”
恒兴借着晃闪而过的灯光一看,果然把书拿反了,口中“噢”了一声,转过来重新拿正,提起食指吮了吮口水,翻开书页,表情严肃地说:“最近我尝试换个角度看事物,并且学会用心去看,而不是用眼睛。别说在外边还有自然的微光,就算在屋里我也是不用点灯了。”
那些孩子微笑赞叹:“哇,恒兴想泡的那个姐姐好漂亮!”随着一片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着慢慢走远。最末一个小孩没忘记转身回来,朝恒兴打着手势,指了指发鬓上的梳子。恒兴回以互相勉励般的眼神,朝那小孩点了点头,指指脑袋说:“对,读书最重要是用脑!”那小孩见他会错意,忍不住大声说:“你头上有支梳子!”
恒兴一怔,抬手往鬓发摸了摸,才会过意来,却仍不慌不忙地说:“头发上有梳子不奇怪,我看很正常!若是有只鞋子在头上,那才说不过去。”一边以言语敷衍,一边抬手去拔梳,不料忙乱之下,梳子箍夹头发更紧,吃痛叫苦:“哎呀!不小心弄掉几绺发丝了……”
我背靠廊柱子,站在另一边让开路,瞅着那拨打扮漂漂亮亮的孩子从身旁蹓跶而过,目送他们身影消失在庭园里,难抑好奇地问道:“那些是谁家小孩啊?”恒兴在旁回答:“主公家里的小孩,近日随他们母亲从各处刚回来的。”我不禁惊讶道:“他有那么多小孩吗?”恒兴在我身边朝小孩们远去的身影挥了挥手,说:“也没多少了,他生小孩不容易,还被你们家掳走一个,那么幼小就硬绑去当人质,至今该有十年之久了吧?主公日思夜想那个苦命的年幼儿子,心里有多么难受。亲生骨肉分离,他当然哭啦!你别看他表面好强,我都不忍见他躲到房里念叨哀泣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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