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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妹在荆门助阿哥驱云逐雨,使英灵魂归故土,楚人无不传诵阿妹神迹,上官大人自是晓得。”
“既然晓得,为何他不出面请我?”
“他不认识阿妹呀,只知道阿妹住在阿哥家里,所以才……”
“他怎么知道我住在大人家里?”
“这……”屈平迟疑一下,“那日阿妹教阿哥巫咸大舞,他……碰巧来寻阿哥,意外撞到了。”
白云眼前闪过怀王、靳尚与宫尹三人:“是走在前面的那个高个子方脸汉吗?”
“不是。”
“那人是谁?”
“是……”怀王一咬牙,“大王,也就是方今楚王。”
白云打个寒噤。
白云耳边响起她出山之前与外公的对话:
“孩子,你还是不要下山的好!”
“为什么呀,外公?”
“因为,山外不是你的天!”
“咦,外公早就说过,方圆的天皆属于巫咸,山外难道就不是了吗?我是巫咸庙的祭司,山外的天不是我的,又是谁的呢?”
“楚王的!”
“可他只是楚人的王,不是楚天的王!”
天哪,那人就是楚人的王,眼前就是那人的宫殿!
白云微微闭目,眼前闪过怀王那日紧紧盯她的眼神,几乎是突然明白他为什么要祈雨,也突然明白眼前这个屈阿哥的难为了。
“屈大人,”白云两眼睁开,直视他,“你真的想把本祭司拱手送进王宫吗?”
“是的,阿妹,”屈平似也和缓过来,语气真诚,“阿哥的确想让你进宫!”
“为什么?”白云心底一寒。不知怎么的,自在荆门驱赶云雨的那个晚上起,她的心就被眼前的这个男人占据了。
“为了巫咸大神。”屈平看向西天,怅然应道,“巫咸是巴人的神,楚人不认。但巴国不存在了,巴国已经一分为二,涪陵以西,是秦人的,涪陵以东,是楚人的。巴人别无出路,要么依附于秦人,要么依附于楚人。阿哥以为,于巴人来说,相比于秦人,楚人更好一些,因为巴、楚习俗相通,神鬼相应。巫山起云,楚地落雨,巴、楚是不可分的。然而,数百年来,巴、楚时起争执,互相瞧不上对方。譬如说巫咸大神,在巴地,她是所有巴人朝拜的神灵,但在楚地,在这郢都,阿妹这也看到了,就阿哥所知,阿妹所守的那座庙当是惟一的一座,且被遗弃多年了。”
白云抬头,凝视屈平。
“云妹呀,”屈平回视她,“今日巫咸大神托梦于大王,必有所因。大王使娘娘召请阿妹,为楚人祈福云雨,这是一个求也求不到的机缘。只要大王肯信巫咸,愿意侍奉巫咸大神,楚人谁敢不侍奉?楚人侍奉巴人之神,就会尊重巴人。巴人得到尊重,就会归附楚人。巴、楚合力,就可共同抵御秦人,共享太平福祉!”
见屈平想的如此之大,如此之远,白云怦然心动。
“好一个阿哥哟,”白云换作笑脸,改过称呼,“这话你该早说才是,断不该憋到楚宫门口才说,是不?”
“是阿哥错了,这向云妹道歉!”屈平退后一步,深鞠一躬。
“这样道歉是没有用的!”白云歪头看向他。
“想让阿哥如何道歉?”
“阿哥须应下阿妹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
“第一个,楚王若要祭拜巫咸,祈雨大礼阿哥须作巫阳!”
“阿哥答应。第二个?”
白云从胸前摸出那半块玉佩:“这是娘亲留给阿妹的半块玉佩,它的另一半就在郢都,阿哥要帮我寻到它!”
屈平郑重点头:“阿哥应下!”
白云拿出一把梳子,将披散的长发梳理一下,从竹篓里摸出羽冠戴在头上,将手伸给屈平:“走吧,云妹随你进宫!”
迎候他们的除南宫娘娘、靳尚之外,还有怀王。
屈平跪叩,白云只是站着,因为她是巴神的祭司,是可以不向楚人的王下跪的。
“左徒大人哪,”许是候得太久,郑袖看会儿白云,目光转向屈平,稍稍不悦,“本宫倒也罢了,你让大王也守在这儿,候有足足一个时辰哪!”
“臣知罪!”屈平叩首,“臣回舍中,听闻祭司在巫咸庙侍奉巫咸大神,臣赶赴巫咸庙,恰逢巫咸大神显灵,在为楚民诊病祛殃,由祭司主持仪式,代诊行针。臣不敢打扰巫咸大神的灵气,直候到祭司医完所有患者,才传娘娘圣谕,请祭司入宫觐见,是以来迟!”
“善矣哉,巫咸大神!”怀王感动,往空祭拜。
“哎哟哟,听你此说,是本宫错怪了!”郑袖紧忙朝二人拱手,又往空祭拜,“谢巫咸大神,谢祭司!”
“谢大王,谢娘娘!”白云拱手。
南宫娘娘再次盯住白云,目光落在她的头饰上。
那是一顶只有巴巫才戴的羽冠。
“祭司的羽冠真是好看!”郑袖脱口赞道。
“谢娘娘喜欢!”白云应道。
“本宫可以戴一下吗?”郑袖问道。
“娘娘不能。”
“哦?”郑袖的脸色沉下去。
“娘娘,这是巴地巫人才能戴的!”屈平紧忙解围。
“哈哈哈哈,”怀王笑起来,看向郑袖,“爱妃不会也要去当巴巫吧?”
郑袖这也笑了,回归主题,讲了楚地干旱、大王要请她祈请云雨的事。
“大王、娘娘大慈大悲,心怀楚民,乃楚民之福!请问娘娘,欲在何处祈请?”
“太庙呀!”郑袖脱口而出。
“禀娘娘,”屈平拱手接道,“天有天道,事有事理。鬼神仙巫,各行其事,亦各司其职。太庙是祭拜大楚先圣先祖的,非祭巫咸之所!欲祭巫咸,须在巫咸庙祭拜!”
“哦,对了,”郑袖道,“方才不是听你说,你们就在巫咸庙吗?我们就在那儿祭拜也就是了!”
“西市巫咸庙已遭废弃多年,是白祭司来后,才将之精心打理,可勉强用于市井祭拜,不可用于王祭!”
屈平之言确为实情,屈平之意也已摆显。
怀王、郑袖互望一眼,正自没个处置,靳尚眼珠儿眨巴几下,拱手接道:“大王,臣有奏!”
“请讲!”怀王看向他。
“臣以为,”靳尚侃侃说道,“左徒所言极是。就臣所知,郢地只有一座巫咸庙,就是左徒提及之处。庙的周围住的多是下里巴人、隶奴匠仆,其中不泛作奸犯科之徒。臣去过一次,是捏着鼻子出来的,因为那些乡间无赖在庙里又屙又拉,当它作茅房了。臣奏请大王在郢都择吉地起建巫咸大庙,祭拜巫咸大神,任命这位祭司为主祭,为楚民祈请风调雨顺!”
“准奏!”怀王朗声,“上官大夫听旨!”
“臣在!”靳尚抖抖衣袖,拱手。
“你负责筹措,在郢都择吉地起建巫咸大庙!”
“臣领旨!”
当子启与昭鼠双双因走私犁铧而在黑水西岸被景缺的关卒逮个正着时,整个郢都沸腾了。
与二人一起并获的还有一千名肩挑犁头的脚夫、五百名武装押运的家卒及三万五千张由精纯乌金铸造的犁铧。
确切地说,这三万五千张犁铧是秦人的,因为他们已经为此付出了三倍的金钱。
整个抓捕过程惊险,刺激,但一切全都结束了。一千五百人被看押在丹阳,三万五千只犁头则跟在两辆囚车的后面,被闻讯赶到的大楚刑司押运到郢都。
出事之后,最揪心的莫过于投资到这些犁铧上的所有王亲。
纪陵君府前热闹起来,二十多个封君纷至沓来,守在府中大厅里。府门外面,跪着的是昭鼠妻并他的三个孩子,怎么拉也不肯起来。
内室里,王叔两眼闭合,神色黯然。客席位置,分别坐着从宛城一路赶来的射皋君与彭君。
显然,王叔低瞧这个年轻的左徒了。子启他们走后,王叔每天都要使人探察左徒府,见屈平一直守在郢都,心也就放下,万没想到,这个年轻人是运筹于帷幄呢。
客厅那边,众王亲各出狂言,甚者嚷嚷起兵清王侧。
王叔缓缓睁眼,看向射皋君,轻叹一声,半是责怪:“唉,告诉你们不要自己出头,只让昭鼠出面,可你们……”
“二哥呀,”射皋君给出个苦脸,“不是我们非要出头,是没法子呀。那个昭鼠猴精猴精的,就要上路了,死活不肯挪步呀,非要我们一起去,至少得去一个。我说我去,启侄心疼我年纪大,自己去了。听说是一路顺风,谁知涉过黑水,大家都在穿衣服……他娘的!”一拳震在几案上。
“彭弟,”王叔转向彭君,“叫昭鼠一家子进来。”
彭君请进昭鼠夫人并几个孩子。
“昭夫人,你们受惊了。”王叔语气亲和,“我就是王叔。王叔告诉你,天塌不下来,昭鼠不会有事,你们可以安心回家。”看向射皋君,“射皋君,给昭夫人并几个孩子五十锾金,权作压惊!”
射皋君拿出一只装好钱的大袋子,递给昭夫人。
昭鼠夫人与几个孩子磕头谢恩,拿上金子出门。
“二哥,下面怎么办?”射皋君问道。
“秦人收不到货,付过的货款咋办?”彭君压低声,“要不,退给他们算了?”
“你乱说个啥?”射皋君瞪他一眼,“这批货是咱出钱买的,全都罚进国库了,若是再退钱,还有之前预付的那部分订金,怕是把咱老本赔进去也不够哩!这且不说,按照契约,还得一倍罚金!”
“不给货,不退钱,秦人若是找上门来,你去支应?”
“我怕他个屁!”射皋君握拳,“大不了和他拼命!真还以为咱打不赢他吗?淅水之战,是大家没有合劲!”
“唉,”王叔轻叹一声,“你俩甭吵了!”
二人住口。
“秦人的事,先缓一缓。当务之急,是救出子启。”王叔看向射皋君,“射皋弟,你走一趟上官大人家,能否救出子启,他是关键!”
“对头!”射皋君一拍脑门,“扔给他的那三百锾金,是该听个响了!”匆匆出去。
当子启、昭鼠被押进郢都的刑狱时,怀王震怒了,与屈平、靳尚几人,直奔刑狱天牢,解来子启,令司败鞭刑侍候。司败不敢打,跪在地上叩首。怀王一把夺过鞭子,照子启的裸背死劲儿抽打。
一下,二下,三下……
子启跪伏于地,咬紧牙,一声不响。
怀王越打越气,眼见打到三十,子启的后背血肉模糊,再也撑不住,歪倒于地。怀王不依,让狱吏扶正,他继续抽打。
子启开始呻吟了。
子启的呻吟弱下去了。
靳尚苦劝不住,干脆脱掉衣袍,扑在子启背上。
怀王收不住手,一鞭狠抽下去。
靳尚的背上立时泛起一道血痕。
“靳尚,”怀王一把扯过他,“滚一边去,看寡人抽不死他!”
怀王的鞭子尚未落下,靳尚再扑上去,护住子启。
“靳尚,你……”怀王扬鞭的手停在空中。
“大王啊,”靳尚哽咽,“您就打臣吧,臣……臣的皮厚呀,臣的皮老呀,臣的皮经打呀!子启他……他还没有入冠哪……”
“你……你……”怀王拿鞭的手抖起来,气得呼哧呼哧直喘,看向屈平,“屈平,你把靳尚拉下去,看寡人抽死这个孽子!”
屈平没有拉,只是缓缓跪下。
见屈平不拉,怀王又是一把扯过靳尚,扬鞭再打。靳尚却又扑上来,这次没有扑在子启身上,而是牢牢抱住怀王的大腿,冲屈平大叫:“左徒,快帮子启讲句话呀!”
屈平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跪着。
“来人!”怀王大叫。
几个侍卫过来。
“将靳尚拖过去!”怀王喘着粗气,“今朝寡人非打死这个孽子不可!”
几个侍卫拖走靳尚。
怀王喘几口气,扬鞭再打时,屈平出声:“大王,臣有奏!”
“你……你说……”怀王依旧喘气。
“鄂君之罪,当由司败府、左徒府、令尹府三堂会审,定案呈奏大王,以楚律刑之。大王这般施以家法,既伤龙体,也无助于典法正刑!”
“左徒说的是!”怀王喘过一口气,将鞭子啪地扔到地上,朝子启狠踢一脚,恨道,“等着领刑吧,你个孽子!”一转身,大踏步离去。
“快,快,”靳尚急令司败,“召疾医!”
司败招手,早已守候的疾医进来,为子启擦伤抹药。
屈平欲走,靳尚叫道:“左徒稍候!”
屈平住步。
靳尚吩咐司败好生看护鄂君,方与屈平一起走出。
刑狱门外,怀王的车辇已经远去。
“屈平,”靳尚压低声,语气却是严厉,“你……真的要杀子启?”
“非在下要杀!”屈平淡淡应道。
“你既不杀,何又那般说话?”靳尚目光逼视。
屈平心头一凛,盯住他:“在下哪般说话了?”
“你自己说的,这就忘了?”靳尚冷笑一声,“想想看,什么国法?什么楚律?早说也可,晚说也可,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说出,这不是逼迫大王吗?虎毒还不食子呢!”
屈平盯住他,目光发冷了。
“楚国是谁的?”靳尚越发强势,“是大王的。国法是谁颁的?是大王颁的。既然一切都是大王的,大王的家法为什么就不能替代国法了?你倒好,轻轻一句话,子启的这顿打就算是白挨了!我的这场心也算是白操了!”
屈平陡然明白,怀王鞭打子启,且特别拉他来观摩,是靳尚撺怂出来的,是他们君臣二人心照不宣地演出一场苦肉戏专门给他屈平看的。
“上官大人,”屈平盯住他,“长话短说,依你之见,在下该怎么做?”
“你睁只眼,闭只眼,放手交我处置!”靳尚的语气毋容置疑。
“大王有谕旨吗?”
“没有。”靳尚迟疑一下,喃声应道。
“既然没有,”屈平冷冷一笑,“作为上官大夫,你与左徒讲个什么呢?”两袖一拂,扭转身,大踏步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靳尚先是呆愣良久,继而胡须颤动。
南宫正殿,宫吏引靳尚趋入,见礼毕,郑袖拱手:“上官大人,本宫召请您来,是有两件大事,一是巫咸庙,二是子启,因这两桩事情都扯到本宫了呢。”
“回禀娘娘,”靳尚拱手应道,“巫咸大庙,首先是择址。臣与左徒议过此事,臣之意,此庙应建在宫中,左徒之意,是建在宫外,并说这是祭司之愿。臣正要就此事禀报娘娘,请娘娘定夺呢!”
“靳大人,”郑袖皱眉,“本宫也正想为这桩事儿问你。”倾身,压低声,“大王很是在意那个祭司,本宫观那祭司,实在风骚,你说,她会不会……勾引大王呢?若此,本宫若是将她引进宫来,岂不是……”顿住话头。
“娘娘大可不必为此忧心,”靳尚笑道,“祭司是侍奉神的,不是侍奉人的。再说,此庙建在宫中,就等于将祭司放在娘娘的眼皮底下。她若勾引大王,娘娘也是最先知情的,是不?”
“嗯,”郑袖开悟,“若此,此庙可设在宫中何处?”
“臣之意,娘娘可奏请大王在后宫的花园里辟出一块闲地,设立此庙。”
“这……”郑袖急了,“在后宫立个神庙,岂不是……”
“娘娘有所不知,”靳尚应道,“巫咸大神本为女人,正直无私,若是由巫咸大神守在后宫,不但风调雨顺,宫中还不生邪气呢!”
“嘿,”郑袖笑了,“本宫真还不晓得巫咸大神是个女人呢。这个可以定下,本宫今宵就对大王讲。第二桩事,你说咋办?大王昨晚过来,气坏了,将子启连骂半个时辰,说是要剁了他,吃他的肉酱。西宫今朝来见本宫,给本宫下跪呀。唉,子启这孩子挺懂事呢,早晚见到本宫,都要叫声娘亲,还送这送那的。你说,子启他……”
“唉,”靳尚长叹一声,“子启的事,臣也奈何不得呀。”
“靳大人,”郑袖急了,“你哪能没有办法呢?”
“娘娘呀,虎毒尚不食子,大王怎能忍心杀死子启呢?可有一个人非要杀他,连大王也是拿他没辙呀!”
“啊?”郑袖震惊,“还有大王没辙的事儿?”
“是的,大王也有作难的时候!”
“是谁?”郑袖盯住靳尚。
“左徒屈平!”
草堂里,一盏孤灯,一盆盛开的兰花。
夜深了。沐浴一新的白云静静地坐在几案前,看向舍中的立柱、房梁与椽子。它们全是杉木做的。橼子上面是一层竹笆,也就是用细竹编织出来的网状笆,网笆上面是一层厚厚的茅草,遮风挡雨,冬暖夏凉。
一看就是老巴人的手艺。
白云眼睛闭上,开始想她的心事。
一阵车马声由远而近,白云耳朵一动。
是屈平回来了。
屈平送别车夫,推开草舍的门,一步一步地走进来。
屈平走进自己的草舍,舀水洗过,换作睡衣,缓缓走到舍外。
草舍对面,白云的灯依旧亮着,一线光亮透过门缝射出来。
屈平走过来,敲门:“阿妹?”
“进来呀!”白云叫道。
屈平推门,走进来,一阵芳香扑鼻而来。
屈平夸张地嗅起来。
白云眼睛没睁,嘴角浮出笑。
屈平的鼻头终于嗅到她的头发上了:“好香啊!”
“阿哥嗅错地方了!”白云眼睛睁开。
“是吗?”屈平语气夸张,“你说,阿哥该嗅哪儿?”
“那儿!”白云朝兰花努嘴。
“呵呵,阿哥是不会嗅错的。”屈平摘下一枝,插在她的头发上,又嗅几下,方才坐于对面席位,“阿妹,这么晚了,怎么不睡?”
“等你。”
“唉,”屈平叹口气,抱歉地笑笑,“阿哥晓得你等什么。”从怀里掏出玉佩,摆在几案上,“阿哥将此佩示给宫尹了,据他所知,此佩为宫中之物,它的另外一半,当在宫中!”
“天哪,”白云压住心跳,“它在哪儿?”
屈平摇头。
“不会是……”白云轻声,“在大王那儿?”
“宫尹服侍大王近三十年,大王若有此佩,他不会不知。”
“可它……在哪儿呢?”
“阿妹不必着急,”屈平盯住白云,“娘娘已经奏请大王在后宫设立巫咸神庙,任你为祭司。如果不出意外,三日之内,阿妹就要进宫督造巫咸神庙,有足够时间在宫中查访此佩。阿哥也会多方留意。此佩既为宫中之物,当可访到!”
“阿哥,”白云急了,“你不是说要建在宫外吗?最好的地方就是下里,那儿巴人多,只有巴人才肯真信巫咸大神!”
“唉,”屈平长叹一声,“为这事儿,阿哥与上官大人争执数日了,当是他说服娘娘,娘娘又说服大王,大王旨令颁布,不可更改了。”
“阿哥,”白云劝道,“只要是巫咸大神的庙,建在哪儿都成。宫里建了,宫外也可以建,是不?下里的老庙,附近巴人听从神谕,要修缮,正在合力筹备物品呢!”
“阿妹,”屈平凝视她,“你是神派来的使臣。郢都有你,是郢都的福。阿哥有你,是阿哥的福!”
“阿哥也是呀!”白云扑哧笑了。
“阿哥不是!”屈平长叹一声,“阿哥是王的臣啊!”
“阿哥不是向巫咸大神起过誓了吗?”
“是的,”屈平又是一叹,“阿哥起誓,是阿哥有个大愿,让巴人的神也照看楚人,照看天下所有的人!同样,也让楚人的神,天下其他地方的神,照看巴人!”
“阿哥呀,”白云眼里湿润了,“你才是神的人哪!”
“好了,”屈平苦笑一下,凝视白云,“阿哥与阿妹,这都算是神的人吧。来,”伸手,“为天下所有的人,为天下所有的神,握个手!”
白云握住屈平的手,二手紧握,互相传送能量。
“不瞒阿哥,”良久,白云松开屈平,看向玉佩,感慨,“阿妹来到郢都,不过是为寻找它的另一半,自从见到阿哥,阿妹看到了更大的地,也望到了更远的天。阿妹晓得,是巫咸大神让阿妹下山,是巫咸大神让阿妹遇见阿哥,是巫咸大神要阿妹……”顿住,凝视屈平。
“谢阿妹了!”屈平缓缓起身,“辰光晚了,阿妹歇息吧。”
“阿哥且慢!”白云叫住他。
屈平复又坐下。
“方才阿哥回来,听脚步声,阿哥心里有事。敢问阿哥,因何烦恼?”
“鄂君子启!”
“听说,他犯的是死罪!”
“是的,”屈平长叹一声,“罪已坐实,依据楚律,他必须死!”
“你不想让他死,是不?”白云盯住他。
“不是我,是许多人!”
“是哪些人?”
“卷入此案的所有朝臣,有靳尚、王叔,还有大王、娘娘,王宫里的所有人!”
“所以阿哥犯难,是不?”
“唉,”屈平再叹一声,“靳尚说的是,虎毒尚不食子,何况是宅心仁厚的大王呢?子启是大王的长子,聪明伶俐,言语乖巧,深得大王宠爱。当年大王立储时,几度考虑立子启,但子启非正宫所生,大王担忧宫乱,这才循依祖制,立子横为太子,作为弥补,封子启为鄂君,授其金节以运输辎重,勾通有无,不想他……胆大妄为,公然抗拒王命……”
“阿哥之意呢?”白云微微闭目。
“唉,”屈平又是一叹,“不杀子启,律法难肃,社稷危矣。若杀子启,一伤王心,二伤群臣。法不责众,古今一理。若杀子启,就必须惩办所有的涉案诸臣,殃及诸多家室。再说,大王继位数年,刚要振作,这就遇到杀子之痛,或生懈怠之心。是以阿哥进退两难啊。”
“阿哥,”白云微微睁眼,“你我都是神的人。既然进退两难,何不听听神谕呢?”
“神谕?”屈平打个激灵,豁然明白白云的深意,拳头一握,“对,当廷作法,听命于天,由阿妹传巫咸大神谕旨!”
由于是王子犯法,宛地犁铧走私大案也就越过寻常的刑法判决程序,直接升格到楚王这儿。
几日之后,楚怀王在楚宫偏殿议决此案。怀王主持,参与此案的主理人有令尹昭阳、左徒屈平、廷理公韬、司败景丑四人,参议人有纪陵君、太师、太子横、庙尹、靳尚、景翠、昭睢等朝中重臣。
怀王的案前摆着一大堆案卷。主理人坐于左侧,昭阳居首,屈平居次,对面席位则以太子横居首,纪陵君居次。
“诸卿大夫,”怀王扫众人一眼,指向案卷,“乌金一案,经由左徒、廷理、司败诸府查明,证据确凿,触目惊心。近些日来,寡人觉睡不安,饭吃不香。寡人没有想到,我泱泱大楚,竟至于斯!寡人更未想到,带头将乌金输予秦人的,居然是寡人的孽子!事情出来了,如何处置此案,处置孽子,寡人绝不徇私枉法,特此交由诸卿、诸大夫议决!”目光落向昭阳,“令尹,此案你是主理,如何处置,可有提议?”
“回禀我王,”昭阳拱手起奏,“此案涉及王子,已超越寻常刑典所制,当由王室定夺。加之本案亦涉及臣侄昭鼠,臣不宜提议!”
昭阳一开口就踢皮球,且以叔侄关系避嫌,堪称圆滑。
“左徒,你是何议?”怀王看向屈平。
“回禀大王,”屈平拱手禀道,“臣查证大楚律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先文王出行,王子革、王子灵奉旨摘拾野菜,讨老丈竹篓盛之,见老丈不予,就怒杀老丈,强夺其篓。先文王依楚法斩其二子,悬其首于辕门之外,向天下谢罪。先庄王之时,太子犯茅门之禁,虽属无心,却也请死。”
屈平一出口就引出先王案例,其意不言自明。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
怀王闭目。
纪陵君缓缓看向靳尚。
“臣有奏!”靳尚拱手。
“请讲!”怀王睁眼。
“法不责众,古例亦然。”靳尚奏道,“先文王所惩,无非二子,至于太子犯禁,仅只一人。今日鄂君、昭鼠一案,涉案千五百人,何以责之?”
“法不责众,首恶必惩!”不及怀王出声,屈平朗声回道,“我王承统之初,明旨申述先王法令,凡金、革诸物,皆列关禁。然鄂君等人钻王命漏洞,向秦人公然出售犁铧。犁铧为纯铁铸就,出售犁铧即出售乌金。大王察觉漏洞,特别颁布王命,举国诏示。王命既颁,法令既申,鄂君等人非但无视王命,反倒顶风作案,以身试禁,罪不可赦!”略顿,“臣之见,鄂君等人胆大妄为如此,若不严惩,法将不法,国将不国,后果不堪设想!”
屈平义正辞严,众臣面面相觑,良久,无人出声。
场面静寂。
“诸位还有何议?”怀王扫视众人。
所有目光看向纪陵君。
谁都晓得,只要王叔出声,局势或会扳过来。
然而,纪陵君二目闭合,似已置身于事外。
“令尹,”怀王再次看向昭阳,“左徒所言,你意下如何?”
“臣已奏明,”昭阳拱手,再次踢皮球,“此案涉及王室,当由大王圣裁!”
所有目光看向怀王。
“如此,不必再议了!”怀王转对廷理公韬,“依照楚律,罪人芈启、昭鼠二人,当处何刑?”
“回禀大王,”公韬拱手,“依照楚律,鄂君芈启、昭鼠等人,公然违背王命,盗为卖违禁物品数额巨大,当腰斩于市,以儆效尤!”
“拟旨,”怀王转对咸尹,声音沙哑,“罪人芈启无视王法,以身犯禁,盗卖乌金予我宿敌,罪不可赦,以楚律处以极刑,腰斩于市,以正王法,以儆国人!”
众臣皆震。
纪陵君睁眼,看向靳尚。
靳尚缓缓起身,膝行至大王案前,叩拜于地,放声悲泣:“大王,臣亦有罪!”
怀王盯住他:“你有何罪?”
“回禀大王,”靳尚叩首,悲泣,“尽管卷宗未列,罪臣亦须坦白,罪臣贱内瞒着罪臣,参与犁铧走私,凑份五十锾金哪,大王!”
见靳尚自曝罪状,在场众臣无不震惊。
怀王愕然。
“大王啊,”靳尚泣道,“大楚律令,赏罚公允。鄂君芈启触犯王禁,代我等受过,大王若是只处鄂君极刑,罪臣不愿独活,也请大王处臣以极刑!”
靳尚这一哭诉,在场所有臣子,尽皆感动。
“大王,”纪陵君率先起身,跪叩,“此案臣亦有份,请大王亦处臣以死罪!”
见王叔这般,昭阳亦起身,跪在王叔身后。
紧接着,太子、太师、庙尹等所有人全都跪在身后,惟屈平一人端坐于席。
“这这这……”怀王看向屈平,“孽子之罪,于先王成法,当斩,可众卿这……唉,左徒,以你之见,当如何是好?”
“禀大王,”屈平朗声奏道,“芈启之罪,依法当斩,依诸大人之请,当赦。是斩是赦,臣有一策,或可解惑!”
“左徒请讲!”
“听神谕!”
“请问左徒,楚地神灵众多,该听哪一位神灵为妥呢?”
“楚人之神享楚人供奉,或生偏私。”屈平缓缓奏道,“臣之意,大王可听异族之神,以示公允!”
“异族何神?”
“巫咸大神!”
“准奏!”怀王朗声。
楚国郢都闹市区,平素示众处决极刑犯人的偌大广场被布置成一个行祭的神坛。
神坛正中矗立一座巨大的塑像,是巫咸大神。大神两侧,是风、云、雷、雨四神的塑像,个个栩栩如生。神像前面,各摆五色山珍。
香火缭绕。
担任主祭的巫咸山巫咸庙祭司白云主持审判大典,代巫咸大神审判罪犯。被审人鄂君子启、宛郡工尹昭鼠各戴重枷,跪于受审台。他们的两侧,各立一个刽子手,人手一柄可一举断腰的行刑大刀。一旦巫咸大神传达神谕处斩,刽子手就会当场行刑。
观众席上,前面第一排跪着怀王、郑袖、西宫娘娘、太子横、纪陵君、射皋君、彭君等一应王亲,第二排跪着昭阳、屈丐、景翠、屈平、靳尚等一应宗亲,第三排是文武百官。再后面,是各尹司吏员,再后面,是郢地观看审判的万千百姓。观审人大多是郢都及附近各邑推举出来的长老或头面人物。在他们外面,是两千名负责守护秩序的王宫卫士。
整个审判场所秩序井然。
在巫咸大神面前,除卫士之外,没有人站立,包括怀王。
由于涉及神谕,主持审判场所的是太庙的庙尹。
按照惯例,行刑定于午时。
庙尹走至怀王跟前,朗声禀道:“启奏大王,午时到,臣请开坛!”
怀王传旨:“开坛!”
庙尹回身,宣旨开坛。
巫乐声中,咸尹出场,宣读怀王诏书,诏书将子启等所犯之罪并处置方案悉数列出,最终审判交给巫咸大神。
大巫祝出场,宣读太庙大巫令,宣称此案涉及王子,楚地神灵长久饱受楚地供奉,太庙神巫为示公允,遵从王命,特聘巴地巫咸山巫咸庙的巫咸大神秉公审决,以上应天道,下和地理,中正王法。
布令完毕,大巫祝伸手礼让:“有请巫咸山巫咸庙祭司登坛,传达神谕!”
巫乐响起,雾烟扑台。
巫乐声中,依旧是一袭透明白纱的白云闪亮登坛,在巴巫乐中跳出怪舞。
“巫咸庙祭司”五字如同一股强大的磁力,吸住了王叔的心。
王叔抬头,瞟向祭司。
王叔的两眼陡然睁大,眨也不眨地盯住她。
巫乐声中,白云顾自忘我地跳着巫舞。
舞至酣处,白云突然定住身体,面向西方,双手上举,朗声宣示神谕:“巫咸大神示谕,龟卜,裂纹横出,生;裂纹他出,无生。”
天哪,神谕竟然是,龟裂只有横出才生,其他皆死。这当是巫咸大神所示的极其严厉的公允了。
所有人都为王子芈启的生命捏一把汗。
子启、昭鼠脸色惨白。
子启生母西宫娘娘歪倒在地,竟是昏死过去。
巫乐再起,两个巫女上台,摆上龟卜的器具并龟片,起炭火。
巫乐急响,白云的舞蹈更快,更怪。
舞动中的白云解去纱衣,全身赤裸,向巫咸大神缓缓跪下,口中不住吟咏谁也听不懂的祷语。
在白云的祷语声中,龟壳啪一声爆响。
是横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