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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边现出一幅斗大的“米”字布幔,其畔摆有多个篮筐,白米粒儿撒在地上。那儿似是米铺,没看见里面有人。巷中吠喧,犬影奔蹿。多个佝偻老媪纷从暗处冒出,恶狠狠地追打信雄之时,忽遭四下里跑来的狗围上前拽扯撕咬。
我拉信雄慌不择路,正要避入米铺里,几条模样凶猛的大狗突然挡住去路。信雄咂嘴发出甜嫩的叫声,我不明其意,只顾拽他往后转入另一道巷口。
不料这条巷内也窜来几条悍然挡道的大狗,朝我们呲牙。我觉腕间猝痛,抬手瞧见微现朱痕,隐约三粒,其状似呈“品”形,在我惊惑愕视的眼眸前时显时匿。我试着捏拳挥了一下,毫无反应。我暗虑要糟,怎奈势已退无可退。一只猛犬突然撞近跟前,信雄拿出鸡腿。
猛犬一愣,只见信雄以肥肥嫩嫩之手捏着鸡腿在它眼前微微摇晃,缓缓递来嘴边。
有乐从墙角伸出脑袋,摇扇讶问:“茶筅儿,鸡腿哪来的?”信雄并未回答,只是愣拿鸡腿往前。我见他伸手送递,惹得跟前的大狗馋涎欲滴,其它猛犬亦皆一怔,随即眼睛发亮。信雄随手把鸡腿往旁一投,猛犬纷去争抢。
我正要拉其跑开,斜刺里倏有一只神气酷似首领的大黑犬蹦来挡路,壮如小牛的身躯堵在道上,却与信雄纳闷互觑,彼此眼神交流,对视片刻,信雄又拿出个鸡翅,先啃一口,才咂着嘴递过去。黑犬欢然上前舔他油腻的手,然后衔着鸡翅,自去一旁大快朵颐。几个身形佝偻的老妪不顾衫破流血,摆脱追咬撕扯之犬,寻来殴击信雄,巷中那些狗听到信雄发出甜叫,齐为一怔,随即转头纷朝佝偻老妪围攻而去,双方剧烈厮打。便趁一片鸡飞狗跳,我拉信雄从巷里跑出来,却与有乐在路口撞个满怀。
我眼前金星乱冒,恍见有乐手中破扇飞落,信雄怀揣的鸡腿也接连蹦出。其中一个啪的打在有乐眼角,难免留下瘀青,仿佛单眼圈的小猫熊。
有乐顾不上叫苦,连忙拾扇说道:“快走,这里很乱。”信雄蹲身捡回鸡腿,又要揣入怀里,有乐啧然道:“都掉过地,你还要捡来吃?不料你私藏有这么多鸡腿,有没分享给大家?”信孝从路边捡起个鸡腿,拿在手上闻了闻,转身说道:“有。先前我看见他给那个西行取经的和尚碗里搁下一两个……这些鸡腿究竟是哪来的?我闻着好像有‘巫蛊之狱’那个地方牢饭的气味。是不是又来自临刑前给人吃的断头鸡、抑或腰斩鸡?”
有乐拿扇敲信雄脑袋,瘀着眼圈儿说道:“你为什么要给和尚鸡腿?这样大的诱惑,想害人家忍不住破戒是不是?”
“我纳闷的是,”信孝到那条巷口拿鸡腿逗狗,头没转的说道,“他去天竺取经为什么要走在沙漠里呀?”
“谁晓得,”有乐揉眼说道,“或许他迷路了罢?我们不是也一样出现在沙漠里?原本是要来成都,却连天竺也去过了,在菩提树下撞见那个人不知是哪位菩萨之本尊,我还跟他交换了个友好的眼神儿,彼此微微颔首致意。这种眼神呢,它的意蕴里面包含了人与人之间不可或缺的礼貌,以及发自内心最深处的友善……”
“我已经够友善了,”信孝被许多狗追奔过来,颤手攥握鸡腿跑来跑去,惊慌道,“它们为什么穷追不舍?”
信雄忙拿鸡腿扔去,群犬踊跃争抢。其中一只模样娇蛮的茸尾黄犬还扭着腰跑来舔他的手,讨得信雄欢喜,又掏出一个鸡翼,投去旁边。长利在米铺里憨望道:“咱们家最会逗狗的就是信雄了,你不懂跟狗相处就别学他。”信孝投出鸡腿,见仍有些狗追他不放,一时慌不择路,脚下绊跌,难免苦恼道:“为什么会这样?”
“川蜀山多,”宗麟在车旁仰看阴郁天穹,群犬见他而慑,纷皆绕行避开,他搀起信孝,说道。“而且多雨。那里的狗不常见太阳,出太阳就要叫。屈子赋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无非也和‘辽东之豕’意思差不多,留下‘吴牛喘月、蜀犬吠日’这些成语。唐朝时候,柳宗元被贬官到湖南永州当司马。收到韦中立一封拜师信,非常感动,立即回了一封信。”
我留意到宗麟头上包裹的那条麻布,似是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来自何处,有乐悄言告知:“宗滴先前在岸边剃光脑袋,他已然变成一个光头的样子,却拿块破布遮掩……”
“他在这封信里谈到,”宗麟拾起掉地之矛,接连搠倒几个佝偻走蹿蹑近其畔之影,凛目扫视,逼退余者,旁若无人地随口讲述。“孟子曾经说过,‘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从魏、晋以来,人们就不去拜老师了。现在,没听说有谁要做别人的老师,谁有这种想法,人们便七嘴八舌地嘲笑这个人,认为他是狂人。只有韩愈顶着世俗的嘲笑和侮辱,招收晚辈做学生,还写过《师说》这篇文章,并郑重其事地做别人的老师。世俗者果然群起而攻之。他居住在长安,连饭都来不及做熟,便急匆匆地躲开人们的谤言攻抨而去当洛阳令。像这种情形,不止发生一次。”
他搁矛于车旁,接着又扶起穿条纹衫的小子,拍拍其衣衫所沾之土,自顾说道:“柳宗元给韦中立的回信说:‘此前,我听闻蜀地以南的山区经常下雨,很少见到太阳,日头一出来,狗就狂叫不止,我当时觉得这种说法太过分了。六七年前,我被贬到南越,有幸赶上五岭地区下大雪。那里好几个州的狗都乱叫。韩愈把自已当成了蜀地的太阳,而你想让我成为南越的雪,这不是很让人难堪吗?你也会受到连累的。你看看天下的人能不像蜀地之狗那样乱咬乱叫的有几个?谁又敢在众人面前显露自己,而招惹来喧闹,让人愤怒地嗔怪呢?’”
有乐皱着脸瞧信雄让一大群犬簇拥而至,摇了摇破扇,啧然道:“这些‘狗勾’都很友好,可见柳宗元写信乱说是不对的。其实它们很可爱,并且单纯。跟猫狗比起来,我觉得人最龌龊。只要有人的地方,到哪儿都产生不必要的是非。”
穿条纹衫的小子愣立而望,问道:“刚才那些老阿婆为什么凶巴巴地追着信雄乱打呀?”有乐拉信雄到旁边,伸扇拍打那些粘随之狗摇晃的脑袋,驱赶道:“想是也跟先前邵家那帮哭丧脸的家伙一样,竟然对信雄产生了不必要的怀疑。”信澄着地一滚,悄来凑近探问:“怀疑什么?”
“他们疑心信雄是狐狸精,”有乐挠了挠嘴,自亦难掩纳闷道,“你说这有多无稽?”
“那些未必便是真的老阿婆,”信孝扯着信雄的绸衫擦拭手沾之油,在旁边说道,“莫非你忘了曾听钟会提过‘老奶奶术’这门诡谲的伎俩便出自邵家?扯什么狐狸精,我看全是套路……”
有乐一听又着急,连忙拉我便行,说道:“差点儿又让不必要的闲聊耽误正事。”信澄着地翻滚,尾随探问:“什么正事?”
宗麟在路口踢打几个欲避不及的佝偻之辈,脸没转的说道:“他所谓的正事无非又是要去干扰历史脉络。我看难免仍将徒劳……”长利在米铺里接茬儿道:“不一定吧?一积的老爸说,买奖多次,总有蒙对的时候。有乐手下那个俊胜就中过头奖,还高兴地请全村人吃酒。他老婆于大从友闲那边领钱之后,给她跟前夫所生的儿子家康添置了好多漂亮衣物,然而家康又拿一半出来送给他那些‘发小’,有乐得到最多靓衫,急着分给我半箱。我抱回家去被老婆看见,她就挑出一套最好看的衣裳连夜拿去送给隔壁村卖酱料的老王。后来老王好像是被秀吉找人扔下海去了,悲剧的起因据说是我老婆常去老王那里通宵打牌,还让老王穿那条漂亮衣服四处炫耀,招人闲话,引起信包反感,由而导致悲凉的下场。我听有乐说过,对吧?”
宗麟掴开几个悄欲欺近有乐背后的哭丧脸家伙,转面瞥有乐一眼,纳闷道:“俊胜是他手下吗?”信孝闻着油腻之手,点头称是:“我爸爸早就把知多郡赐给有乐,俊胜属于知多郡里其中一个城的城主,常去帮有乐打理杂事。他是有乐的家臣团中颇为能干之人,却最爱摸彩买奖。跟有乐很谈得来,没事就一起冲茶琢磨,猜中奖号码。我爸爸怀疑他想把于大跟前夫离婚时怀上的女儿多却姬许配给有乐,虽然人们通常认为,多却姬是于大再婚对象俊胜的女儿。于大离异后搬去跟同样离婚的姐姐于丈住了些天然后又被安排改嫁,便因于大离婚不久就嫁给俊胜,随即生下女儿,也很难排除其乃于大被迫离婚时所怀前夫之骨肉这层瓜葛,或许她是家康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又比有乐大几岁,所以我爸爸坚决反对,抢先安排自己老师平手先生那个爱挖鼻孔的女儿阿满的挛胞妹妹阿清嫁给有乐,造成了有乐婚后的郁闷,并且再也没中过奖……”
宗麟把我拽过来,悄言道:“他们家历来很怪,没几个正常的,你别跟他们混在一起。先给些‘九转雄蛇丸’来吃吃,回头随我到九州。我家里有好多很大的房间,任你随便住……”有乐啧然道:“他家无非一地鸡毛,不要去……”马车里有人搭茬儿道:“要不去我家?趁天还没黑,坐车出城不久就到了……”
我随信孝他们闻声转觑,只见穿条纹衫的小子从巷口那儿慌张跑来,边点烟花边嚷道:“快溜为妙,好多人杀过来了!”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在马车上转弩飕飕连发,射向幢幢黑影攒晃之处,信孝蹦上车,拿鞭驱策转辔,招呼道:“赶紧上来。”信照提刀飞骑而至,见信雄犹在路边发愣,便探手拎他起来,放到车上,瞅我在畔,便问一声:“有乐他们呢?”
我看到有乐跑在巷中,便去跟随,有乐边奔边问:“长利,你在米铺里忙着干啥?”我转头一瞧,长利从米铺里拿着一碗豆倒退而出,不时塞些入嘴,张口噗噗的喷射豆粒。随即没头没脑的转身跑过来,叫苦道:“我被老阿婆追着撕咬,嘴喷豆子半天也还没喷走,口腮都快要抽筋了……”
有乐投眼一瞅,皱起脸说道:“哪有老阿婆?你真是会乱想……”长利怔然道:“没有吗?”刚转头便见数个佝偻老媪恶狠狠扑至。长利失声惊叫,有乐连忙拉我倒退,咋舌儿道:“怎竟还有这么多没让狗追跑?”
佝偻老媪呲牙裂嘴纷扑上前,围住我们正要开撕,忽挨弩矢射倒。肿脖子的儒冠文士端弩急至,连发数矢,其势强劲难当,迅即贯穿佝偻老媪之躯,将其撞跌甚远,飞掼巷墙,嵌扎于壁。但见四下里又有更多哭丧脸的乌衣家伙蜂拥而出,浑不要命般扑近厮拼,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忙不过来,只得且战且退,口中叫喊道:“太多可疑人了,你们赶快离开这里……”
墙角有个垂眉耷眼之辈伸刀戳倒一只奔来欲舔的小狗,抬脚踢开,恹然抬面憎视道:“走狗就是不招人待见。”
有乐拉我退避,闻言不禁反问:“但你不就是?”垂眉耷眼之人挺刀逼近,厉声道:“伐蜀之事不容别人置喙。司马相国治世的风骨是不惧强权,因为他更强!”宗麟的话声传来,似在墙影里哂然道:“你也配谈风骨?你不配。权奸的走狗真不配谈这些,还是直接开打吧,不必再说一些让人乱起鸡皮疙瘩之语。此地仍然‘兵凶战危’的原因是什么?权奸的个人野心所致。不要推到钟会身上,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伐蜀是司马昭的意思,”肿脖子的儒冠文士从背后取盾牌挡住数根飞投的斧钺,退到墙边说道,“景元四年夏,司马昭准备伐蜀,召集众人商议。邓艾认为蜀尚无祸乱之机可乘,屡次提出不同意见。司马昭感到忧虑,派主簿师纂到邓艾军中为幕僚,寻找机会劝说,邓艾不得已才奉命。司马昭征发四方之兵十八万,使邓艾从狄道进攻姜维,雍州刺史诸葛绪从祁山出发驻军武街,断绝姜维的退路,镇西将军钟会率领前将军李辅、征蜀护军胡烈等从骆谷进攻汉中。八月,大军从洛阳出发,列阵誓师之时,将军邓敦提出蜀不可伐,司马昭将他斩首示众。”
垂眉耷眼之人伸刀指着前巷遍地死尸,疾言厉色的说道:“相国早就看穿钟会和邓艾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姜维之流若早日伏诛,蜀汉就不会像现下这样生灵涂炭、家破人亡了。可惜钟会和邓艾心慈手软,让这伙邪恶的好战之徒逃过数劫,给今日的蜀汉士民造成了无法承受的伤害。可是这样打下去又有多大的意义呢?难道蜀汉真的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吗?”
“十一月,邓艾率万余人在绵竹大破蜀军,斩诸葛瞻首级传往京师,蜀主刘禅投降。”肿脖子的儒冠文士一手举盾遮挡头颈,另手拿矢搭弦,在墙角说道,“次年正月,司马昭密令钟会与卫瓘用运囚犯的槛车押送邓艾入京。初四,司马昭挟魏帝曹奂西征,驻军长安。元宵节后,监军卫瓘、右将军胡烈攻杀钟会。”
“事情的进展越来越快。”宗麟撑矛走来,在巷墙下接茬儿道,“邓艾及其子邓忠等尚未见到司马昭,便在路途中被卫瓘派田续所杀,邓艾仍在洛阳的儿子都被诛戮。三月己卯日,司马昭以相国身份进封为晋王,加九锡。距离篡魏只剩最后一步,但他随即中风,至死没迈出这一步,留给儿子将整盘棋完美收官。”
随着刃光闪曳,墙头有个乌衣蒙面之人沉声说道:“姜维之流被东吴蛊惑,祸害了蜀汉士民,毁了蜀汉的一切。沦为历史罪人,终未尽快觉醒、没能立刻回到和平停战的正路,他们就是血的教训!司马相国秉承的是大义,人心所向、大势所趋,东吴势力顽抗的图谋已经道尽途穷,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偏安一隅没有出路,任何无视世间潮流和天下大义的顽固举动都注定失败。我们也奉劝各位不要助纣为虐,却助东吴那些人为谋一己之私,违背天下大势和江东士民的心声。”
忽听一个淡静的话声说道:“好个‘助纣为虐’,真会说漂亮话!”我转面望见有个眉目如画的妆容精致之人率领数名白衣男女悄骑缓行在巷内,斗笠低额,剑皆出鞘,斜伸鞍旁。
垂眉耷眼之人伸头一瞅,变色道:“诸葛靓竟敢潜行前来探访蜀汉?奉劝你方不要助纣为虐……”眉目如画的白衣人微哼道:“尖牙利嘴,于事何益?”
长利转头憨问:“我记得小时候看‘三国志’绘像故事,魏国和东吴不是也曾经联手对付过刘备吗?那时刘备要为关公报仇,起兵去夺荆州……”墙头那个乌衣蒙面之人伸刀悄搠其后背,沉声说道:“我们虽曾与东吴合作,也不过是‘徐图之’,什么意思呢?逐步暗中谋划它。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要不要分的那么清?正所谓‘是兄弟就来砍我’,蜀汉和东吴关系这么铁,不时砍兄弟一刀也很正常。”
“好,那就砍你一刀。”信照突至,不待墙头那个乌衣蒙面之人惊忙招架,挥刀急掠,顷又跳回奔骑之上,落鞍坐望,口中说道,“是不是也很正常?”
那个乌衣蒙面之人甫然转头,脸上蒙着的黑布绽裂而开,霎现哭丧脸的面具,亦在刀风中豁迸两半,随后露出刀削之脸,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栽下墙头。
垂眉耷眼之人转望那名同伴怦落于地,随手挥了挥,四下里涌来众多同样装束的乌衣蒙面家伙,有乐见势不妙,连忙拉我避离刃光纷闪之处,说道:“咱们别在这儿耗着,赶快去找钟会。”
白衣骑士分从几条横竖相通的小巷策马掩杀,将那群乌衣家伙撞得七上八下。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拉弩连发,飕射退涌到他那边的持械人群。信照挥刀来回劈掠,与宗麟、恒兴一起掩护我们向外退却。后边又涌现多个乌衣身影,持斧纷来围堵。
信孝驾车冲撞骤近,招呼道:“上车上车!”便趁蜂拥而至的乌衣蒙面家伙接连遭撞掼飞,加上光头小子也赶着多匹奔马从另一条岔道撞过来,驱散持斧围堵之人,有乐拉我爬上马车,穿条纹衫小子点抛鞭炮乱投之际,在后厢门边转头说道:“高次好像又不行了,你们快帮忙看看他死了没有?”
孙八郎挥戟逐退数个追近车旁的乌衣家伙,面有忧容的转觑道:“高次的伤势非但未见好转,反而似又发作更严重了,情势堪虞,除非我们真的有丹……”长利爬上马车,掏襟说道:“既找不到好丹,咱们不妨自己炼丹试试?我这有本书……”有乐伸扇敲头,没等听完就说道:“兵荒马乱,却叫我们到哪儿去炼丹?”
“不如去我家?”混乱之间忽听昏暗车厢里有个家伙以川腔说道,“到我家去炼丹怎么样?我妈妈很好客,且对‘修真’有一定的心得……”
“谁在说话?”有乐转面寻觑道,“你家在哪儿?”
我见高次躺在一团毛褥堆里,似有只刺绣山水的手臂在抱着他,一时没看清其在角落里的脸容模样,只顾低头去瞧这孩儿伤势如何,但觉面色不好,非复原本唇红齿白的样子。我暗感不安,便掏些药丸尝试给他服用。高次勉强启口含噙药丸之时,信包蜷卧一旁吞烟吐雾,脸朝车厢板壁说道:“你给的那些丸膏之类或许只能稍为缓解,恐怕过一会儿他又要吐血了。”
我闻言又瞧高次脸色,果然粉颊泛显暗青之色,嘴腮边有些血污沾留。我兀自急在脑中回想曾翻看过的医册:“若是敬灭在这里,他会如何疗救?”高次微睁眼睛,从褥边移手而出,朝我摊开。我见他手里捏攥有物,摊在眼前一瞧,形状殊异,难以辨识是啥。小珠子悄转过来,在我耳后嘀咕道:“黑符石。赶快让长利拿去放进那个剑匣,或可镇御里边的异物。”
长利凑眼来瞅,憨问:“高次先前就是为拿这个东西挨了一掌是吗?有什么用啊?”小珠子转去他耳边,悄催道:“都说有镇御之用啦,还问?赶紧拿去放好!”长利从高次手上取过黑石,瞅其脸色不好,便又掏襟说道:“拿走这东西,不知他情势会不会变得更糟?我捡到此卷丹书,先前还在一路想着它为什么取名叫‘鱼腹丹书’……”有乐伸扇敲头,说道:“原来是你在胡思乱想,让我们突然撞去陈胜吴广耍弄‘鱼腹丹书、夜篝狐鸣’把戏蛊惑乡人的场合,最初是不是你在瞎想?”
长利捂头憨问:“为什么想着想着就能去到所想的地方那儿呢?”信包在角落里吞烟吐雾的说道:“传闻有一门伎俩叫做‘意念致动’之术,秦汉时候一些方士提过‘念力’亦属奇异能力。崂山术士在修炼穿越墙壁技能方面,尤其讲究意念的作用,提教利认为‘意志力’在他那班星辰派朋友看来,属于某种强大的能力。不过一般人的意念力量谈不上有多强,凡人终归只是凡人,然而凡力有限,道法无边。我等凡辈除了通过修道的正确途径来尝试增强能力,似乎没有其它办法。”有乐扇烟退坐远些,掩鼻问道:“什么是‘修道的正确途径’?抽烟吗?”
我觉腕间搐痛,抬手瞧见朱痕时显时匿,宛如转轮之形,不明何故。小珠子敲了敲长利的脑袋,催道:“还不快拿黑符石去放好?看它在这里乱起作用了没?我想它能镇御剑匣里那东西,至少有望消解‘法禁’……”信孝在前边转头问道:“既然有‘法禁’,为什么我们又能一路四处穿越呢?”
有乐扇着烟,退坐门边猜测道:“想是因为有那些奇怪的迷雾之故。不如我们赶紧去拉钟会一起,趁有迷雾未散,带高次去找个清静地方炼钢……啊不是,炼丹才对。”宗麟跳上马车,在后厢门边持矛一路戳人,连搠多个追砍不休的乌衣家伙,口中微哂道:“炼钢我知道有个地方,前次我跟她家翁,让那个瘦蚊样家伙拉着一起撞去尼罗河三角洲那边。看见有个名叫奥尔姆斯的法师率领许多信徒炼得热火朝天,据称这帮家伙是古老的炼金术士信徒,别人以为他们要炼丹,其实真正目的恐怕是要造飞船,当然他们很快就玩完,死了一地。因为世俗的力量不允许胡搞……”
“奥尔姆斯是古埃及圣贤,”信孝在前边插话道,“他率领的炼丹修法会,据说后来成为郇山隐修会的根源。其中一些僧侣在圣山修行,影响了圣殿骑士团的诞生。若干崇信神秘科技的派别又启发了锡耶纳工程师的梦想与实践,不只催生了达芬奇这类超越时代人物的井喷般涌现,以及一场场新旧交锋的碰撞,最终撕破了黑暗蒙昧世纪,持续改变了整个世界……”
“但这些令人叹为观止的历史脉络或许已让我们搅扰坏了。”宗麟不禁唏嘘道,“因为达芬奇也被蚊样家伙拉着一起穿越,不知带丢在哪里了?还有那个纯洁的白衣女王,搞不好她已被别人拐卖去巴黎的风月场所,不幸流落到花街柳巷。全都是因为我们造成的……”
有乐不安道:“那咱们还是赶快去拉钟会一起找有迷雾的地方穿越走罢,我不想改变太多历史。”宗麟低叹道:“你要硬拉钟会离开,就是改变历史。因为他真的没救了,你不能硬来。”有乐不甘心的说道:“那瘦蚊样家伙不也挂掉了,为什么我们能拉他走?”
信孝在前边甩鞭不知抽马还是抽人,随着噼啪作响,口中说道:“那不一样。他在乱军之中死不见尸、活不见人,谁皆说不清楚此人有没死掉。就算走脱了也未再出现,历史上没有后话。蚊样家伙就此消失,不至于影响此后的历史脉络,而钟会之死是当时众人看见的,这里认识他的人很多。况且他留下了尸体,向雄替他收葬。此属历史有明确记载之事,并因而有下文,引出了后续延伸,导致司马昭为此专门接见向雄,当面问罪……”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正要上车,忽又转身,抡着盾牌扫翻追近欲砍的乌衣家伙,急促说道:“我似乎听到向雄的哭声了,你们先离开这里,我去拉他走。”有乐忙问:“向雄在前边哭吗?他在哭谁……”一箭迎面倏至,有乐欲避不及,肿脖子的儒冠文士伸盾帮他挡开,只见光头小子牵着马跑来,匆匆交递缰绳给长利拿住,随即冒矢奔向前方,一路揩泪说道:“不晓得他哭谁?却似哭得很伤心,催人泪落,我去看看……”
我和有乐对视一眼,陡感心在下沉。小珠子自转在旁,在车帘遮掩之处嘀咕道:“那些迷雾逐渐要消失无余了。先前我便探测到时空涟漪漾动似更微弱,可供穿越的缝隙很快就没有了,你们还不快走?”长利在车旁憨问:“什么涟漪要没了?”
“时空涟漪,”小珠子晃到他耳边细声细气的说道,“应该是‘跨维桥接’遭破坏的一瞬间爆发的巨大冲击力量造成的波动,仿佛涟漪一样向四处荡漾开,由于瞬间张力之剧烈,或许由而产生了各处缝隙。随着涟漪漾动之势渐转平息,一刹那间产生的时空罅隙又复愈合。除非有些特殊的所在暗藏有特别之物,或者一些人揣藏有特异之物,交互在其间暗起作用,暂时留有少许可供穿越的时空罅隙尚未完全消失。但我觉得此处已经没有多少了,就算仅剩些暂仍存余的隙漏,也很难找到,而且随时消失。然后你们只好留在这个时候,跟着众人向司马家族山呼万岁……”
长利懵听到最后一句,连忙摇头说道:“我不想向他们山呼万岁。因为我哥说我们家的人不喜欢山呼万岁,尤其是有乐更不喜欢……”随即探眼一瞅车内,讶问:“咦,他去哪里了?”
我见有乐跑在巷中,不顾尸横遍地,忙去跟随。有乐边奔边揩泪,有时绊跌,爬起又跑,从尸堆里踉跄而行,随即又摔。我上前搀扶,忽见信雄愣立路边发呆。我不禁纳闷道:“一不留神儿,他什么时候又溜下车了?”正要走去拉他回来,却被有乐惕然伸扇拦住。
信雄呆望墙影阴暗处,里面有语恹声说道:“不论我怎样隐藏,都被你看到是吧?”我推开有乐横伸的破扇,走去拉信雄之时,墙影暗处蓦现一张如丧考妣之脸,朝信雄愣瞅的眼前逼视,森然道:“他们还说你不是狐狸精?在杨艳那里我早就见过你……”
我闻言兀自纳闷:“神马?”如丧考妣之脸倏更逼近戾视,信雄被吓一跳,不禁哽咽道:“我是清白的!”
“听见啦?”有乐伸扇一敲脑袋,啧然道。“他是清白的。”
如丧考妣之脸又缩回墙影暗处。我刚要拉信雄后退,四下里窜出数个哭丧脸的佝偻家伙,状似老媪,却倏忽如魅,抢先扑向信雄。有乐遭撞跌开,踩到我脚背。我猝痛蹦跳之时,墙影暗处伸出一只骨爪箕张之手,冷不防抓扼我脖子,一拎而起,陡然掐喉欲窒。
眼看那伙佝偻之媪围住信雄,不理其嫩叫,欲掳而走,突然数颗脑袋都在瞬间爆开。小珠子出乎不意地转晃而过,抓扼我喉脖的那只手唰一下断落。我觉颈后刃风寒凛,转面看见那个名叫向匡的提刀汉子跃落墙头,抢到我身旁怒目寻觑,急问一声:“邵悌又躲去哪里了?”
我移眸觅投,不见如丧考妣之影,只看到半截断手落地。那个名叫向匡的提刀汉子劈翻几个欲退不及的佝偻家伙,迳往墙角忿寻道:“谁看见那厮藏匿在何处?”信雄转身愣望,墙影暗处似有如丧考妣之脸悄又移匿不迭。信雄转头呆瞅另一处,只听有语恹然道:“无论我隐藏在哪里,都被你看到是吗?”
信雄张开嫩嘴,发出甜叫:“惹惹惹惹惹……”墙影里倏又探出一爪箕张,急攫信雄转来愣望的脸面。如丧考妣之人戾视道:“即便明知有什么东西在庇护你,此前屡番动你不得。但你一再招惹,让我也顾不上许多,索性拼死一搏!”
其抓未近,手掌骤破。小珠子穿过血洞,转去信雄面前悬停而闪。有乐摇头说道:“一搏就是找死。”随着鹊影飞掠,竟似有鸟迅疾扑啄,如丧考妣之人被赶出墙影外边,向匡提刀迎搠,溅血飞洒。
有乐忙伸扇来遮挡我眼前,被我一巴掌打开他那把破扇,投眸但见向匡跌开,其刀扎在墙上,余留有血迹星星点点,淌沾墙头,从下往上斜伸高处,逾越而离。有乐拾扇到墙下转望道:“他去哪里了?”向匡跳起身来,抽刀亦在乱寻,懵问:“我扎到他没有?”
“显然那是‘缅匿法’的一种,”马车那边有个川腔之语传过来,说道。“我妈妈提过邵氏的先祖昔与骆曜曾有渊源。你看那些血迹一点一点的往墙头高处撒沾,虽看不见其人踪影,不妨试试跟着血迹追去,或能杀到他。”
我们闻声转望之际,向匡提刀攀墙而过,忙于窜跃急促,却在后边跌落剧烈,随着溅撒之声,发出懊恼的叫苦:“我掉粪池里了。”
有乐拉着我和信雄掩鼻忙避气味,长利牵马寻来,憨问:“那个家伙死掉没有?”有乐捂着鼻子说道:“历史上的邵悌吗?不知刚才是不是他,总之此后突然没了下文。这样也好,我不想他又来纠缠信雄……”
信雄在路边负手而立,愣自出神。我以为他又看见如丧考妣之人,心下一惊,忙去拉他后退。但见信雄呆瞅一只挨戳走来躺倒在血泊里的小狗,它显然伤势垂危,却仍竭力凑近,挨到信雄脚下。信雄蹲身抚摸时,小狗舔他的手,随即死去。
我见状不禁泪盈眼眸,信雄抬手一指,我和有乐惑望他所指之处,只见有个垂眉耷眼之人持刀凛视,从墙边悄步逼近。有乐忙拽信雄后退,不安道:“先前就是他戳了那只小狗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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