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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乐捂耳逃避,郁闷道:“不跟你徒逞口舌之争,将来自有天收你。正所谓天意如刀,何时饶过谁?”
“天意人心,”刘伶在屋中借着醉意长叹不已,“孰更深不可测?屋漏偏逢连夜雨,河南的麦田烂在土地里,中原的农民又掬一把辛酸泪。河西竟然旱涸失常,大群鲜卑族人此前被忽悠去耕田,结果颗粒无收,连同那些‘北地胡’一起,以为跑来依附汉室是好归宿,不料横遭天灾人祸,族中青壮男丁被拉去当兵打仗,家小流落无依,女眷遭掳卖四处。落得如此凄凉地步,将来找谁讨还报应?城外山林燃起大火,烧近郊野,红霾遮天蔽日,人们说预兆不祥。权贵的帮闲文人却爱撇开事实不谈,还在为豪强势力摇旗吆喝,几乎每件事情皆指鹿为马,不惜混淆黑白,颠倒是非,专跟民众唱对台戏,计较精致,一心利己。不肯伸张正义,为弱者说话。然而正如自古至今老话常说的那样,善恶到头终有报,且看苍天饶过谁!”
长利不安地低声问道:“他说这些话不怕被人抓吗?听说司马家族爱用威压手段镇慑人,逼迫大伙儿逃避现实,只尚空谈以避祸,给后世留下‘清谈’的词语,其典故出处就是来自这个年代……”信孝瞥他一眼,闻着茄子说道:“没想到连你也知道这些。可是山涛就在外边,谁敢轻易招惹‘竹林七贤’?除了嵇康因为吕安一案不慎让司马昭拿捏住,才借机整死。王戎和大小阮他们没让谁能整到,刘伶无非被罢官,反正他也不爱做官。人称‘小阮’的阮咸曾质疑荀勖的音律,因此遭到记恨,最后任为始平太守,直至寿终。不过他儿子阮遥集厉害,逆境中还是混出了头,阮家子孙在百越以南开枝散叶,而在我们来的年代,其与中原士族分庭抗礼之势似也渐成气候,这帮越地以南的家伙常放话说:‘我们谁也不怕!’历来他们好像也没怕过谁……”
“其实中原皇朝曾经疆域广阔,”恒兴在宅院门边朝外张望,闻言不禁低叹。“可是历代权贵们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宽仁胸怀,败家子孙层出不穷,难以容人,逼走了一个又一个,究因心胸狭窄器量不够,而致日后版图越来越小。我小时候读过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那时他们就已经不想跟恶势力一起过日子。我学武艺的时候,权六老爷子跟我说,拳脚小功夫,容人大丈夫。我一琢磨,其道理实如有乐题在扇子上那句话……”
“是不是这句?”有乐掏出一把折扇展示“有容乃大”的题字,随即拢扇抽脸,啪的一打,催道。“你还杵在门边乱发什么议论,赶快去找信雄回来,我好像又听到他甜嫩的声音了,却不知究竟在哪里?”
恒兴捂脸而去,我跟到门口张望,酒糟鼻的小孩儿蹲在墙头高处睥睨道:“刚才我告诉过你们了,便在那辆牛车上,现在的人们都不会倾听了吗,个个自以为是……”恒兴在墙下捂脸边奔边问:“再说一次,这小孩儿究是谁来着,怎如此跩?”信孝闻茄回答:“阮遥集。实系百越以南阮氏一脉创始人,口头禅:‘我们怕过谁?’他身为南方阮宗始祖,这位侯爵当然不用怕谁,毕竟是东晋皇朝的镇南将军兼吏部尚书,统领交州、广州、宁州军事,其乃三州都督,亦属实际上的南方霸王……”
有乐在底下仰望道:“难怪从小就这么屌……”随手又拿扇抽脸,恒兴捂面忙避,口中甚以为然:“小时候就这么屌,气场高下立现。长大不厉害才有鬼了。”另一个小孩儿满脸正气的跟过来理论:“世上哪里有鬼?你们这些愚夫愚妇真是执迷不悟,我只用三句话就驳倒你们,不服来辩……”有乐连忙跑开,摇头说道:“不跟你扯!日后你就知道了……”
宗麟不禁叹道:“阮咸这家伙整天泡在酒盆里,史书称其爱跟自家养的许多猪一起喝酒,不料他教育小孩还是很有一套!其膝下两个儿子都是历史名人,并且一个比一个牛。论千秋功业,阮瞻虽不及尚武的兄弟阮遥集,然而《晋书》载其清虚寡欲,神气冲和,从来自得于怀。读书不甚研求,而默识其要,遇理而辩,辞不足而旨有余。尤善弹琴,人闻其能,多往求听,不问贵贱长幼,皆为弹之。他的内兄潘岳每令鼓琴,终日达夜,毫无忤色。认识阮瞻的人叹其恬澹,举止灼然,不可荣辱。阮瞻拜见已任司徒的王戎,此前他以‘遇理必辩,与世无争’闻名。阮瞻曾与人同行,天气炎热渴得厉害,客舍有口井,众人争相前往饮水,阮瞻独自慢吞吞地落在后面,等别人都喝完了他才去喝,他谦让不争达到这种程度,东海王司马越为之憬然,急于拉拢他去府内参议军事。王戎抢先一步邀约阮瞻,问曰:‘圣人贵名教,老庄明自然,其旨同异?’阮瞻答曰:‘将无同。’王戎咨嗟良久,即命征召起用为官。时人谓之‘三语掾’,概指只消三言两语便能获得起用。太尉王衍亦雅重之……唉,人比人,气死人!我那些小孩儿要是有一个半个像他们这样,我何必发愁到四处穿越找慰籍?”
“东海王司马越镇守许昌时,不忘培养儿子之事,给阮瞻等人写信说:‘希望各位在空闲的时候,照顾教诲他。’可见器重其王佐之才。”信孝闻着茄子说道,“永嘉年间,阮瞻去辅佐太子。不料一年多后,竟暴病死于仓垣,终年三十岁。死前有人看见他独自在仓库里不知跟谁辩论鬼神之事,抱头鼠窜出来时显然面色不好。其子女多数未随内兄潘岳厮混,最终去跟其弟弟阮孚南下再南下,与其他阮家子弟一起往百越以南继续开枝散叶……”
“你最后‘中奖’了。”有乐伸扇指着那满脸正气地追着他辩论的小孩儿,含蓄告知。“中了大奖。我忍不住要预先恭喜你一下……”
放鹤季节,放飞的是心情。虽然我到龟山放鹤之时,在嵯峨天龙寺曾听有乐他们这样说过,后来翻阅史书,甘露五年无人放鹤。大概那一年他们没有心情。
小珠子做记号说,时为公元二六零年。阮籍之子阮浑在巷里奔跑,一路哭泣。其着《周易论》二卷,似有提及“河图洛书”不止两幅,而今已佚。
仰眸但见赤霾弥天,惊飞漫空翼影。
“阮浑,”一个踏着木屐过路的摇摇晃晃之人转面问道,“那片天空怎么回事?如何变红似血,莫非有什么不好的天兆……”
跑进门的蓬发少年揩泪道:“兆你的头,有人烧山而已。”那个摇摇晃晃之人踏着木屐啧然道:“浑小子,那你哭什么?司马相国三申五令,不许乱伐林木,尤其是烧山。国家肯定会抓住那些擅自烧山毁林之人,即使自然产生的天火,烧成这样也该问责。你父亲领宿卫兵驻守上林苑,我看也跑不了,他怎么不去救火?看看你,一路奔泣这样狼狈,哪有一点儿像你父亲阮嗣宗遇事无动于衷的仪态?虽然我看他内心自有波澜起伏,起码表面能装得若无其事……”
信孝在我后边闻着茄子小声说道:“那个跑进来的蓬头乱发小子名叫阮浑,长大后着有《周易论》或《周易义》二卷,提及河图洛书之事甚多且杂,结果遭人毁掉,迄今已佚。其乃阮籍之子,素有父风。阮浑少慕通达,不饰小节。阮籍曾对他说:‘仲容已入我这一流,你不许再这样!’可见其父不愿他也走上这条放浪形骸的狂生之路,仲容指的是阮籍侄儿阮咸之字。其实阮籍介于狂狷不羁与沉潜务实二者之间,不仅受到父亲阮瑀身为‘建安七子’的影响,更受族父阮武的熏陶甚多。此位族父也是阮籍的族兄,亦乃学问渊博的通达之士,是阮籍的知己兼老师。阮籍还有一个哥哥和妹妹,哥哥名叫阮熙,做过武都太守,阮熙的儿子就是与阮籍同入竹林的阮咸。阮籍的妹妹和他女儿差不多,一向神秘。阮籍有一子一女,子名阮浑,字长成,女不知其名。这些阮家子孙日后多随镇南将军阮孚南迁,其中还包括阮孚的内兄潘岳家族的人,亦陆续从河南追随阮家宗族南下,沿途开枝散叶,最远直至南海之滨……”
“他写书说,河图洛书流落于世至少有十三幅。”有个闷瓮般嗡然低萦的话声从瓜篱后传过来,“不知是真是假?可我连一幅也没找到,看来又白跑了一趟。还浪费掉广陵散的琴谱,先前穿越遇到嵇康年轻时进山寻宝,说是要找古物,我忍不住送给他……”
闻听有人在瓜蔓丛间嘟囔,我转头回望,只见一个巨大之影急缩不迭,伴以低微的婴儿笑声。有乐不禁纳闷而觑,往篱下探眼寻觅道:“原来幸侃还在这里,我好像听到小孩儿声音,你在里面孵蛋吗?”我跟来瞧见胖大之影往墙角避去,抱个婴儿忙躲,难免惊讶道:“那个襁褓中的小婴儿是谁的?”
胖大之人蹲到墙后提指贴唇,不安道:“你们别吵好不好?我好像听到宗麟在左近,他是我仇家……”有乐摇扇说道:“你还会害怕宗滴?一身横练,到底练去哪儿了……”胖大之人哄着婴儿,在墙影里嘟囔道:“他有火枪,我不想跟他拼命。况且我抱着小孩儿,须百般呵护,而不是好勇斗狠,四处找人玩命……”信孝伸鼻来闻小孩儿,悄问:“这个婴儿似是还没断奶。你从哪儿偷来的?”
“说偷多难听,”胖大之人在瓜藤丛里咕哝道,“他妈妈让我帮着抱一会儿,以便腾手去拉那条乱漂的无主小船过江,随后我们在兵荒马乱之时失散,我就一路抱过来这里了。你看他多可爱,小嘴胖嘟嘟,似有两分像我小时候的样子。我决定把名字给他用,叫他小侃,你们觉得怎么样?”
信孝闻着小婴儿,趋近探问:“他妈妈是谁呀?”
“陶母湛氏,”胖大之人抱婴儿避去一边,瓮声瓮气的咕哝道,“丈夫玩完后她家很贫困,又遇上战乱,被迫搬迁,我在长江那边遇到她,以为她要抱着小孩寻死,其实她很勇敢,只是要过江去……”
信孝听后一怔,随即不安地颤抬茄子说道:“湛氏有没告诉你,她那个玩完的老公是不是名叫陶丹,在三国孙吴时曾任扬武将军。吴国被西晋攻灭后,湛氏又带着儿子一路逃难避乱,最终迁居庐江郡,含辛茹苦抚养孩子长大,史称陶母湛氏对教育陶侃起到重要作用。陶侃年幼而孤贫,起初只任县中小吏,家里常患米粮不够……”
长利憨问:“陶侃是谁呀?”有乐似也想起来,伸扇敲头,啧出一声:“陶渊明的曾祖父。”随即去拽胖大之人衣袖,懊恼道:“你为什么把陶侃抱走了,赶快拿去归还给他妈妈!不然历史脉络就改动得太大了,要知道这个婴儿他曾孙陶潜的《桃花源记》属于千古名篇,而且我从小就喜欢诵读。另外似有脍炙人口之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岂止啊?”信孝闻茄说道,“陶侃是历史名将。属于晋朝时期重要的军事将领。唐德宗时奉为武成王庙六十四将之一,至宋徽宗时亦位列武庙七十二将。陶侃出身南方寒门,早年仕途艰难,官位不显。八王之乱时,凭借着自身的才干,深得荆州刺史刘弘的重用,刘弘感叹地对陶侃说:‘我过去担任羊祜公的参军,羊公说我日后一定能到他的地位,今天看到你,一定能够继承老夫我。’此后,陶侃因军功被封为东乡侯……”
胖大之人抱婴嘟囔道:“先前听那蚊样家伙说你们曾抱走了西乡侯的小孩儿,我抱走一个东乡侯不行吗?况且他也有后裔将来迁徙到我们那边……”
“你现下不能抱走他,”信孝闻茄说道,“因为他在历史上很有作为,须要赶快送还其母教育。由于获得刘弘举荐重用,陶侃率军支援琅邪王司马睿,平息流民之乱,一度被授为荆州刺史。因权臣王敦排挤,改镇广州。他支持阮孚大力开发南疆荒域的措施,为阮家南下开辟拓宽了起初最艰难的道路。王敦之乱平息后,陶侃再镇荆州,并加都督荆湘雍梁四州军事、征西大将军。晋明帝死后执掌朝权的外戚庾亮压不住心怀不满的苏峻等实力将领,不出阮孚所料,果然爆发叛乱。陶侃被推为盟主,与江州刺史温峤等组建西方义军,成功讨平叛乱。战后因功加侍中、太尉,都督七州军事,封长沙郡公。随即又领兵擒获擅杀江州刺史刘胤的后将军郭默,兼领江州刺史。陶侃派兵经营巴东,收复襄阳。功成名就之后,陶侃辞官归隐,不久去世,享年七十六岁。获赠大司马,谥号‘桓’。”
恒兴在墙外说道:“陶侃是一代名将,颇有建树。他出身贫寒,又是江南的少数族裔,在西晋南渡成为东晋的风云变幻中,竟冲破门阀垄断为寒门入仕设置的重重障碍,当上东晋炙手可热的荆州军首领,而颇有治绩。可见陶侃有较强实力,才堪于逆境里立有大功。陶侃从戎四十一年,正史称其‘雄毅有权,明悟善决断’,为东晋皇权的建立及巩固立有大功。他作为联军主帅平定了苏峻之乱,为稳定东晋皇朝立下赫赫战功。他获悉后将军郭默擅自杀害刘胤,即率兵征讨,不费一兵一卒就擒获郭默父子,因而名震敌国。陶侃精勤于吏职,不喜饮酒、赌博,却和温峤一样深受后来的权臣桓温仰慕。又精勤于吏职,两镇荆州,使治下之域‘自南陵迄于白帝数千里中,路不拾遗’,为后世所称道。因陶侃独特的行迹,招引史家不同的评述,成为了两晋之际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
有乐摘了个瓜扔去,啧然道:“你还在插嘴?赶快去找信雄回来,然后我们合力把幸侃抱着的幼年陶侃抢到手,及早送还他妈妈那里,以免严重影响历史脉络,要知道‘采菊东篱下’从来是我喜欢的诗……”巷子里有个踏着木屐的摇摇晃晃之人捂头叫了声苦,懵转道:“谁扔瓜?”宗麟在院门那边发问:“我正跟过路的袁孝尼说话,谁又干扰历史脉络来着?”胖大之影忙往瓜园深处避去,信孝跟随其后,拽衫说道:“你要去哪儿?别跑!”
巷子里奔来一群胡人,纷声吆喝:“未经邀请,谁又敢闯进阮家地盘,够胆别跑!”长利搬凳子到墙边,站上去张望道:“那些究竟是不是鲜卑人呀?我怎么瞅着不像……”
“你见过很多鲜卑人吗?”宗麟在院门那儿冷哼道,“然而我也觉得这些家伙不像。其实正史从来没明确说过阮家的胡婢是鲜卑人,你看到哪篇正史这样提及?人家就只讲胡人,以及胡婢。后世有些笨蛋想当然耳,无非牵强附会而已。我瞅着却觉眼熟,他们很像那些扎菠萝人……”
长利憨问:“扎什么菠萝?”
有乐伸扇敲头,说道:“扎热菠萝!”蚊样家伙从瓜篱后边伸脸接茬儿道:“是扎波罗热吧?记得有一次我和宗麟大人穿越到克里米亚汗国那边,在第聂伯罗那条河流一带撞见好多迁徙游牧的部落,自称扎波罗人。其实他们好像是鞑靼人,其中也夹杂有不少跟俄罗斯人混血的后裔。奥斯曼突厥人侵吞克里米亚那时,俄罗斯人很不高兴,声称克里米亚有他们的后裔,因而属于俄罗斯人。然而其实,克里米亚汗国不属于别人,那些古老的鞑靼人很早就游牧到这片肥沃的黑土地上逍遥自在的生活了许久……”
“那些鞑靼人四处去,”信孝闻着茄子转望道,“哪儿都有他们后裔。我也觉得跑来依附阮家的这帮胡人很像鞑靼的样子……”
“你见过很多鞑靼人吗?”宗麟在院门那儿冷哼道,“不过我也觉得他们很像。没想到这帮到处游逛的家伙居然给中原皇朝贡献了阮遥集这种了不起的混血儿。唉,我也想有个这么厉害的儿子,可惜没机遇。有些东西真是可遇不可求,年轻时我遇见谁不好,却遇到了阿多……”
巷子里有个踏着木屐的摇摇晃晃之人捂头愣问:“阿多是谁呀?”
“他老婆,”我往宗麟伸来索取的手心里放了一颗药丸,浅抿微涡回答。但听有乐伸脸到肩旁问道,“那个是谁?”
“袁孝尼,”宗麟把九转雄蛇丸吞下,转面探询。“你怎么在这里?”
踏着木屐的摇摇晃晃之人拾瓜自觑,闷闷不乐地回答道:“我出来打酒,顺便告诉你们,尤其是嵇叔夜,最近风头愈紧,千万小心些,刚才我似乎看到裴秀在外边露面……”
长利憨问:“谁来着?”
“大将军跟前排名第一的高手。”有乐伸扇敲头,然后告知,“出身河东裴氏,这位魏晋时期名臣乃是地图学家,裴秀不只制作《禹贡地域图》,并很早就掌握了缩放技术,缩绘《地形方丈图》以及撰写《禹贡九州地域图序》,据说他究极一生,暗寻河图洛书之秘……”
小珠子冒出来嘀咕:“他很厉害,后来月亮正面的一个环形山以裴秀命名。”
我们纷纷讶觑道:“你怎么在这儿,信雄呢?”小珠子闪到我后边,踏着木屐的摇摇晃晃之人投眼惑瞅无觅,自揣纳闷道:“裴秀是后进领袖,其出自着名士族‘河东裴氏’,他的祖父裴茂、父亲裴潜,以及叔父裴徽,不仅历居显位,而且名望很高,然而裴秀不能指望沾得多少光,因为他的生母出身微贱,裴秀的嫡母宣氏对她无礼,曾让她给客人端饭菜,客人见她后都站起来致礼。那时裴秀还年少,宾客们来拜见裴徽之后,还要到裴秀那里交谈,听听他的想法,这班嘉宾贵客见到他的生母跟着奴婢端酒菜进来,一齐恭然起身礼敬。裴秀的生母说:‘我这样微贱,客人致礼应当是为小儿的缘故啊。’此即母以子贵。宣氏知道此事后,就不再轻视她了。时人作谚语称‘后进领袖有裴秀’,你们要小心。”
“他也是能侃之人,”有乐摇扇自笑,“着名机械专家马钧曾设计一种能连续把巨石发射到远方的攻城器,裴秀听说后,竟加以哂笑,并与马钧辩论。马钧口才不及裴秀,后来就不多加辩解了。裴秀十分得意,又讲个没完,其实他对机械原理并不很精通。当时文学家傅玄,曾为此劝说裴秀闭嘴。别人劝他少吃药,却被他驳倒,最后裴秀因服用丹药而亡。他嘴也是很硬的,又爱吃寒食散。裴秀升任司空,被当世称为名公,却在四十八岁那年,服用寒食散后误饮冷酒而死。寒食散即五石散,别人都说食用寒食散后宜服热酒,他偏不听……”
“我学写周易论作,谈及河图洛书似应不止两幅,也曾被他嘲笑,不过我无所谓,想写什么就写。”那个名叫阮浑的蓬发少年在门边摇头,随即低声哼唱小调儿,“你爱看你就看,不爱看就不要看。”
宗麟转面,瞅见那个名叫阮浑的蓬发少年拿起搁在板门后边的琴弹了几下,忙问:“除了这把胡琴,你们家还有没有更高雅一些的,比如七弦琴之类……”阮浑摇头回答:“我叔父家里乐器多,想要什么自己找去。不过他最爱弹琵琶,而我喜欢胡琴,门后那几支依序排列,取名为‘大胡’、‘二胡’,我抓来玩弄的这把是老二。”蹲在那里弹唱:“你爱听你就听,不爱听就不要听……”踏着木屐的摇摇晃晃之人伸手卯头,啧然道:“休要乱弹琴!我受不了胡琴发出来的塞外之声。你父亲阮籍乃是‘正始之音’的代表,人品高尚,素称‘命世大贤’。国家对我们好,阮氏倍受国家恩遇厚待。要知道我们国家,世之大器也!其他地方能成什么气候?你不应该弹奏这些杂音出来……”
信孝闻着茄子在我肩后的瓜藤下悄言道:“正始十年,曹爽被司马懿诛杀,司马氏独专朝政,杀戮异己,被株连者很多。阮籍本来倾向于曹魏皇室,对司马氏集团心怀不满,但同时又感到世事已不可为,于是他采取不涉是非、明哲保身的态度,或者闭门读书,或者登山临水,或者酣醉不醒,或者缄口不言。所谓‘正始之音’,它的本质其实是无声,人们也可以理解为忍气吞声。”
“但是清流毕竟受不了世道陷于一片浊浪滚滚滔天。”宗麟听琴之时,不禁兴叹。“便在权奸指鹿为马,礼崩乐坏,一片鸦雀无声之际,嵇康弹出一曲‘风入松’。天地间仿佛突然又有了不一样的声音。正始之后,阮籍与嵇康、山涛、刘伶、王戎、向秀、阮咸诸人,联袂相携,作‘竹林之游’,史称他们为‘竹林七贤’。景仰追慕者云集,这些浊世清流活动时间称为‘竹林时期’。嵇康虽然被害,‘竹林’终成气候,其风尚甚至影响到了司马家族子孙,尤其是司马攸为之倾心,甚至也要包括司马炎,亦随而附庸风雅。此后,山涛、王戎位列朝廷三公。而在‘二王当国’之时,王戎和他兄弟掌权,渐使琅玡王家成为两晋实权宗族。不仅让他族人子弟纷纷控制朝权,并大力扶持阮籍、嵇康等‘竹林名士’后人入仕,诸如嵇绍、阮浑、阮瞻、阮遥集他们皆陆续来到皇帝和太子身边辅佐。随着‘清流’得势,温峤、庾亮、殷浩、谢鲲等名士纷纷粉墨登场、出将入相。有了他们,乱世中得以帮晋室续命。名士们不只是帮晋室,其实也要顺便为汉祀存继香火留萦于世。然而司马子孙终究还是因为自己不争气,自作孽,不可活。司马王朝最终覆亡后,这股世代传承的‘清流’仍未湮灭,言传身教,风骨长存。此般浩然正气一直还在士人当中存续,历五胡十六国南北分裂时期,使史册翻页到唐宋,甚至更为悠久……”
“谁说鸦雀无声?”踏着木屐的摇摇晃晃之人小心翼翼地往门外探觑一眼,扯开嗓子连说带唱,“来跟我一起踩着节拍充满感情地高唱:国家对我们好,我们也要对国家好……”
长利悄问:“他为什么这样呀?怎竟满口爱扯‘国家’……”
“他就这样,”信孝闻着茄子说道,“袁准,字孝尼。大家都知道他爱唱高调,‘国家’此词多出自他这里,即使不是最早也算最多。其实他为人正直,甘于淡泊,以儒学知名。后来,魏帝曹髦封司马昭为晋公,准备好了加九锡的礼物,司马昭坚决推辞,不肯受命。朝中文武官员将要前往司马昭府第恭请接受,这时司空郑冲赶紧派人到阮籍那里求写劝进文。阮籍当时在袁孝尼家,隔宿酒醉未醒,被人扶起来,在木札上打草稿,借着醉意写完,无所改动,就抄好交给了来人。当时人们称他为神笔。阮籍死于写了《劝进表》之后的一二个月,享年五十四岁。临终前一直向隅而泣,那阵子更加沉默,久无言语。试弹广陵散不成,掷琴而绝。而嵇康临死前,并不伤感,唯叹惋:‘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小珠子冒出来嘀咕:“后来那些‘国家’把这个世界给糟蹋坏了。劫后残余的人们再也不想要‘国家’这种东西,尤其是骑士团和兄弟会最为深恶痛绝,谁提出还要搞那一套就打死谁。”宗麟喟然道:“不论什么时候,如果任何国家把人类带到了小珠子所说的那种遍地开蘑菇的末日浩劫,任何国家就没有必要存在下去了。因为‘国家’这种东西已被最终残酷的事实证明为有害。”
踏着木屐的摇摇晃晃之人拍着手唱:“国家对我们太好啦!啦拉蜡喇啦,拉了拉了喇……”几个大小不等的小孩儿在旁纳闷而觑,没谁吭声。未来的东晋皇朝吏部尚书兼镇南将军阮遥集在巷墙上光身蹲看,这位长大后为国开疆拓土的名臣不时挠抓胯下,眯眼而望。
长利转头悄问:“他长大后当上了多少州的都督?”
“至少三州。”信孝闻着茄子仰望道,“这小子以镇南将军身份,都督交、广、宁三州军事。其中的宁州,包括云南、四川和交州的一部分地方。西晋泰始六年八月,朝廷将益州的建宁、云南、兴古交州的永昌共四郡改设宁州,治所驻地在云南曲靖一带。西汉时,汉武帝派兵剿灭南越国,后设交趾刺史,辖有七郡。东汉时,汉献帝于建安八年改交趾刺史部为交州,辖有广东、广西及越南北部和中部,州治驻地在番禺。三国时,吴国分交州为广州和交州,交州辖境减小,包括越南北部和中部、广东雷州半岛、海南岛和广西南部,治所驻地在龙编,即越南河内以东。趁刘备西征益州之际,东吴派遣大将步骘为交州刺史。交州成了东吴的势力范围。诸葛亮平叛继而占领南中之后派李恢领交州刺史,企图染指交州。东吴为便于治理,又把南海、苍梧、郁林、高梁四个郡即两广大部份从交州划出,另设广州,州治番禺,交州治桂州。东吴时期,广州之境除广州辖下的四郡外,还包括荆州始兴郡和海南岛。西晋时,广东腹地属当时的广州,粤北属荆州,雷州半岛和海南岛属交州。晋代岭南移民被称之为‘流人’,北方士族和黎民百姓纷纷迁徙东南沿海。”
宗麟叹道:“在东汉末年中原大乱时,交州成为相对而言和平安定的地区,包括广东、广西及越南北部。许多中原士人移入当地,中原文化传入交州一带。交州的很多人才随后到三国各朝廷中位居高官。交州作为益州、荆州、扬州的南邻而被曹操、刘表、刘备、孙权等势力争夺。据记载,秦代的移民大致有五批。自秦朝平定岭南以来,当地历史上至少发生过六次较大的移民浪潮。汉武帝平定岭南,留下占领军驻守,历经西汉覆亡和王莽篡权等数百年未遇的变革,先后又有五批移民迁到岭南。宋代以后,越南北部分离出去。北宋灭亡和南宋末年,两度形成士族豪门、平民百姓和抗元将士南逃,两宋时期的移民潮从规模上远远超出了两晋。不仅往南流徙,还有不少士民投奔怒海,迁往瀛州和九州诸岛等更遥远的地方,称为‘渡来人’。从秦汉、魏晋、宋元时期流迁的士民,重塑了我们那里的面貌。可惜我遇到了阿多这个土生土长的倭人,后悔跟她结婚,使我家子孙的血脉受到污染,不再纯粹。唉,说来真是数典忘祖……”
有乐摇了摇扇,在旁无语。长利转头瞧见信包躺在藤椅上朝这边惑望,就走过来低声探问:“你觉得墙头那个小孩儿像哪里的胡人来着?”
“不知道他们是哪里的胡人。”信包叼烟惑觑道,“总之不一定是鞑靼,也不像鲜卑。”
李贽自刎那一年,信包带给我一个胡婢。由于在关原之战,信包加入他儿子的敌方阵营,父子俩分成了敌我。结果信包那边败北,但家康不问信包的罪,放他归还了所属领地。尽管如此,信包还是秀吉一派,抵抗到最后。却在终遭谋害以前,他送给我那个总是眯眼而觑的胡婢,笑问:“你觉得她像哪里的胡人?”
万历九年,李贽从云南辞职回乡,途经湖北黄安,住在朋友耿定理家,撰写一些读史的文章,并教授耿家子弟。李贽倡导绝假纯真、真情实感的“童心说”。李贽在麻城多次讲学,抨击时局,针砭时弊,听任各界男女前往听讲,并受到热烈的欢迎。耿定理去世后,李贽让人送家眷回泉州,独自移居麻城佛院,继续揭露道学家们的伪善面目,批判的锋芒直指宋代理学大家程朱,被当时势力视为“离经叛道”的“异端”,群起围攻。最终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罪名在通州逮捕李贽,并焚毁他的着作。
听说朝廷要押解他回福建原籍,李贽留下一偈:“壮士不忘在沟壑,烈士不忘丧其元。”以剃发为由,夺下理发师的剃刀割断自己的喉咙而死。他讲学时,听者数千人,中间还有不少妇女。李贽深深同情妇女的处境,他大声疾呼,为妇女鸣不平。李贽批判了男子之见尽长,女子之见尽短的说法。当有人说:“妇女见短,不堪学道”的时候,他驳斥说,人们的见识是由其所处的环境决定,并不是先天带来的。他热情歌颂卓文君和司马相如恋爱的故事,反对歧视妇女,因而深受妇女喜欢。有乐摔断腿那年,我从信包的泣诉中获悉这位泰州学派的一代宗师双目圆睁,血溅狱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