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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出他言语中的肃杀之气,难免不安道:“非要打到生灵涂炭,甚至拼成你死我亡的收场吗?就算从前大膳大夫做过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情,难道他做过的一切都要他的子孙和弟弟们来承担后果?这对他们公平吗?其实你知道,跟你比起来,四郎他从小就过得不好,是个命运不幸的人……”
信忠起身,面朝亭外,似乎不愿多谈这些,默然良久,才轻轻的低叹一声:“大战在即,不知小松何以自处?”
他不愿意再谈胜赖,却又情不自禁提起胜赖的妹妹松姬。我原就猜到他心里还有她,闻言低睫,说道:“打起仗来,我们这些女人还能怎么好过?”
信忠转面迟疑了一下,终于忍不住低声问我:“你有没见过她?”
我觉得他犹犹豫豫、欲问又止的神情有意思,就学着时下大家闺秀的模样,提手掩口而笑:“谁呀?松姬吗?”信忠蹙眉道:“你知道我说谁。你在谁家都是弟媳的身份,不可能没见过家里其他亲人。我这里什么人你差不多都想见就能见得着的,甲州那边难道不是这样?”
“还真不是这样,”我摇了摇头,告诉他,“大膳大夫家没你这里如此随便,向来讲究古礼,虽然亲人不少,可是规矩很多。松姬与你结亲之后,她爸爸大膳大夫就在踯躅崎馆附近另筑新馆给她单独居住了,嫁出去就要搬走,我们那边就是这样。门风严着呢!我这样的人在他家经常是挨罚的,不止一回被罚去远山夫人那边扫地吃斋了。不知道为什么老是叫我去那边祭祠里呆着,难道要我学她生完孩子就牺牲掉?况且你刚才说错了一点,是不是你家的弟媳还不好说,但我不只是他家的弟媳,我还是他父亲身边老资格的家臣‘筑后守’的女儿,从小就在他那里混到大。”
信忠听得出了好一会儿神,突然想起一事,神色显似不安的道:“听闻胜赖要放弃踯躅崎馆,迁去修筑中的新府城,小松她该怎么办?”我瞥他一眼,蹙眉道:“是吗?你怎么知道啊,谁跟你说的?”信忠似乎没察觉我这话里暗含某种探问的意思,只在那儿郁闷道:“信玄西上,在三方原与我们清洲军和三河兵交战那年,我们两家正式决裂,婚约被解除了之后,我与小松的通信就遭他们中断了。而且他们家此后对松姬的去向采取讳莫如深的态度,不过零零散散还是有些她的讯息传来,毕竟我还当她是我未过门的正室,不可能不关心她的处境。听说她从此就一直独身,没再出嫁,也不答应另许别的人家,宁可一个人孤零零过日子,对吧?”
“知道人家对你这么好还打过来?”我不禁瞪他一眼,哼了声才慢悠悠的说道,“大膳大夫过世后由松姬异母兄长胜赖辅佐其子信胜继承家主之位,松姬于是搬到同一个母亲的哥哥盛信那边居住。后来长筱之战胜赖败北,岩村城被你家夺回,清洲军开始攻略信州和甲州,在这期间你纳伯耆守之女为妾,并生下长子三法师,最近‘铃他’是不是又怀上老二啦?恭喜恭喜,然而松姬还保持独身。你看看你!”
信忠被我瞪得懊恼道:“你看什么看?我二十多岁的人,又是嫡子身份,要继承家业的,还得四处去打仗,不给家里留下子嗣不行啊。纳妾生子乃因出于父命,那不是我的意思,正室仍一直虚席以待,我心目中就只等着留给我一直属意的妻子。”
我奉茶给他消消火,温言安慰道:“你比你要打的四郎好运呀,你的松姬还活着,一直心里有你。不过你也别太担心,她眼下住在哥哥盛信那边,帮着照料兄长盛信的三个女儿,只要你不去打高远城,她就没事儿。”
“你这叫安慰人?”信忠心情不好,被我说得恼火,瞪我一眼,哼了声说道,“听你越说,我心里越不好受了。”
我微微一笑,另换些料,低下头调好了茶,又奉上给他,说道:“试试看饮过我调的这杯,心情会不会好些?”
信忠接盏品茗之后,闭眼片刻,微微颔首,睁开眼睛看盏,目含称许之意的说道:“只似随手一调,便滋味不同,饮起来竟风情万种。正如贞胜所说,夫人茶艺果然不一般,委实精妙过人。我们这里经常举办茶会,夫人如此艺业,今后有用武之地了。”
我回之以礼,语含歉意的道:“妾身从小野惯了,不会说话安慰人,千言万语,只有用茶来表达。先前失言之处,还盼将军恕罪!”其实我心下已是了然,从信忠当下神色变化看来,高远城一战果真避免不了。似乎一切都落在秀吉之算中,我家的命运堪虞了。
信忠坐下来品茗毕,说道:“我小阿叔那个大草城,不是夫人能待的地方。况且有他早年就娶的正室在那儿。父亲让我给夫人另外安排个更好的住处,本来我想让夫人跟我去岐阜,不过听说父亲更属意安土城,想要你去他那里,因为那儿如今是茶会最多的地方。而他来往京都也好随时带上你,方便于陪他去各处以茶会友。至于我小阿叔,打完仗就让他留在信州那边当城主,坐镇一阵子再另赴新的征途。或者帮秀吉去打辉元,或者帮权六和利家去对付景胜。他闲了很久,从今往后有他忙的。人总要休息,我们不能老去打仗,也该换他去了。”
我暗感不安:“若是被带去安土城,我就更难逃脱了。毕竟那是大魔王的老巢啊。”却听信忠低叹道:“若不是因为战场险恶,其实我很想劳驾夫人跟随我小阿叔一同前去征伐,好拜托你带些人把我未过门的妻子小松设法先接出来,抢在恶战之前送她去安全的地方避过战火。毕竟你对那边更熟悉些……”我听了心念一动,暗觉有了逃走机会,正要雀跃道:“好啊好啊,我去……”然而信忠已在那儿摇头,苦笑道:“不过这只是一厢情愿而已,就算夫人肯为小松和我去冒此一险,我父亲右府大人也不会答应的。他急着要带你走了!”涩然投来无奈的一眼,揖毕负手自去。
我怔在那里,看树枝叶梢垂淌一滴露珠莹似泪,仿佛盈然噙滚在眸间良久,终于悄然坠下,只听亭外绿荫间犹留一声意态寥落的咏叹:“流水落花春去也!”
后来我总觉得这一滴泪,是小松留下的。他们从未见面,却有了情。命运便是如此弄人,有了情,却再也没有机会见面。
甲州战火刚息时,听说信忠有意正式迎娶落难中的松姬,而松姬也欲至京都觐见信忠。正当要启程之际,松姬得知信忠和他的异母兄弟胜长、还有叔父长利一家、以及随后的信澄被杀害的噩讯,她黯然于二十二岁时剃发出家,法号为信松尼,为自家一族和她的未婚夫祈求冥福。
有一次,我悄悄避开好妒的霸道媳妇阿江,溜去看望松姬与异母的姐姐受托抚育我那位身为征夷大将军的养子在外面私生的老四正之。松姬含泪跟我说起她法号“信松尼”的含意:“你们没猜错。信,是信忠。松,是小松。”
我们家灭亡时,松姬带着兄长盛信的三个女儿逃到金照庵里。此后她在仕于三河的甲州遗臣帮助下,建立了八王子信松院,在那里与异母的姐姐一起养育了三个侄女,还受托抚养了我那位养子私生的小孩。这位了不起的女子死于元和二年,享年五十六岁。整理她为数不多的遗物之时,发现还留着信忠当年的书信和定情之物。
她那个异母的姐姐,就是梅雪居士之妻。大膳大夫的这个女儿当初一个劲儿地怂恿丈夫梅雪居士背叛胜赖。结果她丈夫没了、孩子没了,家也没了。正如那句老话所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那位右府大人几个孩子里边,虽然信雄这厮后来会和我打交道越来越多,甚至我还为他牺牲了一个孩子,而且这家伙居然是我这辈子来往甚多的朋友之一,我每次上洛他都会不顾“痛风之苦”跑来陪伴。不过给我印象最不一般的还是他哥哥信忠。见了面才知道,信忠与我先前以为的那种残忍冷酷形象竟完全不一样。
至于他们那位被传教士称赞为拥有高尚人格的异母兄弟信孝,反而我没多少这方面的印象,能让我记住他的只是大茄子和那种形状的瓜。有时候我吃东西,见到形状完整的大茄子和那种样子的瓜,还忍不住拿起来看一看。
记得我还曾经在席间故意拿起来模仿信孝的样子做给信雄这厮看。我以为会把戏台上唱作俱佳的这位剧界名人逗得大笑,不料内大臣信雄竟然大哭。
当时我可能喝多了,忘掉信孝被逼自杀之际,也是一身白衣、肩后长发飘散,就如我后来总爱穿扮的那样。
而在有乐他们家的时候,我的扮相却是翩翩美少年。不过我觉得在那些男人眼里,我还是跟什么都没穿一样。
有乐以为他带我回家,神不知鬼不觉,应该不会被人发现我的身份。大概也没过几天,他们家的人就把我识穿得通透,还体现在秀吉拿出来摆在那儿谈论的“甲州征伐”作战筹划里头。这让我很不高兴,心意既决,不管怎样都想从这里逃走。
我从亭子里出来,打算片刻也不停留,直接从这家里跑出去,到外边找一匹马,骑着奔回我的故乡,即便那里眼见得沦为战场,而我本来就不顾一切地从那里逃出来。
原本是这样想好了的,不料刚出来亭外,走没几步,几个小姓就迎上前问:“殿下要去哪里?”
我当时不禁心下“哎呀”一声,暗感纳闷:“殿下?认错人了吧?怎么改口喊我作‘殿下’了?”
于是我说:“我又不是什么殿什么院,唤作‘夫人’我都听得很勉强。你们再来个‘殿下’,我都要晕倒了。”
小姓低着头跪拜道:“可是,家主信忠大人刚才吩咐了,说殿下在亭子里享用茶点,让我们好生侍候着。”
我听了不禁好笑:“他说他自己吧?我能算什么‘殿下’?茶点殿下吗?还是饭桶殿下呢?”
小姓面面相觑道:“可是……小的们听到的不是糕点殿下或者饭团殿下,刚才听到友闲大人不经意间提到的好像是说‘安土殿’。”
我的脑子里“咣”一下大响,心头扑通乱跳,这时才留意到,一走出亭子,园中的小姓和侍女全跪下了。
这让我很难相信,想起有乐那位什么都干得出来的疯狂哥哥,怔在那里啧出一声,懊恼道:“他又搞什么名堂?我才不跟他去安土城当什么‘殿下’呢!”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我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鸟扑翅疾飞般跑掉了。然而这片园子很大,外边又全是清洲势力范围,就算能变作飞鸟,料想也插翅难逃。
我跑的方向似乎是信忠提过的茶园那边,由于猝然受了意想不到的惊吓,一时慌不择路,也没看见什么茶园,反而好多地方栽种了桃树,这样遍地种下去没过多久,料想前边那片山坡就要变成桃山了。
桃花还没有开,却有些蜂儿在嗡嗡地萦转。
我看见那边桃树下有两个瘦猴儿在种树间隙搁下锄头喝起酒来,其中一个穿扮成老农模样的,我认得竟然是秀吉。
“我怀疑恒兴跟信雄比人们想象的还要密切,”秀吉趁着酒意,小声说,“那天我去找茶壶的时候,发现恒兴地躺在树荫里的草丛里,形迹可疑。而且有信雄留下的蛛丝马迹,我一问起,恒兴就神情古怪,甚至发火。”
我本来要快步溜过去,不给他们看见,但听他们有提这茬儿,不由放慢了脚步,暗犯纳闷儿,想听他们在这儿鬼鬼祟祟说什么悄悄话。
“没想到恒兴这厮为了巴结信雄,竟然这样干?”树丛里另一个家伙惊讶道,“你确定没弄错吗?”
“应该就是这么回事了,”秀吉挠着嘴蹲那儿琢磨道,“也难为恒兴了,为了另攀高枝,在二位公子之间脚踏两只船,这么牺牲自己,叫我就办不到,而且我太瘦,经不起折腾就骨头散架了,最重要是信雄怎么会看上我?你知道的,我从小穷苦,只是个流落失所的农民,家里没法养,出去四处流浪乞讨,自幼没吃上几餐饱饭,营养不良,长成这个瘦小佝偻的样子,勉强熬到少年时期,要不是靠着卖那些针线和其它小用品做点挑担摆摊生意糊口,我早就饿死了。后来总算遇到主公,不嫌咱出身低贱,收留在身边,从提鞋的小姓做起,熬到今天,再艰难的日子,依靠利家夫妇的接济,加上你们一帮小伙伴的支持,混成了这样也还不差,成为主公麾下大将,正要扬名立万,怎料主公居然这么早就急着归隐,还把一切交给信忠,可是信忠似乎又不把我们这班主公身边的老部下看作他自己的人,包括长秀、光秀他们,都不免担心起将来在信忠那里还能不能受到重用。咱更糟,出身差,本来就被权六他们看不起,搞不好混不到饭吃都有可能,甚至又被打回原形,直接坠落回最底层,咱又没有恒兴那样仪表堂堂……”
我听了不禁心下好笑:“你什么眼神儿啊,恒兴仪表堂堂吗?我怎么不觉得……”
“主公的三个儿子,”树荫下那个赤须的瘦削家伙托着尖下巴,手指敲着腮帮,揣摩道,“他一心培养长子信忠,看得上眼的人都转给了信忠,借调兵遣将打仗之机,不仅将长可、秀隆他们悉归信忠麾下,最近就连长益、长利兄弟也给划拨过去了。据说泷川这样的老将也要交给信忠拿去用,而且家臣中的年轻一代,比如长秀那边的氏次,也逐渐让他们往信忠身边靠拢。而权六与长秀却跟信孝似乎走得更近一些,光秀哪边都巴不上,处境最尴尬是他。手上就信澄一张牌,可他这位女婿在主公家中的地位毕竟还远不及那三位公子呀。尤其是二公子信雄,你别看他那样,其实主公很宠爱他。除了重点栽培他哥信忠之外,主公对信雄也是能给多少就给多少,其实不少人觉得信雄那边也是可以投一投的,以我从前做柴薪生意和卖蜂蜜的经验来看呢,信雄行情毕竟也看好。也就是说,若不能在信忠那边讨到好位置,退而求其次,投靠信雄也不失为一个选择,然后是信孝……”
“处境尴尬的不只有光秀,还有我!”秀吉提手驱赶从那赤须家伙头上飞来沾他脸的蜜蜂,皱着眉懊恼道,“虽然眼下主公还没有完全退隐,不过咱们也应该早为将来预作打算,不能临时才抱佛脚。你说我该投谁好呢?想投信忠,他不怎么搭理我。听说他跟阿市一起将当年杀害她儿子之事迁恨到我身上了,信忠将来上台,搞不好我要被报复就惨了!信孝对我也是爱理不理,估计是听了权六对我的不好看法。想来只有信雄可投了,你看就连恒兴也悄悄跟他厮混。可见信雄这胖子的吸引力还很大……”
那个头上有蜜蜂萦绕的赤须家伙沉吟道:“然而恒兴向来是个沉稳踏实之人,既然当上了信忠的首席笔老,占到这么好的位置,以他的性格为人,我不明白的是,怎么会干出这种脚踩两只船、暗通信雄的勾当?”
秀吉啧然道:“被我亲眼发现,捉了个正着,他还恼羞成怒,要动手打我……你说我该怎么办?”那个赤须家伙抬起眼皮,寻思道:“或许,你去找泷川帮你易个容,扮靓一些,然后换上漂亮衣服,手里拿着鲜花,再去找信雄试下看看?”
我忍了半天,越听越好笑,终于憋不住就笑了出来。树丛里那两个瘦猴儿吃惊蹦跳道:“谁呀谁呀谁在外边?”
我连忙展开身法,快速跑远些,装作刚走过来的样子。秀吉戴上草帽,拿起锄头,装作在那里种树,另一个家伙浑若没事一般在那儿捉蜂。见我笑着走来,秀吉眯起眼瞅了一会儿,说道:“看你这一身美少年装扮,后边还跟两个小姓,就差腰佩两把刀了。”
我转头望了望后边,没看见有谁跟着,觉得受了这猴儿随口忽悠也不为奇,噙笑问:“那……可不可以给我两把佩刀插在腰间呢?”
秀吉掏家伙道:“女孩儿带什么刀,割到手脚怎么办?不如这样,给你一支折扇,还有这支箫,拿去别着吧。”
折扇很大很俗气,画满了桃子,而且显得沉重,拿来敲头还不错。我见那支箫看来不一般,接在手上端详道:“好啊,我拿来别着。不过这支箫会不会沾有你的口水呀?”
秀吉笑道:“我哪会?你吹还差不多。这支箫有来历,你别小看它。利家送给我时说了,此箫乃是他从手取川战场捡到的,猜猜从谁身上不慎掉落的?”
我忙着看箫上古意的纹理,头没抬的随口而问:“权六?”
“哪是权六?”秀吉笑觑旁边的家伙,说。“小六,你告诉她。”
那个头上有蜂儿缠绕的赤须家伙说:“谦信公虽然在手取川那边打了场胜仗,不过丢失了支箫,让利家他们捡来当宝,四处拿着炫耀,就好像他们打赢了似的。”
秀吉见我喜欢,就凑过来挨近说:“你该学着吹。送给你当见面礼了啊,乖!好好拿去学。”
我从他身边后退一步,掏东西给他,说道:“既然这样,我也回个礼。这个小茶壶是我从某个庙里捡到的,虽然看起来很小,没什么实在用处,你就拿去玩吧。不要再给阿市她们扔掉了啊。”
秀吉接过来一看,惊讶道:“你能随便捡到这东西?还说它没什么实际用处?小六,你看这是什么宝贝来着?”那个总是被蜂儿缠着的赤须家伙凑眼细瞅,说道:“看着好像宋代沈括的梦溪壶,据说他就是一边用这个小壶呷着最浓郁的茶汁,一边写出了‘梦溪笔谈’……”
“这是我的老友正胜。不过你可以叫他小六。”秀吉高兴地捧着小壶说,“蜂须贺小六,以前做木材生意,如今是我首席家老。他年少时就已是有名的土豪首领,通过水运获得财富,并不是人们传说中的野盗山贼出身。传说都不靠谱,少年时候我和小六在那什么桥上的相会就是人们虚构,因为那时还没有这座桥。其实我们是在船上相会,然后那条船漏水沉了,我们就在水里相会……你别看他长相那样矬,小六虽出身土豪,其实却是个优秀的策略家,并且不遗余力地执行我的合战威压之策,就是尽量降服对手而不是强攻。”
“哇啊,你们都这么厉害,而且听起来还很浪漫。”爱听故事的我,由衷赞叹之余,忙向那个满头蜜蜂的赤须家伙施礼,“六先生你好。”
秀吉玩着小壶道:“叫小六就好。”赤须家伙递给我一个碗,倒了些稠浆在里边,然后拿调匙说:“来点蜂蜜吧?很甜。”我推谢不过,就尝了点儿。觉得很喜欢,就又尝了一口,赞:“小六先生是吧?没想到你弄的蜂蜜这么好。比以前孙八郎他爸爸让人捎寄给我家翁的糖罐蜂浆还要好吃……”
“好吃就再吃多些,”赤须家伙听了很高兴,忙勺来更多蜂浆到碗里,殷勤的道,“我就是业余喜好,才弄一弄这玩艺儿。你觉得真比‘若狭守护’孙八郎家酿造的有名蜜浆好吃吗?”
我点头不迭,在他欢欣鼓舞的目光中吃掉一碗,伸舌舔着碗说:“有桃子味,当然比他家酿的好吃,他家就是甜,加些枫糖味。不过就算想吃他家的也没有了,孙八郎当年跟他父亲和叔父自家里混战打仗,都把家业毁得差不多了,连糖浆作坊也烧掉啦。”
赤须家伙忙又勺给我吃,眼望满山桃树,憧憬道:“我就知道加些蜜桃更好,而且要种更多桃树,先前在安土城那边已经种下了许多,还要在这边的山坡也种上。等满山桃花盛开的时候,就让蜜蜂去采桃花的花蜜,再配合着种一些李子树,又让蜂儿去采其花蜜,最后果然能调和出不一样味道的蜂蜜……什么也别说了,这些都给你拿去吃。我先去赶紧种更多树。下次你再来,就会看到满山都是了。”
蜂须贺小六,终因积劳成疾,几年后病逝,留下他和秀吉一起播种的“桃山时代”。而那个桃花灿烂的时代,也成为我将来纵横捭阖的舞台。
回想秀吉在小六的病榻旁授予他“修理大夫”之位,我不禁目噙微笑之意。不仅因为我想起另一个修理大夫,以及另一个小六,而是因为我想起了在清须吃蜂蜜的那一天,宛然已置身于满山桃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