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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岁月,这对他也是一种折磨啊……
商成张着嘴,惊讶地听霍士其把话说完。啊呀,要不是十七叔自己说出来,他还从来都没有注意到竟有这样的事!他很愧疚,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歉意,就问他:“那你辞了军职以后,有什么打算?”
“还是工部燕渤司的老沈给我出的主意。”霍士其说。他的脸皮突然有点泛红,停顿一下才继续说道,“你大约知道了,从今年开始,工部就要开始在各路州县大力推广新农具和新作法……”
商成点了点头,神情也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霍士其没有注意到他的脸色变化,继续说下去:“……还要在各地兴修水利。我毕竟顶着个精通农事的名头,辞了军职后,完全可以在工部谋个职司。”他又停顿下来,似乎有点不知道该如何措辞。燕山卫那些推广了新农具和新作法的地方,今年秋后就开始有人照着土地公公的神祠模样在田间地头立起火星公公的神祠,而火星公公指的就是他一一他让勤劳的人们每年能多收一半成的粮食,人们就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他的感激。可他每每看见田垄上与土地祠并列的霍星祠,就羞愧无地自容……他一连咽着好几口唾沫,才勉强张开了嘴,说,“一一我想干点实实在在的事情……”
商成紧锁着眉头,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他端着茶盏,一口一口地吞着苦茶水。这茶水是他在京城里的茶叶铺里买的生茶熬煮的,因为少了好几道工序,所以叶子的苦味很重,还有些涩口。只有把茶水全都吞下去以后,舌头下面才能慢慢地感觉出茶叶的清香。但不管怎么说,苦茶水总比茶汤更好喝。加了姜丝葱沫以及乱七八糟各种调味品的茶汤,那还能算是茶么?
远处传来三声锣响。三更到了。庭院里有人走动,随即就是侍卫换岗交接的短促口令。房顶上唏唏唆唆的声音从这头一下蹿到那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瓦片上飞快地跑过去,紧接着就是“喵呜”的一声很有气势的猫叫,没能逃脱灾难的老鼠吱吱地哀鸣两声,随即就又恢复了安静……
他放下空了的瓷盏,拎起茶水壶添满,随手又给霍士其的盏里也续上。看见盏底的姜丝葱花都被水流激得翻滚浮沉,他才反应过来。看霍士其无所谓地端起盏就喝,便笑了一下说:“叔,您打算进工部做事,这事有把握么?”
“有六七分把握。”霍士其说。“我不是进士出身,辞军职转文官的话要降阶,即便有人帮忙说话也至多是正七品或者从六品。再参照封爵的品秩,兴许能到正六品。一一但这个品秩在六部里很尴尬,高不成低不就,比郎中低比司曹高,就只能做副手。所以我才挂念着把封爵提上去,看能不能借开国伯的爵势在工部里谋个郎中。另外,我身边带着老沈帮忙写给工部翟尚的信,也有陆寄写给汤相国的信,还有州学温教谕写给他老师的信一一他登科时的座师现在是礼部尚……”
商成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有个很关键的事情,十七叔提都没有提。不仅不提,他还不停地说他都做了哪些准备,一件件一桩桩地诉说自己为谋个从五品郎中的优势……他怎么就不说他的劣势呢?他难道不知道,他不是进士出身,即便这一回做上工部郎中,以后也不可能再有升迁了?而且,以后只要有大的人事调整,他肯定会被第一个挑出来进行审定评议,哪怕他把事情做得再好,也有很大的可能会离职。没办法,谁让他的“文凭”不过硬呢?
他思索了半天,问道:“叔,您能不能换个衙门去做事?比如,去兵部呢?”为了让霍士其改变主意,他还分析出一大堆的好处,比如霍士其早年在屹县衙门就在兵科做事,熟悉这个行当;兵部在六部里的地位远比工部为高;另外,最近几年朝廷可能都会对外用兵,兵部里的升迁机会也比其他衙门多;而且自己也能在兵部里帮霍士其说点话。最关键的是,兵部与其他的大衙门不同,因为有个“纸上谈兵”的赵括做反面教材,所以这里不是很讲究“文凭”;因此,霍士其的举人身份就不会成为别人针对他的借口。
他的一番好意却被霍士其拒绝了。霍士其实事求是地说:“要是去兵部做事,我何必辞去军职呢?何况在兵部做事和在燕山做事有什么区别?我还不是一样要面对帐册簿子。我就想干点我能做的实在事情。你知道,我是一个蒙混出来的举人,实际上就是个秀才的本事,除了衙门里的文往来之外,我还能干什么?我只能去教人使用新农具新作法,另外就是在农田水利上还能说点话。”他自嘲地笑了笑。“好在在燕山时和陆寄周翔他们的交道打得多,现在也能假作个农田水利上的行家。”
十七叔的态度很坚决,商成也不好再说什么。但他满肚皮的话一时根本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只好再端起盏喝水。
霍士其看他拧紧眉头不停地喝着苦茶水,就是不赞同自己进工部的事,也觉得有点诧异。他忽然想起来,夜饭前商成似乎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对自己说。难道说这两件事之间还有联系不成?于是他就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进工部的事情不妥当?”
“是。”商成直截了当地说。
“为什么?”
“……工部准备搞的事情一一就是推广新农具和新作法的事一一很麻烦,说不定要出很大的纰漏,会连累很多人的。也许还会死人。死很多人。”商成很严肃地说。
霍士其被他的话吓了一大跳。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推广新农具和新作法能和死人的事情扯到一起。但他相信商成绝对不是在危言耸听,更不是想通过这种说法阻止他辞去军职。他对商成的信任是无条件的!既然商成说这事要出大纰漏,要死人,那就肯定会死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商成。
“您听说过商鞅变法么?”
霍士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听说过商鞅变法的事,但那是在燕州的茶园里听桑爱爱的大。他只能说是知道有过这么一件事,然后秦国就变成战国七雄里最强的一个国家。但他并不知道商鞅变法具体是个什么样的过程。
他不知道也没关系。商成的房里就有《史记》,可以翻出《商君列传》来边读边给他作讲解。
就这样,商成从商鞅变法开始给他上课,从商鞅讲到吴起,再讲到王莽。然后从变法说到当前张朴他们面临的局面,东元帝和宰相们的皇权相权之争,再到太子的病和成都王与济南王的储君之争……
他们俩把话一直拉到第二天天光大亮的时候。商成早就说得嘴皮子发干喉咙发涩,疲倦得眼皮子直打架。可霍士其却是精神熠熠。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见识到如此宏伟壮观的历史长卷,也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站在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去俯视整个大赵,商成的话让他胸中波澜起伏。当他推开正堂的门迎向朝阳时,温暖的金霞披撒在他的脸膛上,一股从未有过的豪情壮志在他心头油然生起:
一一与《商君列传》比较起来,开国伯算得了什么?工部郎中又能算什么?
他随即又觉得有点丧气。他连开国伯都不是,又该怎么做?
他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地想一想,仔细地想一想,认真地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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