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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这日轮到孙、庞下山采购日用。
一路无话,庞涓闷闷地在前面走,孙宾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出云梦山没走多远,前面横出一条宽阔的衢道,向右拐,去渡口,向左拐,去朝歌。庞涓想也未想,迈腿径投朝歌方向。
孙宾怔了。
见庞涓越走越远,孙宾急了:“师弟,你这要去哪儿?”
庞涓抬头一看,急返回来,不无尴尬地朝孙宾摊开两手,苦笑一下,算是知错了。
孙宾笑道:“师弟一路好沉闷呢。”
庞涓长叹:“唉!”
“有何心事,可否说说?”
庞涓再出长叹:“唉,这事儿不说也罢。”说罢头前又走。
走没几步,庞涓终是憋不住了,停住步,转过头,望着孙宾,抱憾道:“孙兄,晨起那阵儿,你喊我时,我正梦着一个人。”
“梦到何人了?”
“一个不该梦到的人。”
“既然是梦,就没有什么该不该的!”
“孙兄,你不晓得的,在下真的不该梦到她!”
“谁?”
“在下说了,孙兄不许笑我!”
孙宾扑哧笑了:“究竟是谁,弄得师弟神神秘秘的?”
“师姐!”
“呵呵呵,这有什么?在下前几日也曾梦到她哩,在梦中,她教在下扎针,她伸出胳膊,要在下朝她的胳膊上扎。她那细胳膊嫩肉的,在下哪里敢下针哪!”
庞涓叹道:“你这是寻常之梦,没什么好奇怪的,在下这梦??”
孙宾敛笑:“师弟之梦怎么了?”
“唉,龌龊得很。”
“呵呵呵,”孙宾意会道,“这也没什么呀!梦里的你与醒着的你是两个人,不是一回事儿!”
“孙兄有所不知,对于别人,许是两回事儿,可对在下来说,真还就是一回事儿!”
孙宾算是听明白了,略吃一惊:“师弟不会是??相中师姐了?”
“不是相中,是??天天想她??尤其是夜静更深之时??”庞涓想起先前调侃张仪“骏马奔腾”的那场闹剧,强抑住尴尬。
“说实在话,”孙宾微微点头,“师姐是个真正高贵的人儿,莫说是你,但凡是个男人,只要见到她,就不会相不中她,更不会不去想她!”
“孙兄说得是。可在下??你晓得的,在下是真??真的不该想她,我??唉,我??我??浑哪!”庞涓蹲到地上,挥拳捶打自己脑袋,懊恼不已。
“贤弟呀,”孙宾劝慰道,“常言道,管天管地,管不住心。人是你的,心是你的,在这世上,你可以相中任何人,你更可以去想任何人,没有什么浑不浑的!”
“孙兄有所不知,我??是真的浑哪!”庞涓又用拳头捶打脑袋,被孙宾扯住。
“贤弟之心,在下理解。贤弟若是真心欢喜师姐,尽可对她表白就是。若是贤弟不便出口,逮到机会,在下就替你捅开这层茧儿。愿不愿意在她,相中她,想她,欢喜她,爱她,这些全是贤弟的事,你说对吗?”
“孙兄,你??你这是误会在下了!”
孙宾不解道:“误会?”
庞涓情绪激动:“不瞒孙兄,在下一心欲做大事,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是机缘凑巧,在下幸遇孙兄,进这鬼谷,得拜先生为师,可??在下这都干些什么了呢?这??唉,师姐羞我,羞得好哇。想想师姐,一心向道,为了道,她什么都可舍弃,而我庞涓??唉,只要想到那日晚间她所讲的,在下就??唉,浑哪我!”再次捶头。
孙宾既叹服又感动:“师弟??”
“不瞒孙兄,在下想这一路,直到方才,决心算是下定了!”庞涓扑通跪在地上,仰天起誓,“苍天在上,庞涓起誓,自今日起,庞涓坚决斩断情丝,再也不想师姐,一力潜心学业,若有悖逆,犹如??”眼珠子四下一转,看到一棵小树,拔出宝剑,几步走过去,嗖地斩断,“犹如此木!”
说也奇怪,起过毒誓,庞涓顿觉神清气爽,赶到市集,与孙宾购毕日用物事,见天色将晚,遂各自挑担,沿街走向河堤。
正走之间,庞涓似是想起什么:“孙兄,糟了,师姐要我们买几个顶针儿,我这??竟就忘了!”
“呵呵呵,在下买了,在我袖囊里呢。”
“太好了。”庞涓指向前面一棵大树,“我们就在那棵树下安歇!”
二人走到树下,放好东西,拿出铺盖儿摊在地上。
孙宾看向河水及水中映出的渐渐消退的西天红霞,又抬头看向头顶的巨大树冠,对庞涓赞道:“师弟会选地儿,真正不错呢!”
庞涓拿出一只酒坛并两个酒盏,几包熟菜,摆到地上:“孙兄,来,将就点儿,咱兄弟喝它几盏!”
二人举盏,对饮。
庞涓饮完一爵,指着大树道:“孙兄可知此树为何人所栽?”
孙宾摇头。
“吴起将军!”
孙宾愕然:“哦?”仰视大树,“嗯,听说魏、赵争夺渡口时,吴起来过此地!”
“岂止是来过?魏、赵在此相持数年,宿胥口几番易手。魏侯急了,使吴起亲征。吴起仅带两千武卒,尚未赶到,赵人就逃了。吴起不战而得渡口,特植此树纪念。后来,此地人就叫它吴起树!”庞涓举盏,“来,我们兄弟为吴起将军,干!”
二人把酒临风,一气饮下。
天色渐黑,弯月斜照,银光洒在河面,别是一种壮观。
庞涓酒足饭饱,豪情大发:“方今天下,孙兄服谁来着?”
孙宾不假思索:“先生。”
“这个自然,在下也服。在下是说,除先生之外,你还服谁来着?”
“这就多了,譬如说墨家巨子前辈—”
庞涓摆手打断:“在下不是问的这个!在下是问,天下领兵打仗的将军,孙兄服谁来着?”
孙宾略略一想,屈指:“齐国田忌、秦国商鞅、楚国昭阳和屈丐、魏国龙贾、赵国奉阳君、燕国子之、韩国申不害??”
“哈哈哈哈,”庞涓一阵大笑,不屑道,“我说孙兄,你说的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在下服的。你且说说,他们有何战绩值得一提?”
“河西之战,商鞅击败魏武卒一十二万,算不算战绩?”
“公子魏卬好大喜功,徒有其名,算不得英雄,与他对阵,莫说是商鞅,纵使昭阳、屈武、龙贾、田忌之辈,任何一人都能取胜!”
孙宾笑了:“若是此说,宾就不晓得了。敢问师弟服谁来着?”
庞涓望着水中粼粼月光,缓缓说道:“方今天下,在下真还找不出可服之人。若是连故人算上,在下倒是敬服一人,”看向大树,“就是栽下此树的吴起将军!”
“呵呵呵,吴起将军威震天下,无人不服!”
“听说孙兄先祖孙武子号称天下第一兵家,孙兄是何观瞻?”
“听先祖父说,先祖用兵,善于以弱胜强,以少胜多,以数万吴兵屡击强楚,溃敌数十万众,在下叹服。至于先祖是否天下第一兵家,在下不敢妄言!”
“孙兄你说,若是孙兄先祖孙武子与吴起将军对阵,谁能取胜?”
孙宾略略一怔,笑了:“这是不可能的事!”
庞涓来劲了,追问:“假定可能的呢?”
孙宾沉思有顷:“先祖当胜!”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数声,半开玩笑道,“原来孙兄也是护短呀。好吧,孙武子乃孙兄先祖,孙兄怎么说都合情理!”
孙宾却是一本正经:“非在下护短,纵使孙武子不是在下先祖,在下也会这么说!”
“孙兄何以有此把握?”
“先祖用兵一生,从无败绩!”
“若以胜败论,吴起将军也不逊色于你家先祖呀!就在下所知,吴起在魏魏强,在楚楚强。在魏之时,大战七十六,全胜六十四,和十二,无一败绩。西服秦,北却赵,东扫齐,南御楚,拓地千里。至楚之后,更是东征西伐,拓地数千里呢!”
“纵使均无败绩,也是不可比的!”
“为何不可比?”
“先祖著有天下第一兵书,却不曾听过吴起将军有何著述!”
庞涓语塞。
孙宾举盏:“呵呵呵,可比不可比,谁胜谁不胜,都不是实的,师弟不必较真。来来来,你我共饮此酒如何?”
庞涓缓缓举起酒爵,两眼望向一泓河水,若有所思。
回到鬼谷之后,庞涓心上多了一事,在鬼谷子的藏书洞里东找西翻,寻找数日,竟是觅不出有关吴起兵书的任何踪迹。
一日午后,庞涓正自寻思此事,看到鬼谷子漫步过来。
庞涓心中一动,迎上去,叩拜于地:“弟子叩见先生!”
“庞涓,老朽说过,若无大事,不必行此大礼!”鬼谷子摆手让他起来。
庞涓再叩:“先生,弟子有惑。”
鬼谷子就地坐下:“说吧,你有何惑?”
庞涓改跪为坐:“先生如何看待孙武子?”
“千古名将。”
“吴起将军呢?”
“千古名将。”
“既然都是千古名将,他们二人若在沙场相见,何人将占上风?”
“孙武子将占上风。”
“这??”庞涓震惊,“为什么?”
鬼谷子显然不愿作答:“你要问的就是这个吗?”作势欲起。
“弟子还有一问!”
“说吧。”
庞涓眼珠儿一转:“听说吴起将军曾经著过一部兵书,可有此事?”
“你听何人所说?”
“这个??弟子在安邑时,听人谣传的。”
鬼谷子微微点头:“确有此事。吴起曾著一书,叫‘吴起兵法’。”
庞涓惊喜交加:“太好了!先生见过此书吗?”
“吴起生前与老朽有过一面之交,老朽有幸一睹。”
“既有此书,弟子搜遍书架,为何寻它不出呢?”
“此书命运,与孙武子之书一般无二。吴起于晚年写就此书,欲献楚王。书尚未献,楚王驾崩。吴起担心为奸人所得,亲手将书焚毁。”
庞涓震惊道:“焚毁了?那??先生何以晓得是他亲手焚毁的?”
“吴起焚书之时,老朽就在身边!”鬼谷子站起来,沿小路继续前去。
庞涓起身,紧追几步:“先生,那本圣书真的就无一册传世吗?”
鬼谷子头也不回:“应该没有吧。纵使有,也当是有缘人得之。”
庞涓心中一动,止住脚步,折返回来,席地而坐,陷入苦思,暗暗琢磨鬼谷子的话:“吴起生前与老朽有过一面之交??担心为奸人所得,亲手将其焚毁??焚书之时,老朽就在身边??应该没有吧。纵使有,也当是有缘人得之??”
庞涓忖道:“先生为何说出‘应该没有’呢?就词义而言,‘应该没有’当是‘有’。对,此书肯定在,且就在先生手中,不然的话,他的那个‘有缘人’又作何解?”
想到这儿,庞涓眼前一亮,忽地站起,不无兴奋地在草地上来回走动,心中再忖:“若是所料不差,《吴起兵法》就在先生手中。在这谷里,什么都是虚的,这个才是真货!然而,如何方能得到这个真货呢?”
庞涓复坐下来,再入冥思。
鬼谷子有个习惯,如果不在洞中冥思,就会在后晌申时沿小溪边的小径散步,陪同他的有时是童子,有时是玉蝉儿,有时他则孤身。鬼谷子的散步极其规律,总是在申时走出洞口,沿溪上行,走约半个时辰,然后折返,又走半个时辰,在申时结束时返回洞中。
这日申时,鬼谷子像往常一样沿溪走去,正行之间,听到前面林中隐隐传来诵读声:“师曰:‘术为道御,亦为道用。道为根本,术为利器。’师曰:‘用兵之术在战胜,用兵之道在息争。故善用兵者,不战而屈人之兵。’师曰:‘不战而屈人之兵者,不在沙场力争,而在善谋,在运筹帷幄。善谋者运筹帷幄,可决胜千里,可化干戈为玉帛,可以四两拨千斤。’师曰:‘服天下者,始于服己。’师曰:‘思不在周,在慎;谋不在密,在阴;言不在多,在精。’师曰:‘山不在高,在仙;水不在深,在龙;读书不在多,在读精,在领悟??’”
鬼谷子微微一笑,循声走去,见是庞涓手捧一册竹简,正在反复吟诵。
瞄见鬼谷子,庞涓诵得越发投入了:“师曰:‘先圣老聃之《道德》一书,老朽一生不知读过千遍万遍,至今仍未完全彻悟。认识几个字,读过几本书,何自夸哉?’师曰:‘自见者不明,自伐者无功,人生在世,万不可自作聪明??’”
鬼谷子听他一时,转身离去。就在鬼谷子将离非离之际,庞涓已经放下竹简,就地叩拜:“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只好折返回来:“庞涓,你方才所诵,出自何书?”
庞涓将手中竹简捧在手中:“是先生的日常教诲。弟子迟钝,只有行此笨方,将先生日常所言整理成册,时时吟诵!”
“呵呵呵,你倒是个有心人。不过,老朽所言,仅是口中吟咏并无益处,重要的是记在心里,时时感悟。”
“弟子谨记先生教诲!”
“若能谨记,你或有大成。”
庞涓再叩,伤感道:“先生,若是眼下这样,弟子只怕是一事无成,有辱师门了。”
“你为何认定自己一事无成?”
“弟子才学疏浅,心气却高,自幼时起,最是崇拜吴起将军,以吴起所建功业为毕生所求。可??弟子心有余而力不足,听闻先生与吴起将军曾是好友,必知吴起,弟子乞请先生能对弟子偏言几句,弟子好谨记于心,终生参悟!”
鬼谷子盯他一时,点头:“难得你如此好学。说吧,你想知晓吴起何事?”
“弟子恳求先生传授《吴起兵法》!”
“这么说来,你是认定老朽手中有《吴起兵法》喽?”
庞涓再叩:“弟子愚笨,恳请先生将此书授予弟子,弟子一定悉心钻研,谋求大成,不负师恩!”
鬼谷子盯他又看一时,点头:“好吧,天下圣书,当择有缘人授之。你既然认定此书,也算是个有缘人了。你且回去,沐浴,熏香,于今夜子时,入老朽洞中。”
庞涓连连叩首,喜极而泣:“弟子??谢先生栽培??”
鬼谷子转过身,沿溪大步而去。
望着鬼谷子渐去渐远的背影,庞涓心花怒放,嗵一声弹起,两手紧握,着实狂喜一阵,方才迈开大步,喜不自禁地返回草舍。
庞涓哼着小曲儿来到溪水里,将全身上下洗了个干干净净,即便头发也拿皂角搓过,换上干净衣服,返回舍中。吃过晚饭,他又寻到童子,寻因由讨来数支香火,在人定时分,关门燃香,虔心敬意地叩伏于地,静候子夜降临。
庞涓做得有条不紊、一丝不苟,但仍然瞒不过有心之人。嗅到他屋中溢出的阵阵清香,张仪心中的疑团越发加重,躺在榻上大睁两眼,高竖两耳,全神贯注于庞涓的房舍,听他在搞什么名堂。
一直熬到月至中天,张仪听到庞涓的房门发出轻轻的声响。不一会儿,庞涓的脚步沿门前甬路渐去渐远。和衣而卧的张仪听得真切,悄悄起床,如鬼魅一般跟在后面。
远远看到庞涓走向鬼谷草堂,推开房门,闪身进去,张仪惊得合不拢嘴,连忙寻个隐蔽地方,紧紧盯住堂门。
洞中点着一支松明子。鬼谷子正襟危坐,几案上摆着两捆竹简。
庞涓趋前,跪叩:“弟子叩见恩师!”
鬼谷子指一下几案:“庞涓,这就是你一心想要的《吴起兵法》!”
庞涓心里咚咚直跳,两眼盯住鬼谷子,声音战栗:“先生??”
“如果想读,你就拿去吧。”
庞涓抬头:“先生,听你说过,吴起将军已将书简焚毁,此书可是真本?”
“吴起写有正副两册,付之一炬的是正本,这册副本,他赠给老朽了!”
庞涓抑住激动:“先生是说,此本已是世上孤本?”
“就老朽所知,当是孤本。”
庞涓涕泪交流,重重叩头:“弟子谢??先生了!”
“你若示谢,就谢吴起吧。”
庞涓怔了:“吴起将军?”
“是的。吴子赠书之时,嘱托老朽,此书若要授人,只可授给魏人。老朽今将此书授你,不过是圆吴子的夙愿而已。”
庞涓纳头叩拜:“吴子在上,请受庞涓一拜!”
鬼谷子郑重说道:“庞涓,此书许你精读三日。三日之后,此时此地,你当归还。”
“谢先生授书!”庞涓再拜起身,提起两捆竹简,毕恭毕敬地退出洞门,回转身,沿原路返回,走出草堂,带上堂门。
庞涓提着两捆竹简,脚步轻轻地折返草舍,掩上房门。接着,房中亮灯,窗户随即又被什么小心堵上。
张仪蹑手蹑脚地摸过来,隔着窗棂的一丝缝隙看进去。香仍在燃着,烛光下,庞涓手捧竹简,正伏案苦读。
张仪纳闷道:“咦,这厮从哪儿搞到这两捆书简?难道是先生授给他的?”
旭日东升,鸟儿欢唱。
庞涓吹熄灯,打个哈欠,将竹简收起,藏到榻下。庞涓躺下,拿被角搭在肚皮上,刚要合眼,一阵响动,孙宾、苏秦、张仪尽皆起床,走到空场上,相互招呼。
庞涓打个激灵,开门出屋,下溪洗脸。
天气晴好,诸子照例进洞,在玉蝉儿的监管下选书、读书。庞涓选中两捆寻常读本,提回宿舍,将藏起来的竹简拿出来,将刚提回来的藏进去。
门外传来孙宾的声音:“师弟?”
“来喽!”庞涓应一声,提上竹简,开门出去。
二人在山道上并肩走着。
庞涓边走边问孙宾:“孙兄,你在哪儿看书?”
孙宾指下前面:“老地方,就在那块石头下。”
“孙兄真会选地方。”庞涓指向山顶,“涓到岭上,那儿敞亮!”
庞涓却没走到山顶,而是在雄鸡岭的半山腰闪进林中,寻到一棵几人合抱粗细的老树,靠树根坐下,展卷咏读:“吴起儒服,以兵机见魏文侯。文侯曰,寡人不好军旅之事。起曰,臣以见占隐,以往察来,主君为何言与心违??”
时光飞逝,转瞬已是中午。昨夜一宵未睡,这又诵读半日,庞涓撑不住,渐渐头疼起来,只好放下竹简,靠在树身上小憩。刚睡过去,庞涓猛又打个惊愣,睁开眼睛,将两捆竹简抱在怀里。
竹简在怀,庞涓睡意反而去了。庞涓信手展开一卷,哗啦啦翻到最后,放到一边,再展另一卷,哗啦啦再翻到最后,头皮一阵阵发麻,掩卷自语道:“此书一共四十八篇,我已背诵半日,仅能诵出六篇。先生许我只读三日。三日中背诵四十八篇,不知要吃多少苦,万一漏记一句,岂不可惜?”闭目思忖一时,猛又睁眼,“咦,为何不抄写一册,有个依据,容后细细参悟呢?”
想到此处,庞涓眉头舒展,起身寻到一个树洞,遂将竹简在那洞中藏好,拔腿赶回草舍,拿上笔墨及他们自制的竹简,返回树下,一一抄写。
一直抄至天色昏黑,庞涓仅抄写一半。庞涓略略一想,将《吴起兵法》原册带回,而将抄写的竹简、笔墨等物置于洞中,又在洞口放些枯枝,左右四顾,见绝对安全,方才提着竹简,哼着小曲儿走下山去。
这一晚,庞涓因有抄本妙策,没再想那兵法,睡得特别踏实。次日晨起,庞涓依例还书、选书,而后回舍换掉竹简,悠悠哉哉地赶往东山。因心中有鬼,一路上他还左拐右转,绕了几个大弯,方才赶至树下,发现东西一样没少,周围亦无其他痕迹,心踏实下来,坐下继续抄写。
如是两日,庞涓终于将所有竹简抄写完毕,穿线成册。为方便携带,庞涓将字写得甚小,原本两捆竹简,串成册后只有一捆了。庞涓细看一时,在上面题上“吴子”二字,以别于原著的《吴起兵法》。
庞涓再度欣赏一阵自己的杰作,脸上浮出微笑,拿起新简,放在鼻下嗅一会儿,叹道:“真香啊!”
看看天色近晚,先生所许的三日时辰已到。庞涓将新写的竹简小心翼翼地放进树洞,弄来枯枝碎石作了掩饰,然后拿起正版《吴起兵法》,哼着曲儿下山。
走没几步,庞涓猛地驻足,忖道:“此书为世上孤本,今为我独有。孙宾与我皆习兵法,先生今日予我,不定哪日,也或交给孙宾。若此,孙宾岂不是与我平分秋色了吗?孙宾虽为兄长,人也朴实,然而,兄弟归兄弟,宝书归宝书。前番他得宝书,也是到这东山上,背了我偷偷阅读。既然他已防我一手,我怎么能做傻事呢?再说,此书既落我手,岂容他人染指?”想到这儿,眼珠儿一转,提上两捆竹简,反身朝雄鸡岭的崖顶走去。
庞涓站在崖边,迟疑不决,显然在做一个痛苦的决定。思虑有顷,庞涓脸色阴狠,咬牙道:“欲成大事,断不可有妇人之仁!”举起竹简,狠狠摔在岩石上。
哗啦一声,竹简散开,满地皆是。
庞涓捡起散简,一股脑儿抛下万丈深崖。看着竹片纷纷扬扬地飘下深崖,庞涓轻叹一声,拍拍两手,转身下山。
待他走远,树林里钻出张仪。
这几日来,张仪就像一只幽灵,书也无心再读,只在暗中盯住庞涓。张仪走到崖顶,寻觅一时,捡起地上未被庞涓看到的两片竹简,纳入袖中,嘴角浮出阴笑,反身下崖,来到庞涓藏书的树洞前面,撩开伪装,从洞中摸出庞涓精心抄写并串装成册的《吴子》,端详一阵,出口赞道:“这厮的手艺倒是不错哩!”
张仪提着竹简,哼着曲儿回走几步,瞄到地上有团黑乎乎的东西,昂着头,以为是蛇,心里一惊,退后几步。
“嘘,嘘!”张仪强作镇定,跺脚。
那物一动不动。
张仪迟疑有顷,冲它踢泥土、落叶,那物依旧不动,凑近一看,竟是一堆野猪屎,还挺新鲜。张仪嘘出一口气,刚要走开,心里打个激灵,眼珠子连转几转,弄来一把树叶,小心翼翼地将野猪屎拾起来,走回树洞里,塞入庞涓藏书的树洞。又寻到一根树枝,将现场搅乱,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所有脚印抹去。
是夜子时,鬼谷洞里,松明子一直亮着。
庞涓趋进,两腿一软,跪在地上,涕泪交流道:“先生??”
鬼谷子瞄他一眼,见无竹简,且又这般表情,淡淡一笑:“是未能读完吗?”
庞涓将头磕得咚咚直响,泣不成声:“先生,弟子??弟子愧对先生,弟子该死!弟子??呜呜呜??”
鬼谷子淡淡说道:“说吧,发生何事了?”
庞涓泣诉道:“今日后晌,弟子本在雄鸡岭的断崖上捧读。许是读得倦了,就在一边打盹,将竹简放在崖边。不想谷中陡起一股旋风,将整部书简吹下深谷。弟子惊恐,赶到崖下山沟中寻找,竟然踪影皆无,不知被风吹到哪儿去了。弟子晓得酿下大错,又寻半日,天色昏黑,竟是寻不回一片,只得回来,听凭先生发落??”
鬼谷子缓缓闭目,重重叹出一声:“唉,不想吴子毕生心血,竟就这般随风而去!”
庞涓叩首,泣诉道:“先生,弟子??该死!明日晨起,弟子再到崖下寻找。若是寻不回宝书,弟子??弟子??就跳下那个绝崖,身祭吴起将军!”
鬼谷子又叹一声:“唉,庞涓呀,丢就丢了,何必再说这些?”
“先生如此器重弟子,弟子却不争气,先生是打是骂,弟子甘愿受罚!”
鬼谷子盯视庞涓:“庞涓,为师问你,熟读这三日,你能否记诵?”
“弟子不敢懈怠,三日来用心记诵,虽未记全,倒也记个大要,有所领悟。”
“记住了就好。去吧,老朽累了。”
庞涓叩拜:“先生保重,弟子??告退!”便起身退出。
庞涓的脚步声渐去渐远。
鬼谷子轻声叫唤:“蝉儿。”
玉蝉儿走进来,看着他,拱手道:“先生?”
“明日晨起,你与童子到雄鸡岭的断崖下,看到零散竹简,悉数捡拾回来。”
翌日午时,玉蝉儿、童子各抱一捆竹简走进草堂。
鬼谷子端坐堂中,显然在候他们。
玉蝉儿将竹简放在鬼谷子跟前,拱手道:“先生,能找到的全都找到了。”又寻到绳子及穿线的钩棒,欲将散落的竹简串连起来。
鬼谷子摆手止住:“不用了。”转对童子,“把它们抱到草堂外面,烧掉。”
童子看下两捆竹简,不舍道:“先生,我留下来烧灶头,成不?”
鬼谷子语气决绝:“不成。”
草堂外面的草坪上,童子打起火石,燃起干草,就要朝火苗上堆放竹简。
玉蝉儿止住他:“慢!”
童子停下,望向鬼谷子,眼神哀求。
玉蝉儿不解道:“先生,如此圣典,烧之岂不可惜?”
鬼谷子似没听见,对童子:“放上吧。”
童子放上竹简,干透的竹简遇到火焰,顿时熊熊燃烧,顷刻化成灰烬。
玉蝉儿心犹不平道:“先生,庞涓、孙宾俱习兵学,此书只有庞涓读过,孙宾却不曾读,先生为何将之烧掉?”
鬼谷子仍似没有听见,轻叹一声,转身进洞。
望着他的背影,玉蝉儿蒙了。
远远望见火焰,张仪走进庞涓草舍,故作诧异道:“咦,庞师弟,你快来看,大师兄好像在烧什么东西呢。”
庞涓走出来,看向草堂前面。
张仪眼角斜他,嘴角现出诡诈的笑。
火焰熄灭,童子提水桶越过草坪,走向小溪。
庞涓快步追上,小声叫道:“大师兄!”
童子驻足,扭头:“四师弟,叫这么亲热做啥?”
庞涓低声探问:“大师兄提这水桶干啥呢?”
“下溪提水,压住火烬。”
“为什么要压住火烬?”
“火烬不压住,万一来阵风,吹到屋顶可就糟了!”
“是哩。敢问大师兄,你们在烧什么呢?”
“竹简呀。”
庞涓吃一惊道:“竹简?哪来的竹简?”
“嗨,今儿一大早,蝉儿姐就扯我赶到崖下,捡回来几捆子碎竹简。不晓得啥人缺德,好好的书放着不读,扔到那崖下,星星点点,到处都是,累得我腰酸背疼哩!”
庞涓听傻了,顿住步子,暗自纳闷:“先生既然拿回来,为什么定要烧掉呢?依先生为人,若是不想授给别人,这世上任谁也取不去。若是想授,即使烧掉也是枉然。可先生他??为什么一定要烧掉呢?他大可不必烧呀!”转个身,慢慢回走,“可事实是,先生烧了。大师兄不会骗人,所烧必是真的。看来,先生是铁心烧掉此书!还有,先生让大师兄在光天化日之下抱到外面去烧,分明是做出样子给人看的。此书是授给我的,先生自也是做给我看的。先生为何这么做呢?难道先生真的猜透了我的心,真心将此宝书授给我一个人吗?抑或是,先生见我没有还书,生气了,这才故意将书烧掉??”越想思绪越乱,苦笑,“管它呢,是先生自个儿烧的,又不是我烧的。再说,烧掉也好,否则,此书留在谷中,我真还睡不安稳呢。”想至此处,顿觉释然,“好了,先生这里风吹云散,我这也该瞧瞧宝贝去!”便脚步轻快地转身上山。
庞涓急奔至那棵“藏宝”大树,见现场狼藉一片,显然有人来过。庞涓脸上血色尽失,飞步赶到树洞跟前,伸手入洞,摸出的却是一坨猪屎。
庞涓心急如火,顾不上污秽,将洞中东西全部掏出,扔到外面,又在洞里探寻多时,只摸出笔墨砚台及几片他用剩的空白竹简。
树洞容不下一个人,庞涓尽皆探寻一遍,再无一片竹简。庞涓如疯子般在大树周围狂寻,实在想不明白这竹简为何竟不见了。
折腾小半日,庞涓渐渐冷静下来,折回树洞前,仔细观察、思索,整理思绪:“此地极是偏僻,是我不久前才发现的,鬼谷里不会有人晓得。再说,近日我未曾露出一丝儿破绽,孙宾、张仪、苏秦三人应该不知。”看向手中残留的猪粪,瞄一眼现场的狼藉之状,打个惊怔,“树洞里哪来的猪粪?会不会此地是个野猪窝,野猪回来,见巢穴被占,一怒之下,方将竹简叼了去?嗯,有这可能,待我寻寻看!”
又寻一时,庞涓果然发现了野猪的蹄印,一阵狂喜,抽出宝剑,一路追踪。
蹄印在一道山溪旁边不见了。庞涓就水洗过猪屎,在一块石头上坐下,闭目忖道:“除先生之外,鬼谷中并无他人知晓此事。难道是先生吗?会不会是他将兵书予我之后,放心不下,暗中跟踪我,见我抄写副本,心生不满,悄悄取去。似乎不对,先生是有道之人,怎会做此下作之事?会不会是先生让师姐干的?也不会。如果是师姐,她断不会在洞里放上猪屎。这种事情,只有张仪才干得出来,可兵书之事,先生是绝不会让张仪晓得的。会不会是大师兄呢?也不像,大师兄向来坦荡,绝不会做出这事儿。再说,他与师姐好不容易才将竹简捡回,先生为什么一定要烧掉它呢?”
庞涓挺身站起:“我且问问先生,看他是何话说!”
庞涓走向草堂,见玉蝉儿站在门外,朝她揖道:“请问师姐,先生在否?”
“在。”
“请师姐禀报先生,庞涓求见。”
玉蝉儿淡淡说道:“先生正在候你。”
庞涓吃一惊,吸口长气,忐忑不安地走进草堂。
鬼谷子端坐于席,果然是在候他。
庞涓跪下叩道:“弟子叩见先生!”
“起来吧。”
庞涓惶恐道:“弟子不敢。昨日丢失宝书,弟子难受不已,一宵不曾睡去。方才听说师兄、师姐已将吹落的竹简寻回来了,弟子略有所安,特向先生请罪!”
“就丢书而言,有罪的是风,不是你,你请什么罪?”
庞涓心中咯噔一沉,强作镇定:“先生说得是,可??书为弟子所借,弟子??”
鬼谷子轻叹一声:“唉,庞涓哪,为师候你来,不为责备你,只是想让你记住几句话:‘无心犯错,错再大,也是小错;有心犯错,错再小,也是大错。大错也好,小错也罢,若肯悔改,也都不怕,怕的是将错就错,一错再错。’”
庞涓叩首,涕泣:“先生教训,弟子铭记于心!”
“你能记住,也就够了。”
“先生,弟子有一事不明!”
“说吧。”
“听说先生竟将寻回的竹简付之一炬,弟子实在想不明白!”
“何处想不明白?”
“《吴起兵法》是兵学圣典,先生为何定要??毁掉它呢?”
“好吧,你既然问到,老朽就告诉你。吴子赠书之时,曾对老朽留言,此书许传一人,许读三日。老朽传授于你,也已许你熟读三日,就算是兑现了诺言,此书再无用处了。老朽焚之,不过是将其返还给吴子而已。”
庞涓松了一口气:“原有这个说法,弟子不知。弟子只是觉得,如此好书,毁掉可惜了。”
“庞涓,你听好,好书在于好读,好读在于好悟。心存杂念,只读不悟,再好的书,亦是无用。”
庞涓叩拜:“弟子谨记先生教诲!”
离开草堂,庞涓寻到一幽处,就地仰躺,脸上罩着一片青叶,默默为自己的心机懊悔不已:“先生焚书原为这个理由,看来是我多心了。唉,也是我自作聪明,只因留有抄本,读时就不用心,好不容易得到宝书,却是未能好读,只有前面六篇尚有记忆,余下四十二篇,竟是没个影儿了!”
庞涓陡然一惊,翻身爬起,再次忖道:“不成,我得尽快将这六篇抄写出来,否则,若再忘掉一些,岂不可惜?”
庞涓回到草舍,闩上房门,磨墨弄简,绞尽脑汁拼命回忆,默写:“图国第一吴起儒服以兵机见魏文侯文侯曰寡人不好军旅之事起曰??”
正写之间,外面传来脚步声。庞涓打个惊愣,凝神细听,是张仪吹着口哨,吧嗒吧嗒的木屐声由远而近,直冲草舍而来。
庞涓凝聚心神,顾自伏案疾笔。
张仪的脚步声不急不慢、不偏不倚,径直来到他的房门外面。庞涓听得真切,又是一怔,搁下笔。
房门被张仪推了一下。庞涓扭头,给他一个白眼。
张仪又推几下,推不动,改推为敲,声音怪怪的:“庞仁兄??”
见张仪是铁了心寻他,庞涓躲无可躲,急忙掀开被子,将竹简尽藏其中,假作惺忪状,边揉眼边开门:“谁呀,困死我矣。”
张仪跨进屋子,打眼扫向卧榻,见不似睡过的样子,又见砚中有新墨,心中已知几分,呵呵笑道:“我说庞仁兄呀,若是鲁国的仲尼老夫子在此,你猜会发生何事?”
庞涓怔了:“发生何事?”
张仪指榻:“见仁兄光天白日里睡大觉,老夫子必是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吁,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然后上前,挽袖舒襟,一把抱起被子,出门扔到屋顶上去。”说罢挽袖,上前欲揭被子。
庞涓急前一步,挡住他,浮出几声奸笑:“嘿嘿,嘿嘿嘿,老夫子是何等修为,哪似张仁兄这般嘴脸?再说,张仁兄如何能将在下比作宰予?宰予日日贪睡,在下却是黄花闺女进洞房,头一遭呢!”
“呵呵呵,这倒也是。”张仪阴阴一笑,“几日来庞仁兄魂不守舍,想必是有何心事,害得连觉也睡不安稳了?”
“呵呵呵,”庞涓斜他一眼,“张兄若是有事,这就快说。若是无事,在下还想再睡半个时辰呢。”
“哦,是哩,在下只顾捉宰予,差点忘了大事。”
庞涓急道:“什么大事?”
“山外的大事!”
“山外?”庞涓眯眼,“山外什么大事?”
张仪摇几下扇子,神秘一笑:“天机不可泄露!”说罢转身出门,扬长去了。
庞涓拔腿追出,扬手:“张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