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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一日之计
每天清晨,辛勤的农人早起耕作,以感激之心祈盼再度蒙赐大地的恩情。
弯弯河流远去,寻常阡陌淡出视野。别离故土之时,不禁泪落成串,淌湿衫襟。我以为离开了家乡,就再也看不到那样亲切的田野和辛劳耕作的身影。不料到了清洲乡下,依然处处可见如此眼熟的光景。
无论清洲或信州的田间,处处可见耕耘的人影。在甲州,我常看见山民老早就赶牛上山,还有些人背着筐篓,携农具到山上去种稻,称为山米。
胜赖通常起得很早,漱洗完毕,用过早膳,就沏一壶清茶,端坐几案后边,翻开书卷摆在桌上,然后发呆。这位统御甲州、信州、甚至一度还有东海之域的“当主”久久地出神,怔坐到午饭时候,倘如没什么事情,他吃过饭就去午休了。午后,他出现在“风林火山”旗印挂幅下,静聆惠林寺客居的明朝僧人诵经,神游物外,直到天黑。
同样起得很早的还有九州的大当家义久,在庭院内打完养气之拳后,他轻衫缓带,用过早茶就去盘膝寂坐,一个人静静地闭门吐纳。他兄弟义弘睡醒后就开始忙碌到天黑,深夜还亲笔写了些记述,随后入寐。次日如此循环。九州征讨前后,我曾经在他家住过一阵子,深深体会到他们家的循环规律。他的家臣桂忠诠、许仪后、颖娃怕我感到无聊,还交替前来陪我去义久他们家的祖庙秦氏宗祠那边玩耍,看各种表演。
年轻的“西部霸主”辉元一大早就起来扮成羽扇纶巾的样子,没打仗时他就朗诵孔明的“出师表”,或者拿出一只乌龟摆在桌上,点香披氅,修炼呼风唤雨之术。每当乌龟悄悄爬开,就打断了他的修真。我在这位少年霸主身边的时候,会及时伸手帮他摁住那只逃跑的乌龟,重新摆好龟在卦象图案里的位置。有时没留神,乌龟偷偷爬走,却钻进了安国寺惠琼的僧袍下。惠琼犹如入定的高僧,任凭乌龟在僧袍内到处乱爬,不为所动。关原战败后他被捕缚斩首示众,依然不为所动。
元亲清早起来就健步如飞,迳直跑去秦泉寺附近的茶庐,与秦惟一起饮过早茶之后,再跑回来看少年子弟们演练长戈突击之术,并且亲自持戈率众操演,虎虎生风。后来秀吉拉拢元亲参与九州征伐,由于仙石秀久错误的作战计划,致使元亲的嫡子信亲、十河存保等许多有名的武将不幸战死,秀吉与四国联军被义久的弟弟家久所率领的九州军彻底击败。接着由幸侃出场斡旋,玩了一手漂亮的打打谈谈,九州先打疼秀吉之后再臣服于秀吉,显示份量之余,表面归顺换取家业得以保全。然而从那以后,元亲和他的家族却渐渐一蹶不振。我曾去过他家,先后两趟感受到一个强势集团怎样由盛转衰的变化。
幸侃每天清晨打呼噜到中午才起来吃早饭。这位“九州强人”的慵懒生活作息习气即便在朝鲜战场也不例外,伊集院家不情愿地上了战场之后,幸侃发现他的午间早饭竟然是牛肉,据说流下了伤感的眼泪。因为他们平时是不吃牛马的,然而战地食粮不济,尤其在缺衣少粮的寒冷冬季,最后将士们不得不杀牛宰马来充饥。秀吉麾下猛将清正大人为此耿耿于怀,记恨于他认为后勤补给不力的秀吉宠臣三成大人,这也为秀吉家族走向灭亡埋下后患。
家康就任征夷大将军那一年,万历进士、明朝大臣徐光启入耶稣教,洗礼后取教名保禄。他师从利玛窦,学贯中西。徐光启这样评说“安土桃山”时代双雄:“信长为人雄杰,多智略;前是六十六州各有君长、不相统一,至信长征伐四出略,皆臣伏,无敢异。此人智计叵测,十倍秀吉。”无独有偶,当时亲身经历过这一切的西班牙商人阿比拉·希伦称信长为“伟人”,在其记述的史书中赞颂信长的“勇气,宽容,之前的高雅等,其诸多优点令人爱惜。”
据教士鲁德照说,信长的那位老朋友范礼安一大早就凭栏观涛、北望神州,向大明王朝的方向,发出沉痛的呼唤:“岩石!岩石!汝何时得开?”他多年的憧憬迟迟未能如愿以偿,直至万历廿九年,利玛窦进入京师。不少达官显宦和学者闻人成为教友,向范礼安发出北上的邀请。万历卅四年,正当范礼安准备启程时,这位来自那不勒斯王国的耶稣会教区事务视察员却患病身亡,至死未能成行。
这位着名神父去世的时候,家康就任征夷大将军已三年,虽然创立江户幕府,秀吉留下的孤儿寡母仍令他寝不能安,传闻淀殿屯兵十万,在片桐等老臣辅佐下早有防备,钱粮充裕,足可随时开打。家康揣着心事,往往大清早就出外狩猎,甚至多日不归。从我二十八岁那年起,亦即“天正壬午之乱”后,家康将他的一切事情都交给我负责,为他父子经手打理其家族里里外外大小事务,包括委托我以走亲访友“串门儿”的姿态出使重要诸侯家中,甚至秘密往来各战场阵地之间折冲樽俎。这不只让我从早到晚操劳忙碌,也使他那班心存“重男轻女”观念的家臣和兄弟子侄们很尴尬。
忠世就经常蹦跳,还去家康跟前闹腾过,后来忠世在小田原城临终之际,我到他病榻前悄悄给他看一条从裙子里掏出来的白狐尾巴。忠世一见之下,睁大眼睛而亡,当时不知是何心情。其实我找一条白狐尾巴藏进裙里,已然找了好久才找着,就是为了不时亮出一点给他看,逗逗忠世也很有趣。然而没了忠世、数正等一班老家伙之后,日子变得寡淡许多。
虽然家康有意锁国,那阵子我还是努力从中斡旋,促成了林罗山、惺窝、威廉·亚当斯、扬·约斯坦等各方面的有识之士到他身边帮他开阔视野。家康聘用英国人三浦按针亦即威廉·亚当斯为外交顾问、贸易事务官,并向他学习世界知识、天文和数学。他甚至默许耶稣教的传播,后来因感到危及传统的分封建领,又加以禁止。幕府在直辖地首先颁布禁教令,翌年便把这一法令推行到各处。进而对番船贸易也严加限制,惟独对明朝往来船舶不加任何制约,颁令允许明船任其自由往来。此后,他子孙虽厉行锁国却也对明朝网开一面。亲近明朝,与内心深处从来暗慕甲州的信玄一样,其实是家康情有独钟的某种执着心态。有意思的是,甲州本来就一向亲近明朝,并且早在宋元时代就跟那边的人往来密切。
每天清早,从来不苟言笑的春日山城主人景胜悄然出门,戴上一顶斗笠,在“奇行者”庆次的陪伴下混入寻常巷陌之间,看繁忙的人们奔劳谋生。流浪的庆次自从在京都遇上了此生至友兼续大人,从此一见如故,由于兼续极力推荐,庆次成为景胜的家臣。终于再不流浪,甚至当景胜处于困境之时亦不离不弃,拒绝别人高俸拉拢,只要低薪,至死也陪伴在景胜与兼续身边。景胜系毘沙门天“越后之龙”谦信公的养子,兼续乃战国历史上两大着名陪臣之一,智勇双全,而且是出名的美男子。兼续为人磊落,个性非凡,自然和庆次惺惺相惜。
关原大战在各地引发激烈战斗,面对“独眼龙”政宗及其娘舅最上义光联军猛攻,庆次担任殿后以换取景胜撤退机会,并与兼续率八百人力战最上联军,使向来号称羽州纵横无忌的最上军损失惨重,数番战斗后,迫使最上联军撤离,成功的阻止进攻。庆次便自称“天下第一将”、“枪法第一”。这倒也并非全属自吹,当时的战况已经到了兼续准备自尽的地步,此刻庆次一生中最传奇的战斗场面出现了。据闻他深夜亲自带十七骑十七人闯入最上家的联营本阵,最上家当时的家督是羽州第一智将最上义光。庆次突然闯营,直扑义光本阵,几乎冲杀义光本人,逼得最上和“独眼龙”联军连夜退兵。而庆次十七骑十七人毫发无伤。而据最上义光自述所称,当时庆次仅率领七人,加上他自己共八人来袭,其中有庆次,朱枪五人众,庆次随从二人共八人。他们八人高呼:“你们的大军被包围了!”
“独眼龙”有没有吓到假眼球掉出来,这就不得而知。不过每当提到此事,义光都显得满脸晦气。他原本就一脸晦气,生来如此阴暗。不仅面色阴晦,而且目光阴暗,甚至内心晦暗。他操纵自己妹妹义姬带着一帮男女亲兵去嫁给奥州诸侯辉宗,一直怂恿义姬弄死丈夫、搞乱其家,以取而代之。不料义姬爱上辉宗,没有下手,还给老公生下了“独眼龙”政宗,后来“独眼龙”给这一对居心叵测的兄妹造成了极大麻烦。义光又攀附秀吉,找机会暗整“独眼龙”,不料秀吉老年昏暴,非仅妄动干戈远征朝鲜,还杀掉了自己的养嗣子秀次满门。义光的幼女嫁给秀次当小妾才刚让轿子抬来过门,就给拉下绣轿一起押去斩首。义光四处求人说情,也救不回她的命。后来义光疑心自己的儿子要谋杀他,先下手为强,干掉他儿子之后才发现冤枉了儿子。他绝了后,全家灭亡,领地被别人收走。
在京都,翠叶掩映下,印象中的每天清晨,总有一群小孩儿提着桶,跟随他们老师傅出来禅院外打水。
难以忘记我在清水寺那段日子,茶水大师教我煎茶的时候,见我不时分心聆听山坡上那间亭子里飘扬而出的清琴之声。每天早晨,林雾弥而未散之际,总有一个人孤独地在那里抚琴寂坐。
师傅告诉我,不要去打扰他。我睁着不解的眼眸望着师傅,能阿弥的这位茶艺精湛的庶出幼子,如今垂垂老矣。调皮依然不减当年,他挤挤眼睛对我悄声说道:“那是松永弹正。每天清晨,他会一个人坐在那间亭子里,安静地弹奏。几十年风雨不变,还是那支曲子。不知在等谁?”
“久秀大人心怀天下,”我师傅叹息说,“或许到最后,世上也不会有人能理解他的真正一面。”
后来我还看见一个眼神疯狂之人在山间的清涧旁洗刀。此人一身华服,头发蓬乱,抚刀而坐,睥睨自雄。
我认得他是有乐的哥哥,正要躲起来,却见从来抚琴寂坐亭间长日不出一言的久秀大人出到亭外,迎于石阶之前,仰天憬然,说道:“刀锋冷,而心未冷,热血未冷。”
“你这个幕府执政,曾经帮着扶起公方又杀了公方,传教士称你为‘造王者’。”涧旁洗刀之人眼光炽热的说道,“久秀大人,闻知我护送公方的兄弟义昭上洛,你又想出山了吗?”
久秀大人轻衫缓带来拜,抬首说道:“久秀不才,想为阁下引见一人。”拍了拍手,石阶下树荫里立起一个天青服色的年轻人,应声而至,向眼神疯狂的家伙施以初见之礼,从容拜称:“在下义继,参见信长殿。”久秀沉声道:“没有三好家的支持,就算有信长殿的武力撑腰,义昭的将军之位拿得到手也坐不稳。”
“可你已经跟三好家闹翻了,”涧旁洗刀之人横刀按于膝上,睥睨道,“我围攻胜龙寺城在即,你还有什么牌可出?”
“我闹掰的是‘三好三人众’,不是整个三好家族。”久秀大人引荐道,“此乃三好义继。有他就能帮你凑成一副好牌。我们商量好了,今后要一起支持你!”
这天,我也是第一次看到站在天青服色的年轻人背后那个人。显然有乐那位眼神疯而不乱的哥哥也留意到了他的存在,冷哼道:“背后那个是谁来着?”
那人微笑行礼,拜道:“区区不入尊目。小人也是三好家的一员,名叫康长。”
后来我和秀吉一直想干掉这个家伙。可惜没找到机会,他太狡猾。更狡猾的是,就在秀吉有机会要杀他的时候,这家伙先死掉了,没杀成。
此后有一段时间,秀吉怀疑是我弄死他的。不过当初,这个名叫康长的伶俐家伙却是最先与秀吉接近,并且由藤孝牵线,悄悄投向信长进京的军队。率军的这一路将领正是秀吉。此后他收秀次为义子,与秀吉一门关系密切。而且狡猾的在本能寺生变后率军响应秀吉。
尽管如此,秀吉曾经悄悄告诉我,仍然想杀他。还做了个掐死的手势,表示恨不得亲自下手,把他捏死在我们面前。或许这也是因为那阵子秀吉情绪低落,经常在旁边没别人的时候哭。我听见他在庭园的花树下低抑而嘶哑地哭唤:“主公啊!你这混蛋,我想你……猴子真想你了,主公啊!”
秀吉老成稳重的兄弟秀长对我说,成为天下霸主,并不意味着想杀谁,就能杀谁;或者想动哪个就能真去动哪个。对于有些人,即使心里再想杀也要忍受他。削心约志,遏制私念,这才是合格的统治天下之人应该做到的起码之事。从他这里,我学会了后来怎样忍受阿福。儿媳阿江对此就无法理解,她和丈夫秀忠总是被阿福这样一个奶妈气得忍无可忍。
甚至我能理解久秀,虽然我恨他杀害义辉,还间接致我父亲“筑后守”直政大人于死地。但我从来无法忍受前久、康长这样的人。不论他们在世人面前如何伪装、怎样表演,也无济于事。在我心目中,这便是我家翁信虎公常常鄙夷的魑魅魍魉。
然而三好义继却是例外。这位三好氏最后一代当主,我觉得他在那堆浊物里之所以显得与众不同,大概因为他其实本来就不是三好家族长大的人。他是十河一存的儿子,本名十河义继,起初名叫十河重存。由于父亲十河城主一存急病逝世,由伯父三好长庆收去养育。后来成为长庆的养子,改姓为三好。翌年,长庆病逝,在三好长逸、三好政康、岩成友通亦即所谓“三好三人众”的拥立下,成为了当主。从当时的将军义辉名字中的“义”字改名为三好义继。义继主掌三好家门之后,三好三人众控制了三好家族大权,暗杀义辉均由他们负责。此事过后,三好三人众与久秀不和并进入敌对状态,义继却亲近久秀。
在久秀的派系与三人众的势力长期混战时期,义继一直处在三好三人众的监视之下。对三人众一直不满的义继逃出被迫幽居的高屋城,与久秀达成联合,而后便与久秀一起开始了与三好三人众的长期作战。由于义继在两个势力间的游移,近畿一带大小豪族也因而反覆不定,而这也使得三好三人众的立场变得可笑起来。而义继之所以选择久秀,据认为是与久秀毒杀义兴的传闻有很大关系。正是由于义兴之死,义继才得以继承三好家,因此义继对久秀不可能不抱着一种感恩的心理。加上最初三人众是挟持控制义继,足以使义继产生强烈的反感,在年轻人简单的思路和个人好恶影响之下,义继很自然的就投向了久秀。然而他却没看到久秀那张谦恭脸容下的反覆无常。
三好三人众突袭义昭的住所,义继却率军参加了对义昭的救援。为表示感谢,义昭与义继一起放鹰,这也是当时莫大的荣耀。随后义继与久秀一起参见了信长。在信长撮合下,与义昭之妹结婚。
永禄十二年,趁信长率领清洲军主力返回美浓之时,三好三人众与龙兴等人共谋袭击义昭居住的寺城。信长在大雪中堪称神速的行军,仅用两天援军就抵达京都,当时从岐阜到京都至少需历时三天。而在信长抵达前,由于妹夫长政的援军与光秀的奋战击退了三好与龙兴一伙。呼应三好军的春景于高槻城遭信长进攻。春景投降后,信长不再原谅其背叛而处刑之。同一天,信长命堺市交出两万贯的矢钱作为军费,要求商人们服从他。此动作让堺会合众的商人从原先仰赖三好三人众抵抗信长,在三好三人众为清洲军击退后,改而臣服于信长。如此一来,信长成功地扩大于畿内的势力。
此后,义继与久秀终于认识到最大的威胁却是来自信长,元龙二年二月,久秀反叛信长,与三好三人众达成了和解,表面上看义继保持中立,实质上他却一直与久秀联合行动,一起致力于恢复畿内势力。甚至与久秀联手围攻有乐姐姐阿犬丈夫昭元的领地,三好三人众也加入对昭元的攻击。这一段时期正逢信玄上洛取得了巨大进展,义昭由此公然起兵反抗信长,并得到了三好义继的支持。究其原因,义继当年救援义昭已使两人结下了深厚情谊,而义昭此后也用尽办法笼络义继,甚至不惜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义继作后妻。一向以个人好恶决定立场的义继自然而然的就站在了义昭一方。此时三好三人众也出现在支持义昭的队伍中,可以说这是三好家内近十年来头一次真正的联合对敌,也许义继已把这次支持义昭看成了三好家再度兴盛的契机。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四月信玄于上洛途中去世,同月信长包围了义昭的居城,义昭显得不堪一击,交出人质后与信长讲和。七月再战,义昭再次兵败,逃入义继居住的若江城,八月二日信长军攻击淀城,三好三人众中的岩成友通战死。
这个人死了很多次,不知哪一次才是真的死了。他的茶艺也很好,曾在清水寺我面前露过一手。
据说那天在清洲铁骑兵临城下的前夕,三好义继拜别义昭,让人护送义昭逃出城外之时,义继郑重行礼,说道:“我的人生之路就到此为止了,往后还望将军保重。”义昭垂泪作别,叹道:“可我一直都在逃,不知这逃亡的命运还能推着我逃到几时?”
义昭离开若江城逃往纪伊,清洲大将信盛与光秀攻击若江,遭到义继的顽强抵抗。在此关头若江的三家老联手杀死被义继委以守城重任的金山骏河守,而后又打开城门引入信盛军,其余各部清洲军纷纷杀入城内,最终包围了天守阁。在此情势之下三好义继已经完全绝望,叹息:“对世间的忧虑到此为止。”随即亲手杀死妻妾子女,在最后时刻他终于展现出“十河之子”的武勇,持枪击杀涌来的清洲军,亲手刺死多名敌军,最后终因体力不继而以枪头自刎,结束了游移反覆的短暂一生,年仅二十二岁,多位家臣一同殉死。至此三好家的正统嫡流断绝。
他的命运,自从与我家的大膳大夫信玄互通书信暗结密约之时起,就彻底改写了。加入了包围信长、甚至直接对抗信长,命运变得不可逆转。然而信玄病逝后,信长随即猛烈反击,室町幕府灭亡,义继开始公开出面保护义昭,并为此而死,用生命履行了三好家族世代对将军的侍奉至死不渝之誓诺。
在世人看来,可悲的是义继半生基本上都站在久秀的一边,跟从久秀在三好三人众与信长之间反覆,然而到最后关头,久秀却背叛了义继,早就私下献地献宝投向了信长。这一次他没拉上义继,其原因不难猜测,不外乎是要把背叛信长的罪名全推到义继身上。有人说可悲的义继到死也只不过是久秀手中的一个玩偶而已。这样一个年少无知的主公,和三好三人众、久秀这样横暴的家臣,足以使一度称霸畿内的三好家族,在十年之内坠入不可挽回的深渊。而义继与三好三人众最后时刻的奋战,只是三好家武士精神所绽放的昙花而已。
然而我忘不掉那天在清水寺,看到年轻的义继与久秀相觑间的会心微笑,即便那是多么的不经意,总让我后来觉得义继其实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或怎么看他。
从小女儿家的心思想来,或许他也和我差不多,觉得跟谁在一起更舒服些,就喜欢在谁身边,跟他在一起。
记得那天我和自己暗暗喜欢的男人一起漫步,拿着零食边吃边走在长街上,既揣着说不出的窃喜,心里更感到无比的安宁与满足。从来没有忘记那一天,我们浑然未觉身后汇集了越来越多跟随簇拥而至的人,只觉那条街很短。
回来后我听说,信长集结大军攻击胜龙寺城,打出铺天盖地“永乐通宝”大旗,威震四方。
他从那条街上洛,直入皇廷。见到信长前往京都的雷霆万钧般上洛行动,执中枢牛耳的三好义继、久秀等人了解到信长的实力而臣服,其它隶属于三好三人众的势力多数逃亡,剩余的也纷纷投降信长。至此,从三好长庆以来,当权的三好家族面临信长闪电般迅速的上洛仅半个月就垮台,信长拥立义昭为将军。义昭劝信长担任副将军之位,信长看透了将军家的盘算并谢绝之。义昭遂有自立之心,要抛弃信长,不料被信长和整个时代抛弃。
按照当时将军家的惯例,未能获得继嗣地位的将军之子都要出家,义辉的同胞弟弟义昭早年被送入佛门,入兴福寺一乘院出家,取名觉庆。本来他一生应该是在僧院中度过,不料永禄八年,觉庆法师的兄长十三代将军义辉遭刺杀,义辉的堂兄义荣在三好三人众和久秀拥立下占据了将军之位。对于义荣而言,义辉亲弟弟觉庆的存在显然是一种无形的威胁。当觉庆的弟弟鹿苑院院主周暠被谋杀后,觉庆便意识到自己将成为下一个被暗杀的对象,继任鹿苑院院主的弟弟周皓也被久秀诱杀。由于害怕杀害觉庆会引发兴福寺僧众的敌视情绪,久秀没有杀害觉庆,而是将其暂时囚禁在兴福寺。兴福寺僧兵们的中立态度,使觉庆毫无依靠,而义荣这边则为了防止觉庆逃走,派人监视一乘院。就在觉庆山穷水尽,等着受死的时候,前将军义辉的旧臣藤孝向他伸出了援救之手。觉庆在藤孝精心的安排下逃离一乘院,向“越后之龙”谦信、“甲州之虎”信玄、九州豪强贵久与义久父子等各诸侯处分别送出了请求援助的书信,并号召各地的势力支持自己成为将军。
然而只有信长以上洛的行动响应了他的号召。就任将军之后,义昭尊称信长为“御父”,以寻求信长对幕府的支持。此后信长便扩大权力并限制义昭的行为,义昭与信玄、元就、谦信、义景、浅井、本愿寺显如等各方势力联合反制信长,形成对信长的包围;但是都被信长打破。元龟四年信玄病死,对信长的包围趋于瓦解。同年信长举兵将义昭放逐,室町幕府就此灭亡。
晒干的盐腌带鱼绷直如剑,有的干鱼又隐约像刀的形状。这个东西叫咸鱼,不少人爱吃。
堺市卖咸鱼卖得最好的大概是利休他家。招牌是“千家咸鱼”,由于“家”字写的不好,而且显得模糊难辨,有些人念成了“千年咸鱼”。
每天清晨,千利休早早就闻鸡起舞。洗漱完毕,他取出一条又干又硬的咸鱼,绰握在手,捏个剑诀,在晨曦中舞剑。
舞完咸鱼之后,他就抹茶自饮。然后忙他的生意去了。
同属茶艺中人,不同于利休喜爱的抹茶,我师傅情有独寄的却是煎茶。
煎茶法不知起于何时,陆羽《茶经》始有详细记载。在汉唐先后产生了煎茶之道、点茶之道、泡茶之道。据说点茶之道在中原早已消亡,唯有泡茶之道尚存一线生机。唐宋元明,这几样茶艺门道先后传入我们这里。这儿的煎茶之道源于广东潮州的工夫茶,经本地茶人的崇新改易,发扬光大,形成了我们这里的“抹茶道”、“煎茶道”。茶道发源于中土,盛兴于我们这儿。这里的煎茶道保留了中原煎茶之道的精髓,并以此为基础发挥极致。
这里的人们也跟唐代一样,热衷此道。唐朝《封氏闻见记》有这样的记载:“茶道大行,王公朝士无不饮者。”然而流传到我们这儿,却有过之而无不及。由于诸侯豪族们附庸风雅成癖,更为推波助澜。
室町末期,相对于从前各种由皇室、贵族、武家、文士、僧侣、富人垄断的主流茶会,由平民百姓组办的饮茶活动“云脚茶会”也开始出现,在这些初期的平民茶会中,奈良的“淋汗茶会”非常着名,它采取的草庐式建筑后来成为茶道建筑的典范。在我师傅这里,就是以草庐为茶庐。其尊奉的茶道先哲有唐朝《茶经》的作者茶圣陆羽和在少室山茶仙谷茶仙泉隐居时写下《茶谱》、《七碗茶诗》的唐朝诗人卢仝。
有乐虽然号称利休门徒,不过千家并没把他算进去。利休的不审庵由江岑继承,属于利休正统的嫡脉。
其实有乐之道,似乎更接近于我师傅这一派,而且杂揉了很多其它东西,包括不知哪儿弄进来的东西。他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仿佛与己无关。世俗置否,他也不以为意。自得其乐,这便是有乐流的精神。
他把我领进家里之后,我就常常看不着他影儿,大多数时候不知道去哪里了。
“他会不会是找利休去了?”听闻我探问,藤孝摇头说道,“不好说。”
“不好说,是什么意思啊?”由于我不明白,藤孝啧然道,“说不准。按说他今天应该会去找利休,去的话恒兴大概会跟他一起去,免得他又半路不见了,猴年马月才露面。不过恒兴也不见了,或许有乐去不成也说不定……总之,你别管他,你自己玩你的。我们都习惯他这样了。”
我纳闷地问:“光秀在那边干什么呀?”
“找衣服,”藤孝拿着一簇带枝儿的竹叶遮掩脐下,探头张望道,“他撅着股在院子里伸竹棍儿挑取信正晾在杆子上的衣衫。刚才你从窗子那里看见信正没有?”
“看见了,屋里还有好多书。”我伸着脑袋望了一望,问道,“不知是什么书啊?”
“哦,他胡编的古里古怪故事,没人看的。”藤孝微笑道,“记得书名好像叫‘星河古什么穿越’之类……总之,不知所云。你不要跟信正说话,他会把你说晕,弄乱脑子还是轻的,我儿三斋说信正没事就喜欢钻研琢磨一些古里古怪的名堂,包括崂山术、道家的羽化飞升、仙家的九重天之境各个入口进出寻奥、天外飞槎、奇肱国飞车、玉米和蜜蜂的神秘来历与金星的奇怪关系溯源、天茧等等莫名其妙的东西,结果汇集成书,没人看得懂。”
我听得好奇心难抑,忍不住要去拿一本来翻看,忽听信正在屋里说道:“外边是谁在偷我衣服?光秀大人和幽斋吗?不如进来陪我喝杯清茶,等一下我送你们两件干净的长衫。”
本来我已绕到窗后,探手刚要伸去拿堆陈及窗之书,趋身之际,却被树枝搭衫,此时闻听信正在屋内又说道:“外边还有谁?都请进来罢,好久没人到我这儿作客了。”藤孝与光秀互打手势,不知有没拿到衣衫就溜开了。我一挣身,被树枝勾开了衣襟,只见一人从树后转出,拉我避去树影里边,抬指贴唇,低声说道:“嘘!你衣衫不整,别被人看见你这个样子,露出酥胸多不雅观!”
“啊,我露胸了吗?”我闻言忙要掩胸,那人眼光疯狂而觑,忽有所见,啧然道:“胸脯上有明显的手印,究竟是谁留下的‘咸猪手’痕迹?”
我低头瞧了瞧胸口,红着脸说道:“先前爬出池子之际,似乎昏暗中不知被谁摸了一把,当时忙于躲避你拿来的那个炸鱼之物,也没在意……”眼光疯狂之人冷哼道:“如此大事怎么可以不在意?这分明是‘禄山之爪’,不是一般的‘咸猪手’袭胸这么简单。”
“谁的爪?”我听了一怔,不由讶问。眼光疯狂之人拉着我往树丛间乱走,没回头地说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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