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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请你与我共进午餐是不是非常冒失,但这是我应补偿你的。”
“如果你不邀请,我才会失望的。”我回答道,“这……这有点不像一个淑女应该说的话,但我的确很愿意与你共进午餐。”
他冲我微笑示意他不胜荣幸。原来的羞涩已渐渐消失了,他向前倾倾身子向司机说:“友谊酒店。”
“要知道,”过了一会,当我们坐在屋顶花园的小桌旁时他说,“我一直期待着这样的事情发生,就在昨晚我还梦想过。你相信梦想吗,我认为梦想有时会成真的,是吗?”
我楞了一下,以为他发现了我的秘密,但马上意识到这不可能。柔和的弦乐缓缓地停下来,我冲他笑笑,心中的恐惧随之慢慢地消失了。
他会怎么想,当他发现——不,我不必细想那些事情,我不必考虑结果。
他笑起来是那么的迷人,他真令人着迷。
然而,恐惧的利刃还是刺着我的心,他一定不会知道,在我们幸福地度过每一分钟以后,以后,我……会还原成那个灰姑娘。
“这是82年的拉菲,”他说,“里面含有酒精,喝一点,但别太多。”
我喝了一口,感觉很好,我几乎忘了今夕何夕。
我们去看午后的国家大剧院演出,但我根本无法把精力集中到舞台上,演出的戏剧对我来说支离破碎,石苓人才是真正的主角,他就坐在我身边,不时发出一阵笑声。当演出结束后,他仍握着我的手。他好像对每一步的进展都有些犹豫不决,我感觉他像是害怕触到我,或会伤害我。
“你家里会怎么想?”当我们来到外面,他说,“你已经出来一个下午了,有人一定在某处思念你,像你这样美丽的女孩当然会有人牵挂。”
我感到有些紧张和愧疚,“噢……噢,我……我不是首都人,我从外地来,是的,外地。而且——我的父母都在外地。我来这儿是为了上学……毕业实习。”
“哈,所以我已经帮你完成了你的使命。”他咧嘴一笑,看来我可以有幸再邀请你与我共进晚餐,这里有许多俱乐部,舞厅,今晚还会有月亮……”他的脸突然红了。
“我喜欢月亮。”我说着靠在了他的肩上。“嗅,但我必须回酒店去换件衣服。”
“告诉司机哪家酒店。不,还是告诉我,让我告诉他,我也应该换件衣服。”
“是……是燕郊酒店。”
“我一个小时后回来。”他站在路边对我说,然后,大轿车开走了。
我浑身不自在地独自站在那儿,对于这类事情我知之甚少,肯定会出错的。但我估计靠我的美貌和男人的殷勤会把一切解决的。
“我想要,”当我站在登记处签名时,轻声对自己说,然后对微笑着的服务员说,“一间套房,一间大的套房,我的行李一会儿送来。”
搬行李的服务生拎着带有我名字的新行李包走进门来。
一个小时后,我看见石苓人在过道上停下来,向电梯上下来的女孩致意。我发光的青丝披在棵肩上,优雅的绿色礼服滑过我的身体,飘垂到地板上,美得不可思议。石苓人呆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咬住了他的喉咙——他赶忙上前帮我穿上貂皮披肩,引着我通过长廊来到停车处,好像他是在护卫着一个太阳。
“你……你真美。”他说“不,只这么说是远远不够的。你——噢。”他放弃了赞美的努力,“你想在哪儿吃晚饭。”
“去你想去的地方。”我说。
他笑了,俩人一起笑了起来。然后,我们去吃晚饭。
世界变成到处是明亮的玻璃,有着旋转着的色彩和音乐的神奇世界,一个奢侈的感官世界,人们一起笑着,侍者安静而和蔼。
“别喝太多,”他提醒我,“酒里面有许多神奇的东西,杯子里有欢笑,城堡,或者月亮。”
我们一起跳舞,醉意开始起作用了。
我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大厅几乎空下来了。清洁工已开始打扫地板,一个男人在收拾桌椅。当石苓人要求再奏一曲时,乐队已经困得无法演奏下去了。没有拉菲,也没有音乐了。屋顶花园的边缘已经泛起灰白,月亮也早已落下去了。
当他挽起我时,我打了个哈欠。等我们进到汽车里,我几乎要睡着了。我舒适地蜷伏在他怀里,抬头看着他。
他冲我笑笑,然后非常严肃地说:“如果我认为……如果……好吧……我想要和你结婚。”
“为什么不呢。”我说。一个声音说,不觉得太快了吗?可是我只是有48小时。
“为什么不——”这是什么意思。噢,不,你认识我的时间很短,你……”
“我已经了解你了,我们这就去结婚!”
“但如果,如果我变成了一个幻影呢?”
“那我也变成一个幻影。”
他看了我一会,“你的确爱我,是吗?就像我爱你一样。”
我拉下他的头,去吻他。
一阵目眩之后,他对司机说:“这一定有可以很快结婚的地方吧。”
“很快。”我喃喃地说。
“是的,先生。”司机说。
“送我们去那儿。”石苓人说。
突然我害怕起来。我不应该答应他这么做,因为——在二十六小时后我将——但我更害怕他不这么做。
我又一次蜷缩进他的怀里,还有二十六个小时,只有二十六个小时我是完美的,幸福的。然后我将不得不面对以后的事情,面对失去他和所有的一切——我打起瞌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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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卧室的大床上,凝视着屋顶的横梁。下午的阳光在那儿洒下了物体的斑驳倒影。他说要打几个电话,六点钟要举行一个晚会,整个城市——城市里的每个重要人物——都将到场。我忽然记起我从手机里面的百度百科知道石苓人,这里的他是个获得巨大成功的心理学家。
这是他的家,一座他幻想中的宫殿。到处是象牙、枫树、袖木。还有对我充满了敬畏、路手蹬脚、勤快的私人管家。
我并未要求这些,然而却发生了。这都是石苓人的主意——和我结婚,带我来这儿,开盛大的晚会。
我没有勇气去想在客人到来之前这一切都将烟消云散。因为时间是如此珍贵,我厌恶浪费每一分钟去想如此扫兴的事情。但我现在必须去想,十六个小时后,我就是一个脾气古怪的小女孩,而石苓人……
我开始抽泣,过了一会儿,意识到这不能解决问题。我能要求留下得到的东西吗?我无法乞求他的爱永不改变,我知道一旦他了解真相,他会憎恶我的骗局。我不敢想像那时他看我的眼神。我不能承受如此冷酷地滥用他的爱。因为他的爱并不是愿望的一部分。如果一切只是愿望的一部分,或许他会忘记——
另一支利刃刺进我的身体,我——石苓人的夫人,真能愉快地重归那个肮脏村落上的陋屋里去寻找秘密,只凭着幸福的回忆坚持下去吗?我开始明白那永远不可能了。
他的脚步已经迈进了大厅,后面跟着一个老当益壮的私人管家,抱着装着衣服和鲜花的大箱子和一些装着更珍贵东西的小盒子。
我陷入一片狂喜之中,吻他时,甚至忘记了那些天鹅绒的小盒子。
“石苓人,如果一切能永远继续下去……”
“会继续下去的,永远永远。”但他似乎感觉到我有些异常,黑眼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的心跳也快了起来。
“石苓人——别离开我。永远!”
“永远不会,过一会儿,管家和我就会知道谁将出席婚宴,在喜宴开始之前,我想你一定要吃些东西。我们有国宴的大师傅……”
他一下子抱起我,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假装要把我从窗子扔出去。
就这样一个小时溜走了,像一支逐渐消逝的歌。
早晨了,不该来的黎明宣告着夏日早晨的来临。石苓人在我身边静静地睡着,头发篷乱,一只手臂环抱着我。私人领地里面的鸟儿开始喊喊碴喳地叫着,在远处的河的方向一艘游艇正沙哑地低吼着。屋子里的一座复古的钟滴答地走着,大声地走着。我只能看到钟发光的指针,知道现在四点了。我只剩下一分钟,一分钟。
我不能相信自己,我必须逃走,我不能相信自己以后不再回来。除了回忆,我所有被赐予的一切都将被拿走。
回忆。
回忆起来……那一个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不同的幸福生活、逢魔时刻,甚至和不同的男人睡过不同的床,她们在床上留下的痕迹,给我提供了无限想象的空间。我看到黑暗中的一个自己脱去白衣后有一身圆润光滑的肌肤,一双手轻轻抚上去,那肌肤瞬间便起了层颤栗。男人的手像湿润灵巧的蛇,不知疲倦地在水波荡漾的肌肤间游荡,有一些力量缓缓地从女人的身体里腾升,像跋涉了千山万水的旅人,需要一汪清泉的滋润。
一个自己渴望着,扭曲着,身体最大限度地弯曲出优美的弧线。女人和男人像催发的兰舟,缓慢而执着地向着水域的深处挺进。那些水波荡漾开来,在美好的身体里留下一圈圈不散的涟漪。
现在我知道仅仅回忆是不够的;回忆将是我所不能承受的痛苦,我可以读到他的著作,可以听到他以后的成功,然而我——我不能接近他——我不可能离家外出。即使回来他也不会相信我,他会把我推开,我会看见他的脸上的表情——
我打了个寒战。假如我站在两面镜子中间,那就不止是一个影子。所以根本就没有镜子,我前前后后看到了两个自己,都和我一样惊慌失措。站在两个自己中间,我呆呆地立了一分钟,终于忍无可忍,大叫一声,抱着脑袋毫无目的地狂奔。我只想着远离这里,远离两个自己。
我是谁?
谁是我?
进退维亟的我,现在根本就不敢再相信自己的判断,我是个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的女人。
一股冷气从脚底沿着脊柱窜到全身。我颤抖着声音喊高秋梧、岳兰月、岳红绪、岳诗音、虎姑。没有一个人回答我,我害怕得脚发软,冷汗涔涔而下。
终于,我忍不住了,大叫一声:”你到底是谁?要带我去哪里?”依然没有人回答我。愤怒暂时超越了害怕,我停住脚步,怒哼哼地说:”我不走了,我不走了……我要揭露岳家、还有龙潭村的秘密。”依然没有人说话。
我突然知道我该做什么,所以我不寒而栗。
现在连我的脚步声也没有了,汗水刷刷地滑过背脊,打湿我薄薄的浴衣,贴在我身上,好像有千万条虫子在身上爬动。咚咚咚……的心跳声,提醒我自己还活着。我一咬牙,我冲进了自己……冲进了镜子……那是什么样的一种诡异感觉,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用最后的意志力,我使劲地拉前面的门。前面的门毫无阻力地被拉开了,近在咫米,我看得清清楚楚!近在咫米,我看得清清楚楚!大宅似乎消失了,迭起的夜雾紧紧裹住我,仿佛从来没有天没有地。周围一片死寂,令人不安的、心怀鬼胎似的死寂,没有任何生物存在的迹象。
雾散了,露出了隐隐约约的轮廓,我尖叫一声,飞快地逃、逃、逃!
岳家冷冷清清,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回荡着,吧嗒吧嗒,轻轻地,根本不像是走在木地板上时的脚步,倒好像平时走在结实的水泥地上发出的。
我才发现,所有的房间紧紧相邻。门虚掩着,房间里收拾得很干净,一尘不染,旧式的家具全是一个颜色的,暗红色,类似于鲜血干涸的颜色,矮脚的木床挂了蚊帐。
到了餐厅,八仙桌的桌面泛着冷冷的清光,如同一个古怪老人的冷眼。齐腰高的餐柜也是暗红色,上面放了一个篮球大小的青瓷花瓶,圆溜溜的,有一道裂纹由上至下,好像美人脸上的刀疤。花瓶里插了一束白色的绢丝制成的菊花,很冷清的感觉。在餐柜旁边立着一个高高的酒柜,是玻璃面的,里面只有一个酒瓶,酒已去了大半了,暗红色像陈年的血……如同我方才饮下的酒液。
我惊声尖叫!
沉寂,当回音尽数消逝后,房间里依然一片沉寂。我的尖声大叫毫无成效,没有任何人听到动静而出房察看,这不合常理。但这个宅子里,根本不需要常理的存在。
不死心的我决定一间一间地找,于是一扇一扇的房门被打开,里面一样的摆设,一样的干净整齐,一尘不染,一样的光线幽柔。假如我不曾有过前面的遭遇,也会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民居,堪称居家的典范,可以写进中国村居大全。可是现在,我只想逃离这里。除了厨房的门后丧心病狂的人形,宅子里所有的房间都是空无一人,没有岳夫人,没有岳家人,人们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
说不出的骇然,我察看完所有的房间,再次站到客厅里时,不用看脸色已经难看如灰泥。瞳孔深处的恐惧,是否从未离开?雾气消散,但空气里潮湿度增加,凉飕飕地往身子里钻。现在只剩下二楼了,我站在客厅里通往二楼的楼梯口,抬头仰望那黑洞洞的二楼。一楼的强光照不到那里,黑暗闪烁着深绿色的幽光回望着我。
一级,两级,三级……我喉咙发干,手心出汗,脚尖轻点梯板,好像行走在雷区,稍重一些就会踩爆地雷而粉身碎骨。终于登上二楼,一道黑森森的走廊笔直地铺开,两边的房门大部分关着,唯有最尽头的房门半掩半开,柔弱的昏黄灯光漏了出来。
蹑手蹑脚地靠近,我心跳如雷,隔了些许距离,探头探脑地从门缝里望。
从露出的一角里可以看到大半个床,床上空空的,洁白的纱质蚊帐悬在半空,被单洁白平整,一丝褶子也没有。床沿挂着一件衣服,有一半垂在地板上,看来好像是主人随手一扔的结果。这件衣服素色淡雅、裁剪简单,我认识,那是岳夫人穿的衣裙。
裙子在,但人不在,房间里没有任何活人的气息。既然虎姑能凭空消失,那么她是去礼佛……还是去超度?
我咬紧牙关进入房间,仔细地看了一遍。什么也没有发生。人生最难的处境,莫过于无计可施时。我现在仿佛是跌落到无底深渊里的人,只知道自己在跌落过程中,却没有任何对策。
整个空间重新充斥着死寂,叫人心慌。孤立无援的感觉紧紧裹住了我,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客厅里,在这晃眼的强光之下,连内心的恐惧都无处遁形。
气温好似陡然下降了,我开始颤抖,渐渐地感觉变得麻木了,像是快要冻死前的人一样,不再寒冷反而出奇地暖和。我不再害怕,不再惶恐,只是说不出的虚弱,令我浑身无力,只想找个温暖的被窝安静地躺着。终于回到分配给我的卧室,我重重地关上房门。
这时,那人形是不是又在房中静静地注视着我了?
我躺在床上,与黑暗中的不可名状的东西对峙。不可名状的东西是不会疲倦的,我却会。我的手急剧地颤抖了几下,感觉自己有种像被淘空了般的疲倦。
百年前,二十年前,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过去这么久,还贻祸如斯。我大大地打着哈欠,浑身发软,坐在木床上,努力地睁大眼睛,告诉自己:不能睡,千万不能睡。可是眼皮还是沉甸甸地耷拉下来,有一个声音细细柔柔的:睡一会儿就好,睡一会儿就好,不定这一切不过是个梦,醒来后就会没事。我头一歪,鼻息酣酣。炽白的灯忽然熄了,房间里重新陷入黑暗之中。
我蓦然睁开眼,黑夜还没有到尽头,口水挂在嘴边。我却已是一身冷汗。朦朦胧胧中。从二楼下来一个飘忽的影子,静静地扶着楼梯扶手看着我,幽幽的眼珠闪烁着灼灼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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