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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上次来过之后,陈璞便再没见过姐姐南阳。
今天一见面,她先就被南阳的模样吓了一跳。
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南阳完全变了一付模样。以前丰润的脸庞,如今已经凹陷下去;脸上不再有光泽,也几乎看不到什么血色,苍白得就象一张贡纸;连嘴唇都是暗淡的灰色。她的眼睛不再象过去那样明亮照人,一双眸子里看不到丝毫的光彩,就象元宵夜里燃尽了的篝火。
现在,南阳披着一件裘氅坐在桌案后面。这件裘氅是如此的宽大,似乎快要把她整个人都完全包裹起来,只露出那张教人心酸怜惜的小脸。她勾着头,抿着嘴唇,目光涣散地盯着除了笔墨砚台之外什么都没有的大桌案。她大概正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完全没有察觉到陈璞的到来……
陈璞连忙过去摸她的额头,牵着她的手惶急地问:“你怎啦,姐?病了?”
南阳这个时候才清醒过来。她惊讶地看着妹妹,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请太医来看过没有?太医怎么说?”
“没。”南阳对妹妹说,“我又没病,请什么太医。”
陈璞又伸手在南阳的额头上摸了一下。额头和手都是冷冰冰的,还说自己没病?她忘记了自己过来的初衷,替南阳拿主意说:“没病还说胡话?不成不成不成!你不能再在这里住了,别病出个好歹。你等等,我去让人预备车驾,我送你回城!”陈璞有点着慌。她突然想起来,姐姐病成这个样子,南阳身边那些丫鬟侍女都去哪里了?一股怒火腾地一下就蹿起来。她一边对南阳抱怨一边叫人。“你家里的丫鬟呢?她们都是死人啊!怎么就不知道留个人照顾你?这样大冷的天,她们就该让你一个人呆在这冰冷的书房里?亏你平时对她们那么好,你病了她们跑得连个影子都看不到。一一来人!”她这才发现,屋子里竟然没烧火盆,屋子里冷飕飕的寒气,胸膛里一股怒火登时腾腾地蹿起来,甩了南阳的手就要出去收拾那些不懂事的丫鬟侍女。
南阳一把拉住她,说:“这真不关她们的事。是我不教她们在屋子里烧火盆。再说我也没病……”
是姐姐不让烧火盆?陈璞诧异地停下脚步。她有点相信南阳的话。倘若不是南阳发话,丫鬟侍女们肯定天不亮就会把火盆烧上,好把书房里的寒气赶出去。她探究地凝视着姐姐,想辨认一下她到底是不是在哄骗自己。
“真的没事?”
南阳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不让烧火盆?”
南阳不知道该怎么和陈璞解释。是的,她没有哄骗妹妹,她确实没有生病。但她还是撒谎了,事实上她的确是在生病。这个看似自相矛盾的说法其实一点都不难理解,因为她生的是心病。
她的心病是在一个月前陈璞来的时候得的。但病根却或许在一年前就落下了……
南阳自小便酷爱书法。她的身份尊贵,小时候就得到过不少书法大家的悉心指点,又有机会揣摩领会皇宫大内收藏的前朝历代名家作品,再加上她自己本身的天分就很高,所以还是少女时她的书中法道就颇有名气。虽然这份名气里的虚张夸大成分比较多,但谁也不能否认,假以时日,她很有可能会成为一位象“江夏凋零客”黄勿那样的大书家。不过,凡事都有正反两面,虽然她在书法一途上早有成就,但一是因为受到年龄和阅历的限制,她很难把人生体会与书法技艺融会贯通;二是因为前几年她个人遭逢了人生中的重大打击,耽搁了在书法上的进一步领悟;所以这几年她在书法上几乎毫无进展。这一点,她自己都能感觉出来。特别是在她每每与各地进京的名士初相结识的时候,当别人在听说她的名号时,于不经意间流露出对她个人遭遇的同情,对她不再追求书法真谛的遗憾,还有就是对她空有天分却自暴自弃的惋惜;所有的这些,都让她无比地难过。
书法是她的爱好,也是她的事业,更是她的生命。为了提高自己的技艺,这些年里她不计代价地疯狂搜罗各种名家书贴和手卷,几乎把自己的所有家当都填进了这个无底洞里。眼下,城里的公主府邸除了两三处要紧地方,其余都是空空如也,所有的家什早都被她换了钱去买书贴书卷。要不是公主府邸没有人敢买,她怕是连它也要一起发卖折钱。可是,即便已经沦落到要靠着偷偷卖字才能支撑表面的公主排场了,她的书法还是毫无进展。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三年前她第一次在大内看见《六三贴》。
从看见《六三贴》那九十一朴拙峻厚文字的第一眼,她就疯狂地喜欢上它们。这些带有深沉的汉隶笔法特点的文字,让她面前那道已经关闭好几年的书道大门重新出现了一道罅隙,她又一次能够隐隐约约窥见那条走向书法颠峰的途径。
可惜的是,《六三贴》只是一篇匆匆写就的便笺,有的字重叠出现,有的字急忙潦草,有的字还缺笔少画,真正别具一格的并不算多,虽有裨益,却不能真正地让她新拾进步。从那时起,她一面细心揣摩《六三贴》,一面到处托人打听攸缺先生的生平与下落,但从来没有得到任何的消息。很显然,这位攸缺先生是位与世无争的高人隐士,还很有可能早已经羽化仙去。这个结果教她非常失落,还为此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看来,她这辈子在书道上的成就也就到此为止……直到去年十月间她在陈璞的府里偶然遇见燕山提督。
她知道《六三贴》最初就是从燕山卫流传出来的,也听说燕山有商成这么一个年青的提督,还清楚商成和自己的妹妹是在战场上并肩厮杀的战友,但她从来没有把攸缺先生同一位征战沙场的将军联系在一起。所以,在她的同伴用言辞挑衅并激怒商成的时候,她并没有出言警告与阻止同伴的莽撞行为,而是抱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情在旁观。在同伴被妹妹驱逐之后,为了挽回自己的颜面,她还一度想去寻商成的不是。
在她从陈璞的书房里“盗”得《与大将军书》,随即又在汉槐街驿馆里寻到五十七个字裱成《拾遗贴》之后,她无比庆幸自己并没有去寻商成的不是。她同时还觉得非常的兴奋和激动,因为她还与先生一道“分享”着一个不能对外人说道的小秘密。除了他们俩之外,天下间还有谁会知道,商燕山就是攸缺先生,攸缺先生就是商燕山?
在得到《与大将军书》和《拾遗贴》的当天,她就来到城外的这座属于她的小庄子一一这是她唯一能够落脚的地方,其他的庄子都卖成钱买书贴了一一从此闭门谢客一心只求书法里的上进。
她知道,这一次自己必然能在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因为《拾遗贴》里的五十七个字,篆草行隶楷都有,其中楷书最多,有四十三个;四十三个楷书字里,除了六个是她已经见过的那种笔划沉着结体谨严的楷书变化之外,还有两种是她从不曾见过甚至都没敢想过的变化。一种笔画瘦直挺拔,横钩竖画恍若刀剑破空,藏锋露芒舒展飘逸;一种笔画硬挺字形方正,横则细平竖则粗直,起笔落笔棱角分明一丝不苟,钢筋有力秀气耐看。只是这两种字里都带着《六三贴》的韵味,即便先生刻意地收束笔锋笔力,但《六三贴》峻骨劲骼的特点总是曝露无疑,似乎先生自己也没能把后二者琢磨成器运转圆通。就算如此,先生能将楷书再三变化,其中神通远远不是她一个书道后进敢以半辞相与置喙的……
她最喜欢那种如刀似剑的楷书变化,所以就不自量力地妄想为先生分忧,希冀将这种变化融合贯通。因为前朝杜甫的《李潮八分小篆歌》里有“书贵瘦硬方通神”一句,所以她就将这种变化称为“瘦硬体”。又觉得这个称谓粗鄙不堪,难与先生“宇宙成心风云为气”的隐士风范相符合,就以字体的形状变化而称其为“仙鹤体”。又想着“宝玉忌出璞”,最后定名曰“鹤体”。三月底四月初大书家黄勿来京,曾经与她见过一面,她当时就拿出用还不是很熟悉的鹤体字写的一首小令向黄大家讨教,黄勿一见就惊呼“技意通神”。后来黄勿对人所说的“吾不及远矣”,就是因此而来。只是包括黄勿在内,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不及的可不是自己,而是远在燕山苦寒边塞的攸缺先生。
是的,在她眼里,距离上京不到千里的燕山就是个苦寒边塞。她想不明白,先生为什么怀璞玉而犯险境,藏气象而履艰难。但这正是她最敬仰先生的地方。《南史?隐逸》言隐士“皆用宇宙而成心,借风云以为气”,先生在山中则掩其殊异隐逸高蹈,一出世便九天鹤唳震荡宇宙,如此种种,不正是魏晋以来隐士们高尚其事的传神写照?她甚至想过,在恰当的时候,要把先生的事情告诉父皇。因为《易》中有言,“天地闭,贤人隐”,先生毫无疑问是位古今贯穿的贤人,既然他都不再隐逸而慨然出世,难道不是大赵如今四海升平气象蒸腾的明证吗?当然,她有这样想法,其中也有自己的一点小小心思:等先生复返上京再踞高位,她也好左右侍奉时时请教。但她又不敢说。她想,先生不趋权贵,不附豪门,不以丽辞华章以求芸芸之名,似乎是别有深意,她要是冒昧向父皇举荐的话,会不会弄巧成拙呢?所以她最后还是决定先不去打搅先生。
可是,她可以不替先生扬名,可她必须为先生做点什么。她需要表达自己难以言表的深深敬仰,同时也是为了弥补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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