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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娥怔怔地听着,莫名地,为那个一百多年前的婴儿而感动。
钱惟演地声音在继续:“于是他就此渐渐长大,父母将他的小名取作婆留,因为他的命,是邻居吕婆婆给留下来了。这一留,就留出五代十国,纷扰乱世里的一个大英雄,他凭着盖世武功,割据一方,开创吴越国百年江山。记得僧人贯休曾向他献诗云:‘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他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也不由得高昂起来。
刘娥遥想当年钱王的风采,心向往之,喃喃地道:“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
“正是,”钱惟演道:“人生的际遇,实在是不可知到了极点。我的先祖出身寒微,若无吕婆婆留下了他,连性命都已不存,何来吴越三千里江山,开国称王。小娥,你自幼父母双亡,流浪逃难,先有婆婆抚养,后有刘美结义,自蜀中到京城,这数千里逃难路,但是男子能生存下来,也没有多少,却让你一个纤弱女子活了下来;再有当年官家逐你出京,扔于荒郊,你何曾不是九死一生。大难不死……”钱惟演放缓了声音道:“小娥,上天留你性命,你绝不可轻贱了它。”
刘娥倚在门上,怔怔地流下泪来,哽咽:“上苍纵留我性命,又有何用。皇上旨意,斥我为妖女,逐我出京城。我此生与三郎永无可能再在一起,我还能有什么机会?”
钱惟演深沉地道:“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就算是皇上的旨意,又怎么样?难道你真的认为,没有机会更改了吗?”
刘娥一惊:“怎么更改,难道还能有谁叫当今皇帝收回成命?”
钱惟演冷笑一声:“当今皇帝固然不能收回成命,可是如果是下一个皇帝呢?”
刘娥大惊,不由地打开了门当面问钱惟演:“你说什么?”
门外,钱惟演一身白衣沐在月光里,他手中执着一支玉笛,静静地看着刘娥:“人生永远都会有转机,没有人可以真的活一万岁。当今皇帝年事已高,而你和襄王,却还年轻。”
哪怕是平地忽然一声霹雳,也没有钱惟演这轻轻的一句话更令人震惊,刘娥看着他,只吓得双脚发软,她便是连想,也不敢去想这一点:“你的意思是……”
“等待、忍耐!”钱惟演看着她道:“而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你要保护好自己,不能让襄王去触怒皇上,不能因此而让你被发现。帮助襄王,去得到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力。”
刘娥全身颤抖,眼前仿佛有一道她从未见过的门,在向她打开。全身的血直涌上了头顶,自己好象换了一个人似的。
刘娥咬牙支撑起身体,站得笔直:“你说,我们……能做到吗?”
钱惟演转回身,凝视刘娥:“你在蜀中逃亡的时候,也没想到有一天,能和皇子相爱吧?”
月光映得刘娥的脸一片惨白,她想,她甚至连自己能不能活,都不知道。
她没有说,可钱惟演看出来了,问:“那你现在呢?”
刘娥的恐惧终于渐渐消失,深吸一口气,站直身子。是,她连死都不怕,她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她敛袖向钱惟演行礼:“多谢惟演教我。”。
她看着钱惟演,上前两步,走近了定晴一看,心头大震。钱惟演的一身白衣,竟是孝服。她惊骇地指着钱惟演全身素孝:“钱大人,你、你这是……”
钱惟演神情悲怆:“先父吴越国王,于三日前入宫赴宴后,身患急症,已经——仙逝了!”
刘娥整个人怔住了。
钱惟演凝视着刘娥片刻,轻轻转身而行。
他走到小院的门边,却听得刘娥缓缓地道:“惟演,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
钱惟演手抚门边,不置信地猛然回头,月光下,刘娥凝视着他,那一刹那间,他看懂了她的眼神。原来,原来她一直都是明白的——从那一日桑家瓦子那银铃的脆声,到韩王府揽月阁时的暗中回护,到黑松林中那怀抱着的冰冷身躯,到今日月下倾尽肺腑。
原来她一直都是明白的,只是这一分爱注定无缘,只是她的心,早已经交给了同时看到她的另一个人。或者说,是自己将她推入了另一个人的怀中,只因为他原以为,那个人能够更好的照料她,只因为他是一个亡国王孙,自身难保,又怎敢连累于她。
这一双如海般叫人沉迷的眼睛,他怎敢再继续放纵自己沉溺下去,钱惟演硬生生地转过头去,微一停顿,毅然离开薜萝别院。
钱惟演径直回到吴越王府,此时的王府上下,一片素白。吴越王钱俶的灵枢,静静地停在堂上。钱惟演走到灵枢前跪下,望着堂上钱俶的灵位,冥想着父亲生前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忍不住泪作倾盆而下。
吴越王钱俶的死因和南唐国主李煜、后蜀国主孟昶一样,都是在宫中领了御宴后暴亡。诸国灭四海定,钱俶——是朝堂上最后一个割据的降王,纵使钱俶是纳土归降,纵使钱俶一生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到底,太祖赵匡胤曾有名言:“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酣!”当今皇帝,更是如此。
钱惟演凝望着钱俶的灵位:“父亲,家乡的江名钱塘、塔名保俶,您曾经叹息不能回去再见一见吴山越水。如今,您终于可以回去了!您在天有灵,请保佑儿,保佑儿所要做的一切成功!”
见钱惟演走了,元侃急匆匆走进来,见刘娥站在门口,忙上前几步走到她面前,紧紧抱住了她,哽咽道:“小娥,你终于肯见我了。”
刘娥看着元侃,也是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元侃见她不说话,再看她虽然眼睛红肿,满脸泪痕,但此时居然没有哭,更加慌了:“小娥,你怎么了,你、你若要哭,你便哭出来吧。你别这样,你这样让我害怕……”
刘娥嘴角抽了抽,想笑,却比哭还难看。忽然脚下一软,却是刚才失了力,此时再也站不住了。元侃忙扶着她坐下,两人就这么坐在台阶上,相依偎着,也不顾天寒露重。
又过了一会儿,元侃低声道:“小娥,对不起。”
刘娥也低声:“不要说对不起,我知道你的心。”
元侃没有说话了,他只紧紧地将刘娥抱住。
一片沉默,只有虫儿低鸣,就听得刘娥低低地问:“三郎,你会不会忘了我,你会不会忘记今日你我坐在这里,心里只有彼此的感觉?”
元侃急道:“不会,我这一生一世都不会的。”
刘娥沉默片刻,道:“我恼的,并不是你纳妃,而是你不该骗我。”
元侃有些慌乱:“小娥,我也是担心,担心你会伤心,你会生气。而我看着你伤心生气的样子,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顿了一下,又道:“我答应你,今后什么事都不会瞒着你。”
刘娥说:“好。”
这一夜,他们没有再说其他的话。
开春以后,襄王府迎来了新王妃。新王妃郭氏,显得很低调。照刘媪看来,若说前头的潘妃是火,这郭妃就是水。火势张扬,能把人一把烧焦了,也能把自己给烧干了。这水却似乎让你感觉不到存在感,可却渐渐地就浸润进去了。
元侃对于这个新王妃,并没有任何期待。前头娶潘妃的时候,他还是怀着良好的愿景,希望能够把日子过好了。因此上对于潘妃,也自己先往好处看的,因此一开始就诸事愿意迁就,怀着一副热肠。可惜希望有多高,付出有多热,最后就伤得有多深。
如今经了事情,就冷淡审视多了。因此新王妃进了府,他也就例行公事地来了几次,多数时间也都是在外院书房住了。每日里不过按时派内侍来问候一声。新王妃管的事,也不出自己的内院。
郭妃颇有些如覆薄冰的样子,也颇为畏惧于他,私底下与乳母涂氏商量:“王爷似乎不甚待见于我。”
涂氏劝她:“原是天家规矩大,圣人既瞧中了您,必有圣人的眼光。老奴想着前头的王妃才刚过身,想是少年夫妻失伴,他心里一时没走出来。只要王妃贤良待他,人心都是能捂热的。他既待前头的王妃有情,将来必是待您有义的。”
郭妃听得点头:“您说得很是,我既然迟来,自然不能自负,当对夫君恭谨相待,年长日久,他自然也能看到我的诚意。”
刘媪就准眼看着,这郭妃也不管受了什么冷遇,依旧没有半声怨言,连脸上的神情都没有不忿之色,依旧每日三餐亲自看着天色审着节气,指挥着做了送到前头去。又亲手做了四时衣服,帽子鞋袜都不假手于人,一件件送过去。若是王爷来到后院,更是事事都亲自服侍,十分恭谨。府中上下人等,也都是关切有加,前头的属官侍卫,也都是四时关照。因此过得几月,府中渐渐都传说起郭妃为人的好话来。
郭氏更又经常进宫问安,孝敬皇后,又与妯娌们相得,许王妃性子绵软、越王妃性子张扬,吴王妃脾气娇纵,却都与她十分交好。
元侃冷待她数月,见她依旧温柔如故,不免心中也有些内疚起来,渐渐也多去了几次。
只是与郭氏相处,终究与刘娥是不一样的。她让他挑不出不好的地方来,可又觉得,似乎又隔着了一层。
但是他现在倒也没有太多时间去考虑这些事情,其实男女之情,也唯有少年之间,最为情热。除非是少年之时不得所爱,才会一生都想去寻找补偿。对于元侃来说,随着楚王的被囚,许王的猜忌,刘娥的被放逐,以及皇帝对他提升了的要求,让他此时的心中,更多的是关注政务上面。
他以政务忙碌为由,大部分时间都在前院,也不尽完全是托词。而这段时间,他与属官们忙完冬天灾民的救济安置,又要忙着春耕时节劝灾民返乡复耕。而这个时候却是另一种困难,灾民们冬天逃难,是出于生存本能。而好不容易十不存五,历尽艰辛逃到汴京以后,得了救济,又有一些大户借机买奴雇工,一些人就不想再回去那朝不保夕的原籍了,还有一些人纵然满心想回去,但当时挣命逃出来,却没了回去的口粮与勇气,这一路变化太多,许多人甚至就做惯了流民,就做起流寇来。种种情况不一,当真参与其中,却是极难的。
元侃倒有一桩好处,心细心软,因此事事都要做到尽详尽责。这要以后事情多了,是个弊端。但如今刚刚任务,能够如此静心做事不虚浮,倒教皇帝听了禀报之后心中暗许。
他既沉下心来做事,就知道了许多的其他事情。就如这次皇宫扩建,百姓就怨言颇多。这汴京城并不是作为新都规划营造,原就是先有城居,才有皇宫。哪怕原来的节度使府附近不与民居接壤,但自后梁时扩建了一回,到太祖时又略扩了一回,那原来的民居就与皇宫城墙挨在一起,不能再扩了。
这次皇帝要扩建,将作监去看了一圈就回来报说,若要再扩,就要动迁许多民房。但那些老住户都在这一带已经住了几辈子了,什么样的皇帝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情没经过,皇城根底下的百姓,都胆大皮厚得很。且这里也做成了市集,叫卖之声,连宫里都能听见。如今要将他们迁走,城内也无处可以安置,提了几处地方,都教这些百姓给拒绝了。汴京城哪里还有地方可以安置这么多的人,那几处地方,不是挨着外城墙根,就是西市穷困之地。这些人挨着皇宫附近的店铺门面,每年收租就能够供与代代子孙享用。且附近生活便利,便是小户人家,那水米柴油俱都是能按时送上门来售卖的,每日里自己不开火就有热水洗脸的铺子,几文钱就能够买烧饼面食吃的,要找工作也是极方便的。家中小儿长到几岁,就能够送去附近店铺学手艺挣钱。
若迁去荒芜之地,要什么没什么,难道还能自己再去开荒劈柴挑水不成。纵得了补偿,又能有多少,也买不回这地段的诸般便利,花个几年也便没了,但这地段却是代代便宜能活人的。
不要说皇帝,便是众大臣,原也以为扩建皇宫,不过是叫三司算出营建之费,不想那些小吏们出去算了一圈,那动迁之费就已经超过了原来三司推算出的扩建所有费用。
众臣都吓了一跳,当下朝堂中商议时,就有人怒骂小民无赖,竟连朝庭也敢敲诈起来。
元侃却是知道其中情由的,只是若要为百姓说话,这许多钱银,三司也拿不出来。前年军事失利,国库已经空缺了一大块了,又哪里来填这新出的名目。若要叫皇帝不扩建,这话也说不出口。历代皇宫,也没有这么简陋的。
元侃为此愁了甚久,与属官们也商议不出办法来,这日与郭妃吃饭时,就说起此事。郭后先是沉默,后被元侃随口问起,便正色道:“此非后宅妇人能议。”
元侃却觉得她品性难得,但也没了谈兴,当夜又回了前院去,两人依旧冷淡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