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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闲暇时慢慢审读!”
“臣遵旨!”咸尹击掌。
二宫人走进,抬走箱笼。
咸尹于突然间抬来如此之多的弹劾奏本,倒让怀王坐不下去了。怀王揣测半晌,依旧未能揣出个头绪,正自烦闷,靳尚进来,奏报秦使张仪请求觐见。
“他有何事?”怀王眯眼问道。
“说是两桩事情,一是问聘的事,二是……”
“二是什么?”怀王盯住他。
“大王还是问秦使吧,说是涉及商於,臣怕讲不清爽。”
“商於?”怀王怔了,“他想干什么?”
“臣不知。”
“传秦使,偏殿觐见!”
怀王起身,快步走向前院偏殿,令内尹传召秦使。
不一时,靳尚陪同张仪入见。
觐见礼毕,怀王盯住张仪,直入主题:“听闻秦使有大事在胸,熊槐不才,可得闻乎?”
“回禀大王,”张仪拱手,“臣之大事,就是履行王命,早日为秦王聘娶新妇。”
“聘亲之事,寡人早已有谕,一切由王叔作主,请秦使与王叔谋议。”
“王叔已经允准,择好吉日缔结婚约,仪心欢喜,特此禀报大王!”
“寡人贺喜了!”怀王拱手,倾身,“听闻秦使还有大事,寡人可得闻乎?”
“臣只此一事,并无大事!”张仪应道。
“咦?”怀王不悦,看向靳尚。
“张子,你……”靳尚急了,“你不是提到商於了吗?”
“是呀,”张仪笑道,“仪出使之际,秦王送行,特别叮嘱,只要大王许嫁芈月公主,秦王就将躬身前往於城,迎娶新妇,与大楚缔结百年之好!”
见怀王脸色变了,靳尚大急,又使眼色又打手势:“张子?”
“靳大人,怎么了?”张仪假作不知,看向靳尚。
靳尚未及开口,怀王一拳震几,几乎是吼:“岂有此理?”
靳尚打个惊战。
“大王?”张仪看过来。
“欺人太甚!”怀王又是一拳,抬手指向张仪鼻子,“你,秦使,这就回去,传寡人的话,让他在於城迎娶别家公主,大楚女人,不嫁仇敌!”
“敢问大王,何以突然生气?”张仪一脸惊愕。
“何以生气?”怀王怒道,“商於、丹析,方六百里,为我大楚龙兴之地,先王尸骨存焉。秦贼不宣而战,强取我土,霸占迄今,是为大楚之耻!因为此耻,寡人与秦不共戴天,谈何睦邻?谈何百年之亲?”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几声。
“你笑什么?”怀王盯住他。
“仪想起在鬼谷就学之时,先生提到的一句话,故而发笑。”
“一句什么话?”怀王怒形于色。
“‘安徐正静,其被节无不肉,可以主位’。”
“‘其被节无不肉’,何解?”怀王再问。
“就是‘安徐正静’的状态呀。依先生所讲,主位之人,只有肌肉放松,无一丝紧张,方能做到‘安徐正静’。只要做到安徐正静,就可以主位了。”
换言之,张仪所引之句讲的是坐于主席之位的人(主位者)该当具备的仪态,其神态须“安”,其举止须“徐”,其仪容须“正”,其心气须“静”。凡主位者,也就是君主,只要做到上述四态,就会心平气和,身体关节无处不放松,充满祥和。
显然,方才的怀王作为君主,有失仪态,张仪是在绕着弯儿指责他呢。
怀王的脸色青了,手伸向腰间,按在剑柄上。
渐渐的,怀王回过神来,面部僵硬的肌肉渐渐松驰,化作一个笑,手也离开剑柄,微微拱起:“寡人不才,谢张子教诲!”
“教诲不敢!”张仪回礼,“仪只是在想,大王为何不从另外一个角度来审视商於呢?”
“另外什么角度?”
“就是秦王的角度。将心比心嘛。”
“他的角度怎么了?”怀王语气再度转冷。
“于秦楚而言,”张仪侃侃而谈,“商於谷地原本无争,秦商楚於,以武关为界,相安百多年。前些年,秦得河西,权臣商鞅因战功受封商地,出于己私,从先楚王手中巧夺而去,与方今秦王并无关联。方今秦王本与商君有隙,秦王继统,商君据封地谋反,被秦王处以极刑。就仪所知,秦王争在三晋,而非大楚,是以早就有心归还於地,却因种种琐事未能顾及。今见大王兴师强夺,方觉事急,于是遣仪使楚,以和亲睦邻为引,实为商榷此事,缔结秦楚之盟!”
“商榷?”怀王冷笑一声,“赢驷要么与寡人一战,要么归还商於,中无半点余地!”
“所以才要商榷呀,大王,”张仪笑了,“战有战的商榷,还有还的商榷,是不?”
“怎么个商榷,你说?”
“先说战吧。”张仪竖起左手拇指,“楚,天下第一强也,”又竖起右手拇指,“秦,列国莫能争也。”使两个拇指对顶一时,松开,使二指低垂,“二强相争,必致两败俱伤。”伸出两手的另外几根指头,来回晃动,模样得瑟,“请问大王,二强皆伤,谁得利呢?三晋与齐人!秦王多次与仪私聊,秦之长策,除非不得已,宁争三晋,不与楚争。以大王之智,该不至于弱于秦王吧?”
怀王万未想到张仪讲出这番道理,越想越觉得成立。
怀王的心动了。
怀王闭目,沉思有顷,看向张仪:“秦使是说,秦王确有实意归还我商於的六百里谷地?”
“君子之道,诚信谦敬!大王为何总是疑心他人呢?”
怀王撇嘴一笑:“那也得看是否君子了!”
“敢问大王,”张仪敛起笑,直视怀王,“自秦王承位以来,可曾与楚人争过?可曾向楚人挑起过事端?”
“这……”怀王迟疑一下,“倒是没有!”
“就臣所察,”张仪侃侃接道,“秦王堪为一代明君,言出必信,待人必礼,为人必诚,谋事必周,先除乱臣贼子,继而励精图治,诚诚敬敬,以不有辱于先祖。反观三晋与齐人,却乘危用兵,兴六师扣秦关门,列军阵于函谷之外,幸亏先大王深明大义,率先命楚师引退,方解秦围。秦王时常对臣提说此事,不胜感恩哪!”
怀王脸上微烫:“六师之事,皆因苏秦合纵,魏王撺恿,先王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大王,”张仪拱手,“方今之世,秦、楚两强,宜和不宜战!秦、楚和,两国皆大益;秦、楚战,两国皆大损!”
“寡人愚钝,敢问损益?”怀王倾身。
“回奏大王,”张仪再拱,“秦、楚和,秦可尽全力以争三晋,楚可尽全力以争齐人。秦争三晋,可收益于河东,楚争齐人,可获利于泗下。大王,泗下诸国,宋、卫、鲁、薛,无不是天下膏腴啊!”
“呵呵呵呵,”怀王表情释然,看向靳尚,“秦王倒是想得多嗬!只是,他总不至于这么爽快就归还商於吧?”
“大王圣明!”张仪再竖拇指,“这就是仪方才所提到的另外一个商榷了。”
“说来听听。”
“听闻大王已派使臣前往齐国结盟,可有此事?”
“有之。”怀王应道。
“秦王之意是,”张仪盯住怀王,“秦王可以归还於地,但大王须得允准一个条件,与齐人绝交!”
“这又为何?”
“因为秦王与齐王不睦。”
“哦?”怀王假作惊愕,“齐、秦一东一西,中隔三晋,何以不睦?”
“唉,说来话长,”张仪轻叹一声,“先燕王娶妇于齐,但与齐妇不睦,闻秦王长公主贤淑,向秦王求聘,秦王许嫁,是为燕国翁国。见先燕王娶秦妇,齐妇妒忌生怨,自缢而亡,齐王寻衅于燕,屡屡兴兵。先燕王无奈,向其翁求救,秦王怒,起五万锐卒伐齐,岂料又兵败桑丘。大王这也看到了,秦王伐齐,以礼兴兵,大兵至鲁,未入齐境一步,更未惊扰泗下诸国之民,以现金向泗下购买粮草,交通有无。这且不说,秦王特旨,凡折损鲁地先贤柳下惠墓上草木者,诛三族!可齐人呢?先是和谈,后是假降,并于夜半偷袭,以诡计取胜。齐人得胜之后,污辱秦卒,向列国散布流言诬陷秦王,秦王毕竟是远征他地,有口莫辩哪!秦王气极,欲再远征,却惜民力,气恨至今!”
“呵呵呵呵,”怀王轻笑几声,“听你这般说来,真还是个理呢。”
张仪欲待接腔,殿外传来脚步,内尹出去,不一会儿,进来禀道:“大王,客卿陈轸使齐归来,请求复命!”
众皆一震。
“嘿,”怀王击掌,“说到使臣,他就回来了嗬!”扬手,“宣陈轸!”转对张仪,拱手,“方才所议,事关重大,寡人尚须斟酌一二,再行回复,张子意下如何?”
“仪恭候佳音!”张仪拱手,起身,“仪告退!”
张仪走出殿门,刚好遇到手持使节的陈轸在宫人引导下拾级上殿。
陈轸显然没有料到会在此地邂逅张仪,顿住步子,目光略略惊愕。
张仪站在台阶的最上端,向下俯视,嘴角含笑。
陈轸回他一笑,拾阶而上。
张仪挪动身子,恰好拦住陈轸前路,打个拱:“这不是陈上卿吗?别来无恙乎?”特意将个“乎”字拖得极长。
陈轸在矮两级台阶处站定,略略拱手:“哟嘿,原来是个熟人,只是,你这一身乌服(秦服)在身,在下愣是没看出来,只以为是条山魅子呢!”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几声,“没想到分别不过几年,上卿的眼神就不好使唤喽!”
“哈哈哈哈,”陈轸亦笑几声,“倒是让相国说照了,在下的眼神确实远不如前,只能识人,识不得魑魅喽!”伸出手中使节,指向台阶,“在下使齐归来,这要上殿复命,还请相国大人让道!”
张仪拱手:“仪贺喜大秦上卿、大楚使臣使大齐归来!”站在一侧,让开一条仅供一人通过的窄道。
陈轸没有应他,只在擦过他时,使节落地一端准确地敲在他的左脚丫子上,发出“噗”的一声。陈轸用的是狠劲儿,张仪吃不住疼,“哎哟”一声坐在台阶上。
陈轸却如没有看到,也似没有听到,顾自昂首上殿,使节越发有力地敲击地面,发出“咚咚”巨响。
回望陈轸步入殿门,张仪轻揉几下脚丫子,感觉略略好些,站起来,呲牙恨道:“姓陈的,你狠!”冷蔑一笑,“可惜的是,你迟到了嗬!”
陈轸确实迟到了。
自张仪出殿,怀王的心思仍旧结在商於上,心里盘算着张仪的话,尤其是他的两个商榷,越想越是在理。待陈轸进来,怀王的心思仍未回来,不痛不痒地问一些使齐的事,没头没脑地赞他几句,就吩咐内尹、咸尹与他办理相关的手续,自与一直守在殿中的靳尚后花园里叙话去了。
叙来叙去,也都是关于张仪与商於的事。
二人正在叙话,司败项雷觐见。
怀王晓得是为昭鼠的案子,召项雷入见,听他禀道:“各种刑具都试过了,昭鼠死不招认,只说是去探古访幽!”
怀王略一思忖,吩咐内尹:“传旨,昭鼠一案,交由左徒复审!”
屈平受命,与屈遥直入刑狱,提审昭鼠。
昭鼠依旧被绑在刑柱上,受过大刑的身躯上随处可见鞭子抽过的血痕。
见是屈平,昭鼠二目放光,紧紧盯住屈平。
“昭鼠,屈平没想到的是,乌金案风波未平,盐案这又把你扯进来了。屈平奉王命复审此案,也晓得你或有委屈,若信任在下,你就实说吧。”屈平转对刑卒,“为疑犯松绑!”
狱卒怔了下,将昭鼠解下刑柱。
“说吧,昭鼠,举首三尺皆神明,大丈夫敢作敢当。”屈平又道。
昭鼠眨眼,示意左右。
“诸位刑卒,”屈平看向在场刑卒,“本尹要单独提审疑犯,请你们回避。”
几位刑卒应过,尽皆走出。
昭鼠看向屈遥。
屈平努嘴,屈遥也走出去。
“昭鼠,没有外人了。”屈平看向昭鼠。
“谢左徒!”昭鼠开口,将盗盐案的始末详述一遍。
屈平记下,递给昭鼠画押。
“左徒大人,”昭鼠苦笑一声,“请恕在下不能画这个押!”
“为何不能画?”
“为我的四个孩子!”昭鼠泪出,“在下走到这一步,实属无奈。在下死有余辜,几个孺子却是可怜。无论是王叔还是鄂君,任谁都能像掐死蚂蚁一般取下他们的性命!左徒大人,你不晓得他们的!”
屈平长吸一气,将其供辞纳入袖中,传令狱卒,送昭鼠回归囚室。
屈平前脚刚走,后脚就有狱人禀报子启。
子启急禀王叔。
“左徒屏退左右,单独提审?”王叔眯起眼睛,良久,看向子启,“昭鼠会讲吗?”
“应该不会。”
“万一他讲出来呢?”
“这……”子启沉吟片刻,摇头,“应该不会。他夫人与几个孩子这辰光仍在小侄家里呢,哭着不走,求我救人!我说,我这就去求王叔。”
“嗯。”王叔点头,“你可答应她们,就说王叔应下了。不过,为稳妥计,她们最好也去求求昭阳。”
子启走后,王叔思忖良久,召来彭君,将屈平单独提审昭鼠的突发事件扼要讲过,苦笑道:“看来,昭鼠这人,不可再留了!”
“小弟这就安置。”彭君转身欲走。
“且慢,”王叔摆手,“把脏水泼向昭家。”
彭君怔了:“怎么泼?”
“昭门出此败类,昭阳自清门户,是合理的。再说,司败是项家的人,在那狱中什么事情都可发生。”
“成。”
吃下王叔的定心丸,昭鼠妻松出一气,带着几个孩子一路哭到昭阳府,坚称昭鼠是受陷害的,恳请昭阳向大王求情,放回昭鼠。
昭阳安抚完昭妻几个,请来陈轸,将案情细述一遍。
“左徒提审,昭鼠招供没?”陈轸急问。
“招了。”
“签押没?”
“没。”
“啥?”陈轸眼睛睁大,“他为何不签字画押?”
“这……”昭阳苦笑,“是在下吩咐他的。”
“哎呀,老哥,”陈轸急了,连跺几脚,“真是糊涂呀你,不签字画押,那份供辞有个屁用?”
“这这这,”昭阳又是一番苦笑,“是在下不想把事情闹大。”
“昏头呀你,既不想闹大,为何又让昭鼠去遭这些罪呢?”陈轸劈头一顿数落,“既然押上昭鼠,就必须把他们全部扳倒!不扳倒王叔,不扳倒鄂君几个,还有那个靳尚,你能斗得过张仪吗?斗不过张仪,老哥呀,你能设想后果吗?”
“事不宜迟,”昭阳急了,起身,“在下这就使人去趟狱中,你寻左徒,让他带上供辞再入刑狱,让昭鼠签字画押!”
在两个狱卒引领下,昭睢一步一步地走向昭鼠囚室。
昭鼠静静坐着,二目微闭。
狱卒打开囚门,昭睢跨进。两名狱卒出门,守在不远处。
“鼠弟?”昭睢轻声。
昭鼠睁眼,惊喜:“睢哥!”盯住他,“是谁让你来的?”
昭鼠此问有两个含义,一是他受昭阳所使,另一是他受子启或王叔所使,因为昭睢这辰光已与王叔他们贴得很紧了。
“父尹。”昭睢应道。
“阿叔有何吩咐?”昭鼠急问。
“你给左徒的供辞,必须画押。”
“这……”昭鼠急了,“是阿叔讲的不让画押……”
“鼠弟,”昭睢压低声音,“陈上卿反对,上卿说,既然走到这一步,我们就没有退路,必须把他们全部扳倒!而要扳倒他们,就得靠鼠弟的供词!”
“唉,”昭鼠轻叹一声,“晚了。”
“不晚,”昭睢小声,“陈上卿去寻左徒了,如果不出意外,左徒过会儿就来,重新审你,那辰光,你在之前的供辞上签字画押就成了。记住,咬死他们,扯上靳尚!”
“我记下了。”
刚好是开饭辰光,两个狱卒抬着一只食笼一路走来,挨号分发饭食。
“热饭来喽!”两名狱卒走到昭鼠的牢房前面,将一盒标有他名号的饭盒递进牢中。
昭睢接过,递给昭鼠,声音很大,显然是说给两名狱卒听的:“鼠弟,你先吃饭,我没别的事,刚好路过,这就走了。”
昭睢离开之后,昭鼠觉得饿了,就打开饭盒,见是一碗米饭、一盏青菜与一小碗榨菜蛋花清汤,遂大口吃起来。
就青菜吃完米饭,昭鼠端起汤碗,一饮而尽。
汤水下肚,碗未放下,昭鼠感觉不对,张口想叫,舌头却是木麻,不一会儿,就捂住肚子滚在地上,一股污血也随之从他的口中、鼻中流出。
前后不过五息,昭鼠就不动了。
候在暗处的一个黑影悄悄走进,拿住他的手,沾上他口中的污血,在他的衣襟上写下两个字,一个是“昭”,另一个是“叔”,同时取走那只汤碗,另换一个空碗。
王命案犯竟然于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毒死在大楚刑狱,这是天大的事。司败项雷闻报,腿都吓软了,喝令刑吏将两名送饭的狱卒绑在刑柱上,亲自提审。
两名狱卒供出的惟一可疑线索是昭睢。
当屈平、屈遥赶至狱中,一切都已结束,一名法医正在验尸。
昭睢探监是经过司败项雷批准并由狱吏登记于册的,且昭睢在离开时,负责送饭的两名狱卒仍在现场,昭睢是与他们一起离开的。惟一的疑点在于,狱卒所送的饭盒是经昭睢之手递交给昭鼠的。若是昭睢下毒,当在这一刻。
但昭睢是左司马,更是令尹昭阳的嫡子,按照律令,司败府若行拘传,须请王命。
项雷不能决断,禀报屈平。
这是一个通天大案,屈平也基本得出昭鼠为何被害及为何人所害,但他不能讲出来,遂吩咐司败带上血衣,随他赶至王宫,直接奏报怀王。
怀王正与靳尚谋议秦使与商於的事,听闻昭鼠死在狱中,震惊,急传二人入见。
看到靳尚,屈平心里咯噔一沉。
觐见礼毕,项雷扼要陈述完案情,呈上昭鼠的血衣。
怀王将血衣摊在案上,凝视衣襟上血写的两个字,有顷,看向项雷。
“据法医所断,案犯所中之毒极其罕见,楚地尚未见过,从毒发至绝气,前后不过几息时间,且中毒者口不能言……”
项雷话未说完,怀王打断他,指着血字:“讲讲这两个字!”
“禀奏大王,”项雷迟疑一下,接道,“据法医验实,此字为指书,系案犯自己的手指所写。”从袖中摸出一个名册,“此为今日刑狱的到访名册,在案犯中毒之前,约一刻漏辰光,右司马昭睢探监,有其签名具押为证!”
“你是说,是昭睢投的毒?”
“臣不能确定,但案犯确实死在昭睢探访之后。”
怀王的目光看向衣襟上的“叔”字,眯起眼睛,看向屈平:“难道是昭阳?谋杀亲侄,他疯了吗?”
“臣有惑。”屈平拱手。
“请讲。”
“就臣所知,”屈平接道,“令尹深谙世事,谋略有方,即使要杀昭鼠,也不会使其嫡长子涉险囚牢,授把柄予人。对昭鼠之死,臣建议立案详查!”
“臣有奏!”靳尚拱手。
“你讲。”怀王看向他。
“就臣所知,”靳尚奏道,“案犯系令尹胞弟嫡子,在其胞弟殉国之后,对其关爱有加,多番举他为官,最终使他出任宛郡工尹,司宛地乌金冶炼与工坊,堪称重职。不想案犯有负令尹所望,连涉乌金、齐盐两大重案,使昭门蒙羞,累及大人清誉。爱之深,恨之切,令尹因爱生怨,清理门户也不是没有可能!”
“臣以为,”屈平接道,“在案情未白之前,一切皆有可能。臣再请大王立案详查!”
“准奏!”怀王略略一想,“左徒、上官、司败听旨!”
屈平三人拱手:“臣听旨!”
“昭鼠一案由左徒统筹,上官、司败协同追查。无论涉及何人,严惩不贷!”
“臣有奏!”靳尚拱手。
“讲。”
“鉴于此案涉及昭门,司败大人又是案犯表舅,当有所避嫌才是!”
“上官大人所言极是,”项雷拱手,“臣请避嫌!”
“准奏!”怀王看向屈平、靳尚,“昭鼠一案由你二人协查,尽快破案!”
领过旨,不及靳尚开口,屈平拱手:“臣请血衣!”
怀王将血衣扔给屈平。
屈平接住,将血衣小心包起,与项雷起身告退。
“左徒留步!”怀王叫住屈平,扬手对靳尚、项雷,“你们告退吧。”
靳尚、项雷告退。
屈平审视血衣,目光落在两个血字上。两个血字写得相当规整,昭鼠穿的是对襟,也即左右各有一襟,两个血字一边一个,每一画都不少,生怕别人认不出似的。
“你看出什么了?”怀王盯住他。
“是的,我王。”
“哦?”怀王的头伸过来,目光落在血字上。
“大王请看,”屈平指着二字,“二字不缺一笔,横平竖直,相当规整,且是在对襟上书写,一襟一字,位置也恰到好处。”当场脱下自己服饰,穿上血衣,“大王再看,我穿上此衣,用我自己的手指,如果来写这两个字,该怎么写?我能倒着写吗?”脱下血衣,“根据方才司败所述,法医验证,案犯所中之毒为剧毒,楚国罕有,中毒人是在几息之间绝气的。中毒人如果在几息之间绝气,死亡之前的极度痛苦与挣扎,使他根本不可能写出这般规整的字。且这字是案犯用自己的污血所写,如果案犯口中已出污血,说明毒发已经至极,基本绝命,又怎能写出这样两个规整的字呢?显然,这是有人在案犯死亡之后,捉他的手指,用他的血写上的,以陷害昭大人。”
“是了!”怀王一拳震几,“如此歹人,可恶!”盯住屈平,“屈平,此案一查到底,不可姑息!无论是谁,以王法严惩!”
“王上,此案不用查了!”
“哦?”怀王看过来。
屈平从袖中摸出昭鼠供词,双手呈上:“今天上午,臣奉王命前往刑狱提审昭鼠,此为他的供词,王上请看!”
怀王接过供词,展开阅读。
怀王的眼里冒出火。
怀王的额头沁出汗。
怀王的面孔因极度的痛苦而扭曲。
怀王松开手,供词落到地上。
怀王两手托头,两个拇指按住两侧耳根,两手的中指与食指死死地捺在太阳穴上。
“大王,”屈平缓缓说道,“一切已经明了,从乌金到巴盐,再到抢劫齐盐,这是一个链,守在此链顶端的是王叔与鄂君。昭鼠投靠鄂君,出入于王叔府,成为棋子。齐盐起获,昭鼠入狱,自然要被灭口,至于嫁祸令尹,是顺手的事,可一举两得!”
怀王按压额角的手指更用力了。
“大王,”屈平接道,“乌金、巴盐、聘亲、抢盐,背后都活动着一个人,就是秦使张仪!只要此人在郢,郢地就无宁日!”
见屈平绕来绕去,竟又绕到张仪头上,怀王心里略略打鼓,由不得浮出那日王叔举荐张仪、张仪举荐屈平的场景,耳边浮出张仪的声音:“敢问大王,为何放着身边大才不用,反来求仪呢?……左徒屈平……他不仅仅是个大才,而且是个圣才……大才可助大王成就一代明君,独霸一方,如方今之令尹于大王;圣才可助大王成就一代圣王,一统天下,如昔日之子牙于大周武王……”
怀王从遥远里回来,轻叹一声,看向屈平:“屈平,以你之见,此事如何处置?”
“回禀我王,”屈平拱手,“臣以为,此事既已明了,就不宜再查!”
“哦?”怀王瞪大眼睛,盯住他。
“大王,”屈平接道,“老子曰,治大国如烹小鲜。烹小鲜看易实难,火候调料、次第缓急,一样也错不得的。我当前之急是造宪制令,变法改制,而变法改制有二忌,一是外战,二是内乱。前轮变法,魏、齐、韩、秦四国,无不是治内安外。今有齐约,齐不会扰我,能扰我者惟有一秦。我虽不惧秦人,却也不宜争秦,答应张仪、与秦和亲堪为上上之策。至于治内,真正要治的无外乎王亲、宗室,而王室、宗亲之间又各有利害,互为争斗。譬如这盐,王亲控制各个盐泉,也就控制了各地盐肆。宗亲眼见大利却插手不得,自生其心。乌金也是……”
“屈平,你照直说!”见屈平扯远,怀王急了。
“臣意是指,”屈平只得转回话头,“由乌金案可知,此案涉及的不只是王叔与子启,而是数十王亲与宗室。大王强查,施加王法,王亲无路可走,就会生出内乱。法未变,内先乱,臣以为不可。”
“你说的是!”怀王赞道。
“不过,”屈平接道,“王室众亲这般肆意,我王亦当予以警示!”
“如何警示?”
“我王可约王叔、子启,示以血衣并昭鼠供词,让他们有所忌惮。同时,臣提请我王,可籍此机缘收回乌金、巴盐的所有治权。”
“嗯!”怀王捋须有顷,竖起拇指,“此谏甚好,合寡人心意。”
“眼下机缘最好。巴盐未能抵郢,大王若收此盐专卖,不使宗亲插手,王亲就不会过于记较。盐、铁尽被王亲把持,宗亲不满已久,今由大王专卖,断掉王亲财源,相信宗亲也不计较。再说,”屈平看向昭鼠的血衣,“有此血衣在大王手里,相信王叔与昭阳即使不满,也会有所忌惮!”
“成!”怀王转对内尹,朗声,“传旨,被盗齐盐并第二批齐盐,由王室设专司售卖,”略顿,“任命昭佗为盐尹,专司盐务!昭府所垫付之盐款在此盐售卖之后结息归还!任命屈遥为铁尹,专司铁务!”
“臣领旨。”内尹受旨。
“屈平哪,”怀王大是感慨,盯住屈平,“没想到你还挺有心计的,一下子解决两大难题。有盐、铁在手,寡人不愁没钱用啊!”
“臣是被逼出来的!”屈平腼腆一笑。
“哈哈哈哈,”怀王畅笑起来,“你能这样想,寡人就放心了!”敛住笑,盯住屈平,“屈平,寡人与你议一宗大事!”
“臣恭听!”
“后续宪令进展如何?”
“基本完成,臣再补入盐、铁治权,稍事润饰即可。”
“宪令之难不在颁布,在推行。寡人想对你讲的是,令尹这个职分,你就不要代了,三日之后就是大朝,寡人正式诏命,任你为令尹,同时颁布宪令,由你推行!”
“谢王偏爱!”屈平拱手,“布宪推令,革除旧弊,须强有力之人。臣以为,大王非但不可罢免昭大人,反要重用他才是!以大王德威,以昭大人多年的理政体悟,新宪或可畅行!”
“这个毋须多议!”怀王摆手,语气决绝,“他强有力,寡人就无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