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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强撑着迎向另外几个魏兵,微一凝神,伸矛逼退他们,随即冷哼道:“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你行吗?”
信孝见其投瞥而来,摇了摇头,颤着茄子向后退开。伸茄一指,说道:“更多乱兵从四处涌来了。你还行吗?”我见宗麟肩窝殷淌,因感伤势堪虞,忙去拉他回来,说道:“我怕他快要不行了,咱们快溜吧!”宗麟摔手挣返,挺矛说道:“女人懂什么?不要随便说男人不行。寇能往,我亦能往……有心就先给些药吃吃。最好是把整瓶‘九转雄蛇丸’一下子拿过来。”
我掏药丸给他,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点着鞭炮朝乱兵投去,随即凑觑道:“九转熊蛇丸?瞅这瓶子的包装好像是我爸爸身上有过的……”
我往宗麟手心倒出两粒,收瓶说道:“我捡到的。”
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探觑着说道:“我也有。”
宗麟眼睛一亮,忍不住脱口说道:“我在九州有间空置的侧室……”
有乐从后边啧出一声,宗麟改口说道:“众所周知,我是老资格的炮战行家。家中拥有东方头一尊巨炮‘国崩’。谁若想学炮战,预交学费即可拜我门下。九转雄蛇丸每瓶可顶一年学杂费用……”
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摸了摸身上,说道:“似乎忘了带来。”
宗麟郁闷道:“炮战补习班已经满额。不再接受爱好者报名。”
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掏兜说道:“却好像带了些‘天香续气胶’……”
宗麟忙道:“补习班又重新招生开课。欢迎感兴趣的小朋友报名入学。”
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掏出一串小鞭炮,嗤的点着,朝乱兵扔去,随即撒开脚跑,没忘招呼我们跟随,叫嚷道:“四处皆有乱兵冲杀过来,眼看没地方跑了。不过我觉得这边幽荫处似有一条路,通往……”
我们慌避箭雨,奔入廊角一幢大屋内,见竟无路,便仅来处一道门,已遭乱兵放箭堵住出口。有乐伸扇敲打那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脑袋,懊恼道:“看你把我们领到绝路了。怎么出去?”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点着二踢脚,往门外先扔出去,随即掩门说道:“先在里面躲一会儿,他们怕我炮仗,一时未必便敢贸然逼近。”信孝伸茄子从另一边敲他头,问道:“蚊样家伙在哪里?没有他在,这回咱们走不脱了。只怕真要跟钟会一起被格杀在此。”
长利在屋里乱转,忽有所见,指着台阶上一个大东西,憨望道:“那是什么来着?”
宗麟按着肩伤,蹙眉而觑,靠柱说道:“似是东汉张衡制造的漏水转浑天仪仿作之物,用漏壶滴水推动浑象均匀地旋转,一天刚好转一周。古代的人们使用日晷、水钟、火钟、铜壶滴漏等物计时。到了公元一零九零年,北宋宰相苏颂主持建造了一台水运仪象台,能报时打钟,可称为后世时钟的鼻祖。许多年后,中原时钟技术传入欧洲,一二八三年在英格兰的修道院出现史上首座以砝码带动的机械钟。大约在此期间,意大利北部的僧侣开始建立钟塔,或称钟楼,其目的是提醒人祷告的时间。一三三五年能报时的闹钟在意大利米兰制成,我出生的时候,德意志那边出现了摆在桌上的钟。在有乐他们出生的期间,德意志人制造了世上第一台便携式样的计时器,同时发明了越来越小巧精致的发条。”
信孝闻着茄子凑近察看,小珠子从水槽冒出,转到信雄肩畔细声慢调的说道:“十三世纪,有个叫维克的德意志人给当时的法兰西皇帝做了一个钟,历时八年,极为精美,可谓鬼斧神工。欧洲的机械钟在明朝万历年间传入中原,是用来专门献给万历皇帝的礼物,万历皇帝收到此礼物后,极为欣赏,几乎日日观赏,夜夜抚摸。他发布诏令,成立专门制作机械钟的宫廷造办作坊,专供他和皇亲国戚及心腹大臣使用。”
我给宗麟料理肩上的箭伤,眼睫没抬的说道:“我还不会看时间,只凭鸡叫晓得晨起,掌灯知道垂暮。我家乡那边有些明僧亦会用烧香计时。我见他们将香横放,上面摆着连有钢珠的绳子。”
“女人闭嘴,”宗麟坐在柱旁,微哼道,“鸡也会叫不准时间,我家那边的鸡随时乱叫,让你半夜醒来,以为天要亮了……女孩子不要学那些鸡整天乱叫,婆婆妈妈就是鸡婆!赶快多给些好药来吃吃,不然我没精神再帮你们厮拼了。”
有乐看我给宗麟拔箭,有血溅沾其扇,不禁皱起脸退避着说道:“还拼什么?外边那些乱兵一拥而入,咱们就跟钟会一起挂掉了。趁信照和一积忙着在门窗那边各施手段阻挡片刻,尽快想办法撞墙离开为妙!”我拿出一卷东西,转面问道:“要不就用‘回程卷’试试?”
宗麟闭着眼睛,在旁闷声低哼道:“撞上黄巾起义那帮家伙,我可没精神帮你们对付。”信孝颤着茄子说道:“还是别使用‘回程卷’了,咱们不是已然凑齐了穿越咒诀么?”有乐瞧着扇子记录的咒语,琢磨道:“这些就行了吗?我觉得似乎有几句跟蚊样家伙念的咒语不太一样……”
门突然倒塌,有箭飕飕射入屋中。信照拉着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忙往里避,急催道:“想干什么就赶快做,要杀进来了!”长利憨问:“小珠子不是很厉害吗,怎不摆平他们?”小珠子从门外晃转而入,说道:“已帮你们摆平够多了,一下子打不完有什么办法?”
有乐扯信雄过来,招呼我们聚拢去墙角,展扇说道:“实在不行就试试这些咒诀。看能撞去哪里?”信雄忙躲到我后面,有乐啧了一声:“没想到你还很机灵。”伸手欲拉信孝撞墙,信孝却闪去长利身后。长利转头看了看硬壁,嘴为之咋:“石墙坚硬,万一咒诀不灵,撞上去会很疼。”没等有乐探手来拉,便避到宗麟后边。
有乐边念咒诀边拉扯那穿条纹衫的矮小伙计,悄推往前。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望向门口,瞥见人影幢闪而近,不安道:“乱兵杀进门了!”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忙点炮仗抛去,随即又挤到我旁边,拿二踢脚乱丢,有乐拉他不住,改而另拽,推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脑袋撞墙,嘭一下磕响。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捂额懵问:“干什么?”信孝颤茄说道:“他忘念咒语了。”有乐忙念咒诀,同时伸手过来,拉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撞去墙上,随着嘭一声闷响,却被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摆头避过,反推有乐撞得磕额晕头而跌,叫苦道:“哎呀,好疼……”
我跟着摔倒在畔,扑在草禾堆里,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只觉眼前昏暗,四周杂乱,非似先前光景。
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忙掏烟花,急欲点来照明。长利松开拉衫之手,顺势拍他脑袋一下,随即捻灭火绳儿,转头憨问:“我们真的穿越走了吗?不知这是哪儿……”
有乐不顾磕撞生痛,爬起来乱望道:“钟会呢?可别又像上次那样耍小聪明,却没跟来……”宗麟低哼一声,拽着衣衫推那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跌撞往前,自去找地方坐下,伸手朝我说道:“再给几颗药丸吃吃,我要在此处调息抚气。不知这是哪里,可别又有厮杀……”
我取药给他,顺便察看伤势。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懵问:“刚才我们在蜀宫,怎么一晃眼就到这里来了?”
“此乃神仙术,”有乐转头看见他在旁,似松了口气,稍慰道。“我随便念几句咒语,就帮大家逃离险境了。神奇吧?”
“最神奇是,他本来应该死在蜀宫。”信孝闻着茄子惑觑道,“这样都还没死成,真是太逆天了。咱们会不会有报应,直接遭到大自然的惩罚……”
我帮宗麟包扎伤处,忙活儿之时,听到他低哼道:“更神奇在于,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咒语竟然能一用就灵。还有什么比这更逆天吗?”小珠子从信雄那边转出来嘀咕道:“此前我帮有乐整理过咱们一起凑齐的咒诀,重新排列次序,将最合理的数列密咒扫留在记忆中。”长利憨问:“谁的记忆?”
“又神神叨叨?”有乐啧了一声,展扇自觑,说道。“依我想来,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关键的密语,只须说对了最重要的几句咒诀就行,或许并不需要像蚊样家伙那样煞有介事的念一长串儿,听着跟咱们似还不太一样……我想应该就是这个原因,除非不是。”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在旁称奇不已:“从前听玄学先辈们提及,传说崂山有些仙人就是会这样穿壁而过。没想到真有其事。咱们是穿越到蜀宫外面的屋子里面了吗?赶快点灯看看周围是何摆设……”
“牢狱里能有什么摆设?”隔壁有人说道,“你们也不必太讲究,明天就要行刑了。然而即便是上法场,每个人待遇都不太一样,我被判为腰斩。听说张缉他们大概要凌迟碎剐,你们呢?”
“谁在说话?”长利扒着墙缝儿憨望道,“真会说笑。”
我挪身去察看信照肩衫绽裂处,籍借透瓦而入的微光,见无创伤,便移眸说道:“还好有遁甲防护,虽挨一刀,皮毛无损,不过衣服绽裂,须要缝一下。”有乐转头说道:“你别在这里让他解衣缝补,潮气很重,搞不好会着凉。”长利在旁憨然称是:“信照有个师傅刀法厉害,出入敌阵冲杀从无伤损,最后却意外死于着凉。有一天跟我们喝完酒回来,深夜里他去冲凉,发两天病就挂掉了。”
信孝闻茄惑问:“既有遁甲防护,猝临凌厉刃风扫掠之下,为何衣服也会裂开呢?”小珠子从信雄耳后转出来嘀咕道:“岂止衣衫刮裂,遇到更厉害的兵刃迅猛扫荡,当心连命都没有了。遁甲防护,也是有其极限。矛与盾,孰更强?要看什么矛、什么盾,尤其须看谁在使用,以及如何使用更有威效……”
穿条纹衫的矮小家伙伸头惑觑道:“信雄的说话声音怎么越来越娇嫩了?听得我心头一阵乱痒,就跟猫挠一样……”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在旁称然:“这小胖子很可爱。而且玄门手段高明,先前咱们陷入乱兵围攻的险境之时,我看见他发出神奇的小珠子闪击群敌,一下子爆掉好多脑袋。我在后边粗略计算,他一路施展‘神仙术’发射飞荧干掉的乱兵至少有成千上万……”
有乐转望道:“信雄,你又在那边啃什么?吃得津津有味……”信雄满嘴油的回答:“鸡腿。”
信照凑上前讶问:“哪来的鸡腿?”有乐伸扇打去,啧然道:“茶筅儿,你别乱拿人家东西吃。”
“我没拿,”信雄伸着鸡腿,话声甜嫩的说道。“他扔给我吃的。”
有乐投眼觅觑昏暗角落,问道:“谁?”
“无非又是砍头鸡,”宗麟靠壁而坐,低哂道。“那边还有一盘斩腰鸡。除了信雄有胃口,谁能吃得下?”
“越看越眼熟,”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乱觑四周,困惑道。“这里好像我来过……”
“你当然来过。”昏暗角落有人面朝里躺,冷哼道,“我不须转身,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你。前次被我撵走,又不甘心是吧?碰了一鼻子灰之后,仍不死心,居然拉了一伙狐朋狗友趁我午睡时悄悄复返……”
有乐欲抢信雄手上的鸡腿扔回给那人,皱眉说道:“这是人家吃了要上刑场的砍头鸡,你别吃!”
“砍头鸡怎么了?”外边有人懑然道,“他们不吃,难道浪费掉这些好食物?通常我看到死牢里剩有最后一餐没人吃,就感到心痛。于是我便吃掉,让家里别再给我捎饭,节省粮食帮助那些吃不上饭的穷苦乡亲……”
“咦,好像向雄的声音。”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正自揩泪唏嘘,闻声连忙叫唤,“茂伯,是你在外面说话吗?”
长利憨问:“他究竟是伯茂还是茂伯啊?”信孝拿鸡肉喂小孩儿,在旁说道:“向雄字茂伯,不是伯茂。其须发茂盛,家族人丁也很茂……”
“人丁再多也不知道是谁的丁。”外边传来愤懑之语,伴随着扫地声音络绎不绝。“我一顶绿帽戴了几十年,老婆还不许我问长问短。我找谁诉苦去?天下还有知己吗?有些人吃得多拿得多,但是出工不出力。有的人吃得差拿得少,但是又要天天打头阵。门前的獬豸,提醒为政者要公正严明,做到了吗?兼听则明,有容乃大。重要的事情是无形的,把自己定位于钉子的心态,看什么都是锤子。《论语》有云:‘三十而立。’我立在哪儿啦?在这儿扫地,只因看不过眼,说了上司几句,连降多少阶,遭贬到牢房里来了。我十六岁去伯父家念书,老婆刚过门不久就跟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偷偷地在外面好上。回来还不许我问,我一提她就说这样小气。好吧,那就不问。我暗自哭了多少回,要不是因为爱她爱到心痛,怎能忍气吞声?我老婆说不想在家里成为生孩子工具,然后转头就去跟别的男人怀上了胎。当别人的工具就不是工具?生下别人小孩让我帮她养大,结果领去认他亲爹。她除了漂亮,有哪一点比我那些弟媳好?向匡他们的媳妇既贤惠又能生,我十个兄弟生了一百多个小孩。再加上表兄弟、堂兄弟他们也皆能生养小孩,我家族越来越旺盛,预计不久将形成数量庞大的兵力。早在《孙子兵法》里就说过了,‘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杀鸡就得用牛刀,没有绝对的实力千万别越雷池。国器者德而有行,为公者仁而有平。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其善将者,如坐漏船之中,伏烧屋之下……”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一迳在里面叫唤:“茂伯,是我!向茂伯……”
“伯你的头,”扫地之人愤然道。“现在知道叫我名字了?你们呀,读圣贤书再多有什么用?拿那么多鸡肉不吃,又要白白浪费。我一个人怎能吃得掉?也不帮着一起吃吃,这些鸡是我亲手煮的。一下烹几锅,还要讲究色香味,容易弄吗?不识好意!里面还剩好几盘鸡,对我的热情与肠胃不啻是沉重的打击。进一步夯实书生自会空谈,大都误国害事。庞大芜杂的斗争与博弈,需要先从自己身上开始。逐鹿中原,方显英雄本色。博弈之道,贵乎严谨。高者在腹,下者在边,中者在角,此棋家之常法。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矫枉过正,往往造成新的不平。哪个庙里没有枉死的鬼?人生一场大戏,天做幕地为台。人生一场大梦,生为始死乃终。轮回不已,难有出期,不遇佛不能度。和尚头上的跳蚤一清二楚,我老婆的丑事使我夜不能寐。深夜,我漫步在街头,踩到一坨狗屎。其实生活,就跟一坨屎那样微微的散发余热,也随时间渐渐冷却。然而我头上这顶绿帽儿,却似永不褪色……”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在里面不甘心地呼唤:“茂伯,过来这边!茂伯……”
“老子也说过‘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死到临头,已既成事实,你们嚷啥?”扫地之人忿然道,“和尚打伞,无法无天。我老婆仗着自己是美貌女人,就像撑了一把任凭别人无孔不入的漏伞。伤害男人方面,其深谙此道。却用来屡番伤害深爱她的男人,趁我离家求学,她摆我一道。《孙子兵法·计篇》有云:‘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我挨她这一闷棍之后,了无生趣,求死的心都有了。因为爱,所以回来。也想看开些。切,没啥了不起的。但我为什么还随时心痛?我想跟她解开心结,老虎吃天无处下口。不给糖就捣乱,女人往往如此。就算给了糖也添乱。对我造成创伤累累,仿佛《神异经》中‘无损兽’的肉,割之不尽用之愈多。爱她就好好去疼她,关心她,爱护她,相信她,支持她。我做到了吗?做到十足,犹如送妻上门让别的男人啃,多少人想不到吧?君子可以欺其方。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你从哪来的不是关键,重要在于你是谁。可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别看你今天闹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世人不知有因果,然而因果何曾饶过谁?我这里是‘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好言如恶,焚诗则喜,万事指间沙漏。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我为何屡番忍辱负重?没有安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我有一大家族要养,须给他们谋出路。不靠神仙皇帝,全靠自己救自己。钱是拿来用的,不是去爱的。可我没钱,有的人从来挣不到钱,我就是。念书时为补贴家用,我去卖糖水,结果变成了无偿分发糖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我一直够努力了,只有埋头苦熬。不能学吴广他们玩起鱼腹丹书、夜篝狐鸣的把戏。一个人即使不能讲真话,也不要讲假话。我憋不住这一口口闷气,明知七情不可为过,过激会损伤脏器。古语有云:‘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忧伤肾’。总会遇到一些人,让你无法忘怀。我老婆就让我念念不忘……”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在里面拍打叫唤:“茂伯,赶快过来!不要再唠叨,我快听出耳茧了。茂伯……”
“你们再怎么叫嚷也没有用。”扫地之人在外边懑然道,“古语有云‘六十耳顺’,司马父子耳顺了吗?中原人强调王霸之分,相信施行仁政,必能使‘近者悦、远者来’,‘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的道理。能听到不同声音不是坏事,如果鸦雀无声,反而大事不妙。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有的东西是皮值钱,比如狐狸。有的东西是肉值钱,比如猪。有的东西是骨头值钱,比如人。你们要始终站直了,别趴下!”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恼道:“茂伯!我是你上司,魏国司徒在此。赶快打开牢门,放我出去……”
“我是你祖宗,”扫地之人闻言好笑,“还是神仙玉帝呢。什么上司,谁认识你?”
“真的有神仙!”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忙道,“我找了神仙来帮忙。不信你过来自己瞧……”
信雄啃着鸡腿,在旁愣问:“这是哪儿呀?”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拍着木栅,懊恼道:“司隶大牢。自从‘巫蛊之狱’以来,这边便是关押死囚的阴森所在……”长利愣眼道:“啊?死牢……”信雄一怔,不禁哽咽道:“我是清白的!”
隔壁有人叹道:“这里有谁不清白?进来不怨咱们,其实是世道太黑暗了。最冤是夏侯玄,我们想推举他为大将军,取代司马师执政。夏侯玄本来就有兵权,司马氏父子发动高平陵事变后,他才被夺去兵权,改任大鸿胪、太常卿。如今我等所谋不成,落得事泄被杀,夷灭三族,连累了他。其实他并未参预其事,司马昭和钟家兄弟很清楚,却未能说服司马师刀下留情……”
有乐他们拍着栅门乱声叫唤之际,闻言愕然:“夏侯玄?”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泫然转望墙角,向扶壁坐起的那人拜揖,垂泪稽首,轻唤道:“老师!”
“钟大人请起,”墙角之人盘膝寂坐,白衣沾染血污斑斑,却不减其清逸出尘之气,披发垂颊,目光澄然而觑,说道。“在下何德何能,怎配作钟大人老师?”
“一日为师,终身乃吾师。”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抽泣道,“昔日我在太学后边的花园听你讲过玄学,先生风采,念念不忘……”
“哦?”盘腿寂坐的白衣人按膝坐望,微一轩眉,似显讶然道,“不记得有你在内。那天我讲了什么?”
信孝闻着茄子,在我旁边怔觑之余,语声涩然道:“一代玄学宗师夏侯玄,仪表出众,时人称为‘朗朗如日月之入怀’。不料被刑狱折磨得如此憔悴……”有乐摇了摇扇,纳闷道:“我们为何在此,难道是由于钟会执念之情所致?”
“学生犹记得那一日,藏在树后悄探半张脸出来,静聆先生讲学。”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憬然回想着说道,“宇量高雅。器范自然,通天下之志……”
“你躲在树后干什么?”隔壁有人冷笑道,“为你那好朋友司马师偷听吗?据闻他又废掉刚续弦不久的继室吴氏,逐回娘家没几天快要咽气了,你那密友跟女人有仇么?”
“李玉山你不要这样说,”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懊恼道,“恨老婆,那是因为司马师求子不得而已。”
“夏侯玄胞妹夏侯徽,嫁给你密友司马师,与之育有五女。”隔壁之人憎然道,“生不出儿子,就杀了她,转头另娶一个。青龙二年,司马师毒杀夏侯徽。世人皆知,却很快又续上了弦。再次生不出男嗣,又废黜一个,使之无疾而终,回娘家死得莫名其妙。心黑手辣,连自己妻室也不放过。这种人配执掌国家大权吗?高平陵之变,别人疑问司马懿父子诛杀曹爽的那些死士哪儿冒出来的,士民真有如此誓死拥护他吗?人们后来才知道,司马师私下里养了死士三千人。平时死士们散在民间,扮成民众四处为司马家族发声喊话,到了事变之日这些假民众突然聚集起来,为司马家夺权发挥了关键作用。大家都不知道死士们是哪里来的,而你最清楚。”
“别说话了,”另一间牢房里有人不安的提醒道,“我从小窗口望见邵悌那伙人在外面,似往这边走近。”
长利忙搬板凳到墙边,踩上去攀望小窗之外,有乐摇着扇不安道:“夏侯玄是大将军曹爽的表弟,此前曾任征西将军,有过旧部。他一日未死,司马家族想必很不放心,让邵氏兄弟率领那班阴养死士过来看紧些。咱们要溜就得赶快,不然被困在死牢里,天亮难免跟着挨砍。听说腰斩很疼……”
宗麟靠壁坐调内息,闭着眼睛说道:“明代史家已有定论,何晏、夏侯玄、李丰之死,皆司马氏欲篡而杀之也。而史敛时论之讥非,以文致其可杀之罪,这些都只是‘莫须有’的借口。诸公身死族灭,皆魏室忠臣也。”
盘腿寂坐的白衣人按膝转觑,似觉旁边有些人显得气宇不凡,便朝宗麟这边微揖道:“刀剑笑落,千秋死囚。何足道哉?虽不知诸位来意,还盼快些离去。免让邵氏那伙人在此撞见,或疑乃我旧部意欲劫狱,恐将调来大群人马,堵住不给走……”
长利攀在小窗口那儿憨望道:“外边似有越来越多老阿婆走来走去,只怕我的噩梦真要兑现在此。梦里无数如丧考妣模样的老阿婆犹如行屍走肉一样涌来袭击,我忙着用嘴朝她们不停喷射豆子,最后连嘴都变形了……”信孝颤着茄子点头,虞然道:“阴养死士三千,我们怎样也打不过来。你看宗麟大人已很摧颓了,咱们还是赶快溜罢!”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忙去拍打栅门,急促叫唤道:“茂伯!快开门,茂伯……”长利从窗边转头憨问:“他为什么不理你呀?”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挨在门畔捂着伤处,苦恼道:“因为我们来早了,此时还不相识。我兄长任司隶校尉,没想到向雄居然被贬来附近扫地,后来他回河南家乡找事做,在王经下边任职。王经继任司隶校尉,向雄也跟来了。王经母子被司马昭诛杀,向雄又倒了楣。因为他敢公然哭丧,得罪司马家族,此后一直遭别人欺负,最终被找了个借口打入牢狱。我出任司隶校尉,发现他在里面坐牢,就把他释放,召为己用。”
信孝闻着茄子说道:“向雄如此唠叨,难怪他老婆受不了他,跑去跟别的男人厮混……”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摇头说道:“向匡他们说,其实向雄以前不是这样的。那是因为年轻时受了太多情感打击和女人深深伤害,所以才慢慢变得有时神神叨叨,这还算好了。我觉得向雄才是最正常的一个,因为我们身处的这个世道不正常,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人们视丑行恶事已如家常便饭,麻木不仁……”
“你们还在聊天呀?”信照按刀说道,“赶快!我听到许多脚步声渐近……”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又拍门叫唤:“茂伯!快过来,我给你看一样好玩东西……”邻近牢狱大门那边有人说道:“别嚷了,扫地那厮已走掉。刚才他把扫帚一丢,撒闷气说撂挑不干了,转身便回乡下,一路唠叨称不忍心看太多好人冤死……”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懊恼道:“啊?他走掉了?”
“咱们也走罢!”有乐到墙边催促道,“我不想跟众多老阿婆打架……”
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忙去搀扶那盘腿寂坐的白衣人,恭然说道:“老师,咱们一起离开。学生梦寐以求,就是这样……”有乐展开扇子,啧出一声:“你要救夏侯玄走?那明天谁在街上被腰斩,剩一半残躯爬过世人眼前,为曹魏世道留下血写的人字……”信孝眼眶微湿,在我身旁低喟道:“史载夏侯玄在东市被处斩,临刑之时,仍然神色不变,举动自若,从容受戮,时止四十六岁。次年,司马师痛死于许昌,终年四十八岁。司马师刚毅隐忍,理智冷酷,御下严格,做事铁腕而果决。发动高平陵之变时他镇定自若,亲自率兵控制京师。清洗敌手时,果于杀戮,对旧友也毫不手软。文钦之子文鸯带兵袭营,司马师受惊过度致使眼睛震出眼眶。遭袭击时为了安定军心,他蒙住被子强忍住疼痛,把被单咬的粉碎也不发出声响,不久便因脸伤恶化暴逝。”
“是不是这样子?”随着阴恻恻的冷笑传入,长利闻声回望,倏见小窗子外边有张如丧考妣之脸凑近而觑,厉瞳戾然,吓他一跳,从板凳跌下。我转眸瞧去,只看到有颗毛蓬蓬的头作势要从窗口硬挤而入,信孝他们纷纷惊叫。便连宗麟也悚然而起,抬臂晃袖出剑戳去,却没撩着什么。小窗外天色沉暗下来,透着无边的阴晦,疠气摧迫心头。信照按刀说道,“外边有许多异影逼近,莫再迟疑耽留。”
“我不管那么多,”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不顾箭伤迸裂滴血,犹欲拉扯道,“老师,给我机会救你走。”
那盘腿寂坐的白衣人翻腕拂袖,簌然推开他,正色道:“休再无礼。别这般举止轻浮,我虽然是罪人,也还不敢遵从尔辈意欲。”宗麟拽住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趁机推他撞墙之时,与有乐相觑而叹:“你老师不愧是硬汉,经受刑讯拷打,始终不出一声,临到解赴法场行刑,也依然面不改色。”
我见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泫泪凄落,实在忍不住就探手拉那盘腿寂坐的白衣人臂腕,虽已使出记忆里小僧景虎所授之法,孰料一拽不中,反遭拂膀跌开,堪堪避过窗口伸来鸡爪般的五指抓攫。宗麟矍然道:“当心,邵悌出手了!”
那盘腿寂坐的白衣人抬掌拍向窗口,另拂一袖,推我撞去有乐身前。砖石激洒之际,窗外那如丧考妣之脸急缩,恹然的笑声回荡四处。
我随有乐他们撞摔在水边,眼望川流滚滚,芦花飘絮漫舞。小猫熊模样的黑眼圈儿家伙趴在草苇丛间哀泣,有乐搀他起身,我们皆在其畔,一时不知如何慰言。
但听宗麟遥眺江天浩淼,负手自吟:“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