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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锋匡章出征之后,田忌对与楚之战心里无底,直驱甄邑,软磨硬缠,将孙膑生生抱进他的专用辎车。
大军刚过大野泽,匡章快马急报,楚师全线撤军,包括越地水师,缘由未知。
田忌蒙了,急问孙膑,孙膑只说两个字:“班师。”
田忌担心楚人行诈,传令退军至大野泽,依泽屯扎,又令匡章坚守薛城,密切观望楚军动向。
次日近午,苏秦的辎车由宋境驰来,直入大营。原来,与陈轸别后,苏秦仍旧放心不下,吩咐飞刀邹择道拐向宋境,守在楚国中军必由之道,眼睁睁地看着昭阳大军向东征伐,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原道回返,这才往回赶,中途截到田忌。
待苏秦述完昭阳撤军因由,田忌大是唏嘘。一番口舌竟就省去一场刀兵,于一向恃力说话的田忌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
尽管退师的功劳不是自己的,田忌仍很高兴。说实在的,田忌不想与楚开战。前番奔楚,楚人待他颇好,尤其是昭阳。虽说田忌没有投他,景氏对他也颇多微词,但昭阳并未计较,仍旧举荐他为庸地守丞,脱他于寄人篱下之苦。单是这份情义,田忌就不忍心与他兵锋相见。
战事没了,下面该是大军何去何从的事。
“田将军,”苏秦看向田忌,“三军将士奔波数月,也该回家看看了。在下建议奏报王上,就地解散五都之军,我们三人赶回临淄,一则复命,二则为先王守灵。”
田忌咬紧牙齿,看向帐外,半晌没有吱声。
“孙兄意下如何?”苏秦转向孙膑。
“三军出征,唯主将之命是从!”孙膑笑笑,将皮球轻松踢回。
“田将军?”苏秦也笑了。
“国事没了,该是在下的家事了!”田忌收回目光,盯住苏秦与孙膑。
显然,成侯邹忌是一道越不过去的坎儿。
苏秦笑道:“田将军,如果邹相国认错了呢?”
“认错?”田忌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如此阴毒之人,揑造罪名,陷害忠良,网络党徒,营私舞弊,堪称国之囊肿,田忌与他不共戴天!”
“敢问将军,相国杀你父亲了吗?”
“你……”
“儒者说,只有杀父之仇才不共戴天呀!”
“我不听他花言巧语,我只认一事,有他无我!”
“唉,你呀!”苏秦长叹一声,“我且问你,如果有人事事与你作对,杀了你的儿子你该如何?”
“我……”田忌顿了一下,恨道,“不一样,他的儿子该杀!”
“是该杀,但你不能杀。”
“我是主将,凭什么不能杀?”
“就凭你是主将。”苏秦咬上了,慢条斯理,指着孙膑,“如果你与孙兄演出一戏,孙兄依法令杀,你帮他公子说情,孙兄依法再杀,你假意震怒,与孙兄争吵,孙兄讲出一番必杀之理,你无言以对,挥泪斩之……”
孙膑扑哧笑了。
“我……”田忌眨巴眼睛,气显然消下去了。
“田将军,”苏秦敛笑,“就在下所知,邹相国不完全是小人。
将军是公族王亲,邹相国是客卿,凭才华入相。齐有今日之荣,邹相国功不可没。至于邹相国存私,这是人性之弱。敢问将军不存私吗?将军与邹相国,一为将,一为相。将相若和,则利家国;将相不和,则弱家国。将军家小皆在齐地,产业、抱负亦在齐地,国若不强,家
若失和,于将军何利?”
“好吧,”田忌长叹一声,“我可让他一步。不过,他若不肯讲和呢?”
“这个包在苏秦身上。”苏秦抱拳,“在下歇过一夜,明日即赴临淄,与邹相国促膝深谈。以相国之明,断不会用强的!”
“在下谢过了!”田忌拱手还过礼,转向孙膑,“孙兄,如果苏兄未能成功,如果姓邹的执意不肯,在下又该如何?”
“将军可有上中下三策,”孙膑发话了,“上策是,暂不解散三军,向三军公开前事真相,讲清将军与成侯的恩怨是非,打出清君侧、除成侯的旗号,困住临淄,留出大道,逼走成侯。”
“中策呢?”
“散五都之兵,只身入宫,向王上诉说冤情。王上做殿下时,对前事知情,想他听得进去。王上新立,正欲树正抑邪,定有公允处置!”
“那……下策呢?”
“率三军勇士,冲雍门,擒成侯!”
田忌沉思有顷,转对苏秦:“有劳苏兄!”转对亲信军尉,“来人,摆酒!”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田忌的心房打开,与苏秦、孙膑开怀畅饮之时,田婴到了。
田忌眼尖,起身迎住他,将他扯到席前,不由分说就要灌酒。
田婴苦涩一笑,盯住田忌:“田将军,在下不是来喝酒的。”
“咦?”田忌回视他,吸一口气,“我说田婴,我们忙里忙外,好不容易把你的薛地解围,你不好好敬我们几杯,反倒如此阴阳怪气,是何道理?”
田婴长叹一声,从袖中摸出谕旨,递给田忌:“将军自己看吧。”
田忌看过,一下子爆了,啪地将谕旨摔在案上,拳擂几案,将几只酒爵全部震倒。
苏秦捡过谕旨,看过,闭目,递给孙膑。
孙膑看完,长叹一声,亦闭目。
“忌兄,”田婴拱手,“好好睡一觉,明晨与在下同去临淄,向陛下陈述明白!”
“我是要去,”田忌暴跳,“但不是这般去!来人!”
参将进来。
“传令三军,明日晨时,拔营!”
参将应声而去。
苏秦三人面面相觑。
“田兄,”苏秦抬头,对田婴拱手,“这样吧,在下与你走一趟临淄,现在就走!”转对田忌拱手,“田将军,万不可急切,在下这就面见王上,探明情由!”对孙膑拱拱手,朝田忌努嘴,抱拳,“孙兄,告辞了!”
一把扯上田婴,急步出去。
苏秦赶到临淄,与田婴觐见宣王。
宣王也不多话,召来司刑,旨令他带苏秦前往刑狱。
苏秦亲自提审卜者及那日排队候卜的一行人众。苏秦是一个一个提审的,从他们的供词上看不出有串供嫌疑。苏秦找到画家,让他根据他们的描绘画出求卜之人的相貌与特征。
苏秦审毕,驱车赶到田婴府中,扼要讲过提审情况,将求卜之人的画像递给田婴。
“这人我见过,”田婴指着画像,“是田将军府上的人。”
“你确定吗?”苏秦不死心,“此像是我让画师根据他们的描述画出来的。”
“相貌大体如此,我不能完全确定,但两根断指是确定的。”田婴应道,“此人原是田将军的护卫,作战勇猛,立过功,深得田将军信赖,姓名我记不清了,指头是在战场上断的。前些年过龄退役,不想种地,就到田将军府上做事了。”
“从常理上讲,此事说不过去。”苏秦盯住田婴,“一是田将军是个直脾气的人,要打就打,要杀就杀,不会拐弯。二是即使田将军要做大事,占天意,也不可能让下人去做。还有三,前番田将军受查,结果证实是诬陷。”
“你是说,依旧是相国设局?”
“是否相国设局在下不敢说,但就田将军的性格,他不会干这种事儿!”
“这也难说,”田婴应道,“国中无人不知他与邹相国的结,忌哥眼里容不下沙子,何况受了那么多委屈。此番功成,回来复仇是自然的事。邹相在朝中有势力,忌哥是个粗人,一旦进入临淄,在朝堂上未必有胜算。前些日,忌哥确实与我谈过回师临淄的事,他要武力拿住邹相。如果回师临淄,武力拿人,这的确是大事,忌哥找人占卜也是成立。再说,是在阿邑占的卜,阿邑是忌哥的地盘。他或没想到有人会告到王上那儿。”
“若此,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忌哥一跳三丈高,若回临淄,反倒是解释不清了。再说,王上新立,最近在起用新人,对老人手……”田婴顿住。
“晓得了。”苏秦点头,“没有庞涓,魏国兴不起大浪,未来几年,齐国当无重大军事,用不上田将军,田将军离开齐地也是上策。只是,田将军年事已高,心更伤了,此番避难,想必不肯再回来了。田将军的家小,烦请上大夫妥善安置,愿意跟从田将军的,安排他们上路;
不愿跟从的,可让他们暂避府宅,观望一下王上态度。”
“敬受命。”田婴匆匆去了。
苏秦回到稷下自己的馆舍,修书一封,使人捎给田忌,又将断指卜者的画像递给飞刀邹:“邹兄,追查此人,看他匿身何处!”
齐国大军在田忌催促下浩浩荡荡地开向阿邑。
几日之后,大军抵达甄邑,孙膑回归祖宅。
过去甄邑就是阿邑。田忌觉得时机到了,召集三军诸将,将成侯邹忌两番设局害他的事细述一遍。众将无不义愤填膺。然而,当田忌要求大家各引所部随他围困临淄、活捉成侯时,众将无不闭口,面面相觑。
“诸位将军,”田忌情绪激动,语气悲壮,“你们跟从本将多年,晓得本将的脾气。邹贼与本将虽为私仇,但也不完全是私人恩怨。邹贼凭借一把破琴说事,得先君之心,用事迄今。常言道,文治国,武安邦,本将与邹贼本应互不搭界,各司其职才是,可他偏就不安本分,动辄干涉军务,处处与本将作对。凭借权力,他在朝中网罗同党,渐成势力,本将奈何他不得。他处心积虑地勾结牟辛,将其子送入军中,坏我大事,本将依律斩其子,不想他竟记恨于心。本将不怕仇怨,有本事干在明处就是,可他偏不,前番害我一次,今又设局害我,是可忍孰不可忍,本将与他拼了。此番围攻临淄,王上未曾授权,本将也不强求诸位,凡是愿从本将者,本将感激不尽,视为终生兄弟;凡是不愿从者,本将亦不为难,大家各行各道。若是诸位皆不跟从,本将毫无怨言,明日晨起,一人一车杀回临淄,与那邹贼同归于尽!”
话音落处,几名亲随振臂相从。
田忌挨个看过去,众将纷纷举手。
“在下诚谢诸位!”田忌朝众将抱拳一周,“既然诸位大义相从,明日晨起,我们就起帐拔营,开往临淄,清除奸贼!”
“开往临淄,清除奸贼!”众将齐吼。
众将散走,田忌驱车来到孙膑祖宅,将自己召集诸将、吁请杀回临淄之事略述一遍。孙膑听毕,轻叹一声,闭目不语。
翌日晨起,赶到田忌中军大帐的只有二人,分别是副将匡章和中军参将。
田忌坐在主将大案后面,半晌没有说话。
“主将,”匡章拱手,“大家……一宿未睡,这辰光仍在末将帐中,是末将……没让他们来……”
田忌看向他,良久,点头:“你做得对!”
“末将愿与主将同往临淄,向王上申诉,祈请王上伸张正义,否则,三军之心必寒!王上新立,欲为大事,必安三军,想他……”匡章再度拱手。
“匡将军大义,”田忌苦笑一声,回礼,“田忌谢过了!”
长长的沉默。
“唉,”田忌终于出声,发出一声长叹,“想我田忌,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主将,”匡章与参将跪地叩首,半是哽咽,“不是将士们不从主将,是……是他们不忍围攻临淄啊!”
田忌正欲感叹,帐外一阵脚步声。
“报!”守值军尉进帐禀道,“六国共相苏大人信使求见!”
“有请!”田忌扬手。
守值军尉引一名褐衣人进来,呈给田忌一封密函。
田忌拆信,阅毕,仰天长笑,笑声中满是悲怆。
匡章震惊,盯住田忌:“主将?”
田忌将信扔给匡章,看向军尉:“备车!”
军尉得令,匆匆走出。
田忌起身,回到帐内卧处,拿出一只锦盒,摆在几案上。田忌再回卧处,折腾一阵,拎出一只包囊,在一声长笑中大踏步走出军帐。
田忌将包囊扔在车上,喝叫御手下来,自己坐上,扬鞭催马,驱
车径出辕门。
匡章持书追出,目送他的战车驰出辕门,渐去渐远。
匡章轻叹一声,返回帐中。
参将双手捧着锦盒,呈给他。
匡章打开,是田忌的主将印玺与虎符。
在阿邑偏街一家不很显眼的客栈里,公孙闬与残指人对坐于席。
公孙闬摸出五枚金块,挨个摆在几案上,朝残指人拱手。
残指人拱手回礼,收起五块金子。
“晓得下面该做什么了吗?”公孙闬问道。
“晓得。”残指人应道,“小人明日即离开阿邑,回老家即墨,置地购屋,安度晚年。”
“不是。”公孙闬摇头,“你今晚就得离开。不是回即墨,而是隐姓埋名,永远离开齐国,到楚国之外的任何一个国家,最好是三晋。
这五枚金块,加上前面预支的五枚,足够你置办一处小小的家业了。”
“可……”断指人目光急切,“小人不能回故乡了。”
公孙闬从袖中另外摸出十块金子,一字儿码在案上:“这十枚可让你忘掉故乡,娶妻纳妾,颐养天年!”
断指人收起金子,拱手:“谢公孙兄厚赏!”大步出门,扬长而去。
望着残指人走远,公孙闬长吁一口气,朝外叫道:“店家?”
店家走进来。
“我的车马备好没?”公孙闬问道。
“备好了。”店家应道。
“这是店钱,不必找零了。”公孙闬摸出一块金子,码在案上,大步出门,跳上辎车,扬鞭驰去。
两日之后,天色将昏,公孙闬大步走进相国府,入见邹忌。
邹忌表情紧绷,两眼盯住公孙闬。
“禀主公,”公孙闬拱手,“闬受命未负,田将军已于三日前封印出走,投楚去了。”
“你……”邹忌起身,拱手,吁出一口长气,“说吧,叫本公如何酬谢?”
“谢主公厚意!”公孙闬没有起身,只在位上略略回一拱,从袖中摸出邹忌给他的钱袋子,搁在几案上,“闬收主公五十金,给卜者十金,今在王上那儿。给田忌的仆人酬劳并赏钱计二十金,给几个证人各一金,计七金,给告密人三金,其他花费五金,余金皆在袋中,请主公验收!”
“这……”邹忌看向钱袋,略顿,将钱袋推回,从案底又拿出一只早已备好的袋子,也推过去,“公孙先生,此袋中有足金五十两,是本公另外赏你的!”
“谢主公厚赏!”公孙闬拱手,没看袋子,只将目光射向邹忌,“闬既入主公之门,当为主公尽力,此袋还请主公收回!”
“公孙先生,”邹忌惊愕,“你……还要待在本公这儿?”
“呵呵,”公孙闬淡淡一笑,“主公多虑了。”
“这……”邹忌不解,盯住公孙闬,“先生欲去何处?”
“天大地大,自有闬的容身之处。”
“先生还是拿上这个吧!”邹忌从案上拿起钱袋,双手递上。
公孙闬接过,放到案上。
“先生?”邹忌盯住钱袋,心里揪着。
“相国大人放心,”公孙闬改了称呼,淡淡一笑,“从此时起,闬不再是大人的门人,也不会再进此门,凡在此门之内由闬经办的事,闬也都一并抹去,决不向人提起!”
“谢先生高义!”邹忌拱手,“先生大德,忌不能不报。说吧,先生但有所愿,忌必回应!”
“谢相国大人!”公孙闬回礼,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相国大人定要表达,闬倒有一请,就在囊中,请大人三日之后启之!”
话音落处,公孙闬将锦囊轻轻摆在钱袋旁边,朝邹忌略略拱手,起身出门,没有回头。
邹忌缓缓起身,送出院门,望着公孙闬一步一步走远,消失在夜
色中,方才踱步回返,至厅,拿起公孙闬的锦囊,端详良久,纳入袖中。
邹忌候过三日,启囊,掏出一张帛书,读之。
邹忌的眼在睁大,手在颤抖,汗在沁出。
帛书落地。
邹忌面孔苍白,扭曲。
帛书上洋洋洒洒数百个字,字字锥心:
相国大人,下述文字若有不适之处,敬请大人恕闬不敬之罪。
大人为鸿儒大家,学识渊博,以琴喻入仕,以法术干政,使齐地家国大治,播贤名于天下。闬本乡野鄙夫,慕大人贤良,遂不惜己身,往投高门,迄今已历六个春秋。闬性闲淡,不求闻达,不贪财色,但求心平气和,饥饱无虞。区区抱负,以大人之明,当可感知。
游子观险峻,远视如画,近之则恶。闬观大人亦如是。
儒者崇尚君子。《尚书》有云,“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就闬所知,不党不偏,方为君子正道。然则大人广结朋党,罗织门徒,利益往来,垄断朝野,稷下多少寒士,仕途被大人堵断,往来游士,若不同党,则难容于邹门。儒者以仁义为本,然则大人盗仁贼义,营私舞弊,十年而致财宝盈库,美人充室,大人亦沉醉于声色犬马,狎妓娈童,荒废国事。儒者以诚实为要,然则大人布局设陷,打击异己,无所不用其极。田将军圈马为国,大人圈马为家。田将军用孙膑,厉兵护国;大人拒庞涓,结牟辛,误军害国。田将军依军法处斩令公子,治军以明;大人以阴术驱走田将军,治国以暗。凡此种种,皆君子所不齿,皆小人所乐为,亦皆闬耳闻目见,实非诬陷。
诚然,构陷田将军的所有阴术皆出于闬。然而,闬虽无知,却不乏自知之明。自入高门以来,不知何故,大人恶闬。闬有百千阳策,大人不闻不问。大人无阴损不召闬,召闬即为阴损。
闬出阴损之策,一则食大人之粟,二则闬亦猎奇,甚想探测大人下限。这个下限,闬得知矣。
大国之相,坦坦荡荡。闬观大人私德,不配此位。德不配位,必有祸殃。今大人不仅构怨于田将军,亦构怨于三军将士。今君上新立,大人已是旧臣。旧臣之于新君,商君覆辙犹在。大人居危而不自知,仍在喋喋不休地向新君举荐私臣,闬窃以为不智。
闬非饶舌之人,临别犯言,只为感念大人的餐宿之恩。既已犯言,闬就再加一句:如果大人贪生惜命,寄望于寿终正寝,闬请大人即刻辞相,回封地颐养天年。
野夫公孙闬敬呈。
夜静更深,邹忌独坐书房,内中五味杂陈。不知坐有多久,邹忌终于站起来,拿起公孙闬的帛书放在烛火上,看着它燃出蓝红色的火苗。
火苗壮大,帛书一直烧到手上,邹忌都没扔掉,死死地盯住它在他的几根手指间化为灰烬。
邹忌既没有感受到灼热,也没有感受到疼痛。
邹忌吹去灰烬,苦笑一声,将水倒入砚台,拿起墨柱,一下接一下地磨着。
磨出墨水,邹忌摊好帛,拿起鹅毛笔。
邹忌拿笔的手微微颤抖。
邹忌在砚台里蘸足墨水,一笔一画地写到帛上。
是辞相的奏呈。
宣王看到奏呈,亲赴邹府,假意挽留几句,准允所请,赐金五十五镒,丝帛五十五匹,仆役五十五人。
是年,邹忌历经春秋五十有五。
之后三日,宣王任命田婴为相,亲笔为他题写相府匾额。
与此同时,阿邑的军营里,副将匡章亦接到王命诏书,就地解散五都之兵,与中军诸将回临淄复命。孙膑亦上表奏,回甄邑与家人团聚去了。
一场持续十年的将相之争在两相落寞中抱憾谢场。
笑迎终场的只有一人,新任相国田婴。
在邹府车队络绎离开临淄、赶赴邹忌封地的次日,田氏府中张灯结彩,田婴父子笑容可掬地站在悬挂新匾的相府门外,迎候达官贵胄的道贺。
入夜,客人散场,田婴、田文换了布衣,步入后花园,推开一扇僻静小院的柴扉,径入正堂。
堂中灯火明灭,晦明之中端坐一人,自斟自饮。
是公孙闬。
田婴径入主席,正襟坐定。田文又燃几支火烛,拿来酒壶,斟满三爵,于陪席坐下。
“先生!”田婴朝公孙闬举爵。
“主公!”公孙闬朝田婴、田文举爵。
三人饮下。
“敢问先生,未来可有打算?”田婴起身,斟酒。
“闬悉听主公!”公孙闬应道。
“去薛地如何?”田婴盯住他,举爵,“那儿天地广阔,可随先生之性!”
“悉听主公!”公孙闬举爵。
田婴转向田文:“明日晨起,你陪先生前往薛地,薛地一应事务,悉听先生!”
“儿臣遵命!”
这日近昏,童子背着一只装满货物的竹篓,步态沉重地越过垭子,拐入鬼谷。
童子长成大人了,个头不矮于鬼谷子,且有超越的势头。自四子出谷之后,到宿胥口购物诸事,就由他一人独揽。
玉蝉儿望到,远远迎上,从他背上取过竹篓,背在身上。
“蝉儿姐,”童子从怀里摸出一只油烙饼,递给她,“你尝尝这饼。”
玉蝉儿咬一口,笑道:“不会就买这一只吧?”
“共买三只,一只是我的,在我肚子里,这只是你的,另一只是先生的,怀里藏着呢!”
“味道美哩,你该多买几只!”玉蝉儿又咬一口,赞道。
“嘿嘿,”童子笑了,“我偷到艺了,赶明儿做给你吃,不是这味,不要钱!”
“你叫卖呀!”玉蝉儿笑了。
“嘿嘿,”童子笑了下,盯住她,“有个消息,蝉儿姐或想听呢!”
“是好事吗?”玉蝉儿歪头望着他。
“不好,也不不好。”
“咦?”玉蝉儿不再咬嚼了。
“不好是,庞师弟没听先生的话,终归是死在马字上。不不好是,庞师弟是败给孙师弟的,十年前我就料定了。天下没有庞师弟,或会安定些呢!”
玉蝉儿没有应他,只把脚步放快,沿山道如飞走去。
回到草舍,玉蝉儿闷坐一会儿,拿出琴,对着夜空拨弦。
琴音嘈杂、零乱。
那个除父亲之外第一个近距离看过她身体的男人,就这么死了。
琴声中,玉蝉儿心海深处浮出一系列画面:
——溪水里,玉蝉儿边洗边哼着小曲,溪边树叶突然发出一阵沙沙响声,玉蝉儿不无惊惧地护住胸部,缩回水中。
——玉蝉儿落落大方地走上岸,穿上衣裳,走到树丛里,捡起张仪的扇子。
——月光下、篝火边,张仪、庞涓滚作一团。玉蝉儿款款走出,纱巾滑落,现出赤子之体。
——庞涓的声音:……此前的庞涓虽有冒犯师姐之处,却无冒犯师姐之心。今后的庞涓纵有冒犯师姐之心,却再无冒犯师姐之处了。
——庞涓的声音:……今对明月起誓,庞涓此生若爱一个女人,就是师姐!
——庞涓的声音:……庞涓本是龌龊之人,不配师姐高洁之躯,但天地日月可鉴,庞涓挚爱师姐之心,真真切切。自今而后,庞涓无论身居何处,师姐但有驱使,庞涓唯命是从。若有背逆,天地不容!
——……
玉蝉儿的泪水流出来。
月入中天,透射进草舍的窗棂。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洞中传出,鬼谷子缓步走出,坐在他的席位上。
童子点燃松枝,草舍亮堂起来。
“先生,”玉蝉儿停住手,抹去泪水,看向鬼谷子,“庞涓没了,孙膑他……会回来吗?”
鬼谷子微微闭目。
“还有苏秦、张仪,他俩……还要斗下去吗?他俩会不会如庞兄、张兄……”玉蝉儿顿住话头,一脸关切地看着鬼谷子。
鬼谷子轻叹一声,看向童子,做个比画。
童子会意,走进他的洞中,抱出那只大棋盘,轻轻摆在鬼谷子面前。
鬼谷子盯住圆盘上的棋局,两道长寿眉一边一撮,恰到好处地斜横过去,搭在耳侧。一撮白须垂在颌下,搭在棋局上,从远处望去,如高山冰瀑。
气氛凝重。
玉蝉儿看向棋局。
棋局上纵横是道,白黑胶着,处处杀机。
“蝉儿……”玉蝉儿眼中出泪,半是呢喃,半是哽咽,“蝉儿好想让他们四个……四个全都回到这谷里,什么也不做……”
童子走到玉蝉儿身边,坐下来,握紧她的手。
鬼谷子闭上眼睛,吸了一口长气,良久,缓缓吐出。
舍外,浮云掠月,凉风过谷。
孙膑病了。
孙膑的下半身疼起来,一直疼到上半身,疼到心里头。
从马陵战后,孙膑的膝关节就开始疼。每疼一次,他的眼前就浮出一次庞涓,他的耳边就响起回荡在夜空中的庞涓的声音:孙兄……师弟先行一步了……你的膑刑是在下诬陷的,你我结义,在下欺你仅此一次!孙兄装疯一次,诈死一次,两番欺我,算是扯平了……今日之败,非战之力,是天意亡我……
再后是一连串的画面:
——平阳城里,庞涓一路追杀他,从城里追杀到城外。庞涓追上他,就在他完全绝望、殊死相搏时,庞涓却杀了自己的御手,放走他们父子。
——宿胥口客栈里,庞涓的脚解气地踩住那只捡金块的店家的手。——庞涓将几块金币交给他。
——庞涓与他在狱中同拜天地结义。
——从宿胥口购物回来,只要是二人抬物,庞涓总是让他走在前面,在歇下时,孙膑总会发现重量在不知不觉中移向了庞涓一侧。
——庞涓出山,河水边,庞涓站立船头,向他频频挥手。
——庞涓率疲弱之军,在黄池一举击败常胜将军田忌。
——庞涓一手建立大魏虎贲。
——庞涓踌躇满志地在他的大帐里讲述他要率领魏军力服天下的宏图大业。
——破庙里,在他装疯卖傻地捉虱子吃时,庞涓向他跪下,泪水流出。
——……
早晚想到这儿,孙膑就泪眼模糊,就会在三更半夜从榻上坐起,惊醒瑞梅。
这日夜间,孙膑再次疼起来,一直折腾到近明,方在昏昏沉沉中睡去。
朦胧中,孙膑大步流星地走在通往山道的路上。
到处是雾,孙膑看不清方位,也寻不到回谷的路,正自着急,雾里现出三个人影。
是鬼谷子、玉蝉儿与童子。
“先生,”孙膑激动,跪叩,半是哽咽,“弟子孙膑……回来了……”
鬼谷子缓缓走来,站在他前面的雾里,声音苍苍的:“回来就好!”
“庞涓他……”孙膑涕泪交流。
“他死了。”鬼谷子的声音。
“先生……”孙膑号啕大哭。
“孙膑,你这是要到哪儿?”鬼谷子问道。
“弟子要回家……”孙膑哭道。
“你的家在哪儿?”
“鬼谷呀!先生,弟子要回鬼谷,弟子要找先生!”
“你仔细看看,这儿是鬼谷吗?”
孙膑睁眼望去,四周茫茫一片,到处是雾,不见山,也不见路。
孙膑再看眼前,没有鬼谷子,也没有玉蝉儿与童子。什么也没有,只有浓浓的雾。
“先生——”孙膑大叫。
没有任何回应。
“先生,”孙膑站起来,声嘶力竭,“您在哪儿?您在哪儿呀,先生?我要找您,我要回家!”
依旧没有回应。
孙膑在雾里狂奔。
“先生——”孙膑边跑边叫。
“为师在这儿!”苍苍的声音响起来。
“先生——”孙膑激动万分,边叫边跑,“您在哪儿?弟子看不到您……”
“为师在云深不知处,汝心所及处!”苍苍的声音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弟子来矣,”孙膑飞起来,边飞边扬手,“弟子来矣,弟子来矣——”
“先生?先生?”一个声音在孙膑的耳边大声叫道。
孙膑乍然醒来,坐起。
“先生,你做噩梦了!”瑞梅擦拭他额上沁出的汗滴。
“不是噩梦,”孙膑淡淡应道,“是我回到鬼谷,见到先生了。”
“太好了。”瑞梅急切问道,“先生他说什么了?”
“先生问我到哪儿,我说我要回家,我要回鬼谷。先生说,你看看,这儿是鬼谷吗?我一看,果然不是鬼谷,是白茫茫的一片雾,再看先生,不见了。我急了,我寻先生,我追先生,可先生不见了。我喊先生,先生说,他在我的心所能到达的地方。我循着声音追,我朝着天上的白云追,我飞起来追,我边追边叫,然后……”孙膑顿住,目光怅惘。
“云深不知处?汝心所及处?”瑞梅闭上眼睛,喃声自语。
夜色苍茫,万籁俱静。
时光在一息一息中流逝。
“有了!”瑞梅冷不丁道。
孙膑睁开眼,看向她。
“先生,一定是那儿,云深不知处,汝心所及处!”
“哪儿?”
“东海仙山。就是那个雾锁云匿、若隐若现、游移不定、寻常人去不到的地方。”
“你指的是淳于前辈所讲之处?”
“正是。”瑞梅点头,一本正经,“你是公子虚呀,就该住在那种地方!”
“雾锁云匿,若隐若现,游移不定,嗯,还真就是我所梦之处呢!只是,”孙膑略顿,看向瑞梅,“淳于先生是讲给你一个故事,子虚乌有的事。”
“我信!”瑞梅语气坚定,“淳于子没有瞎讲,我专门打探过,这个地方叫蓬莱,在临淄东北方的大海上,有不少人看到呢,可美了!里面住的都是神仙,鬼谷先生——”猛地想起什么,“对了,先生不就住在鬼谷吗?我们进云梦山寻他就是!”
孙膑摇头。
“为什么?”瑞梅急道。
“先生不想让我们回去。”
“为什么呀?”瑞梅再问。
“雄狮一旦出窝,就绝了再回家的路。”
“若是这样,就去蓬莱吧!那儿有仙草,叫归心兰,说不定能治好你的腿呢!”
“归心兰是治心的。”孙膑笑了。
“那就一定还有别的兰!”瑞梅坚信不疑。
“就依夫人!”孙膑闭目有顷,应道,“夫人天明即可筹备行程,待我草就一书,交给苏兄就走!”
苏秦很伤悲。
连续几日,苏秦守在稷下的府宅里,谢绝一切拜访,整理纷乱的思绪。
自合纵以来,事件一桩接一桩,哪一桩都不让他省心。早在合纵之初他就晓得这是一条难走的路,但绝对没有想到它竟这么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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