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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朋友!”举起手中酒碗,仰头饮尽。
司马景笑道:“天下英雄能得几人,有缘相识自当倾心相待。”他同样一饮而尽,放下酒碗时却道,“此酒不够浓烈,我有随身赵酒,你可愿与我共饮?”
我击掌而笑:“既有好酒,司马将军岂能独享?”
司马景立刻招手示意,命手下拿来一囊赵酒,亲自倒上,再次与我饮尽。
我擎着酒碗,与他谈起用兵之道:“司马将军以为,两军对决,胜者何因,败者何由?”
司马景想了一会,微笑道:“我自十六岁带兵,至今二十余年,提起取胜时的心得,不过三个字,那便是:少出错。”
我点头赞同:“这道理虽然朴素,却实在是战场真谛。反过来说,若是一方败了,不外乎失误频繁,给了敌人可乘之机。”忽然笑道,“照司马将军的说法,两军对决,比的是失误多少了。”
“自然,没有破绽,便无从下手,只能伺机以待。”
我目光微闪:“将军看来,魏军破绽在何处?”
“魏军破绽,在战线冗长,时久必不济;在越魏联军面合心离,互断后路;在魏军主帅受伤,军心不稳。”他淡然笑道,“我没料到的只有一点,只这一点,足可致命。”
我低低一笑:“实不相瞒,我能在魏军营中纯属偶然,与南越全无关系。目前除了司马将军,我未对任何人坦诚身份,魏军营中,只有军咨祭酒凌悦,没有越凌王赵彦。今日冒燕王之名前来相见,在这一刻,我便是燕王江原。”
司马景没有多问,只是举起手中的赵酒:“不管你以何种身份出现,已经改变了很多事情,我只希望赵军还能多撑一刻,像以往那样逼迫魏军退兵。”
我看着他:“将军再世吴起,为何突来颓丧之言?”
司马景笑道:“大势所趋,当局者也未必无察!阁下身在局中,应当感同身受。”他仰头喝酒,清冽的酒水沾湿了胸前衣襟。
我默默饮了一口酒,只觉烈酒入喉,突然变得辛辣无比:“既然明知如此,将军何不——”
“司马景谢你不提尴尬之言!”我要出口的话被司马景突兀地打断,他温和的眸子蓦然犀利起来,站起身,扔掉了手中酒囊:“今日交谈便到此为止,我来迎回宇文灵殊,有何条件,请一并告知。”
我明白谈话已经无法进行下去,放下酒碗道:“其实将军已经与我交换了条件,你现在要人,我立刻命人带来。”说着向山丘那边吹起了号角。
不一会只见五百名燕骑军飞骑过来,江原一身黑衣驰骋在最前面。到了近前,他翻身下马,命人把宇文灵殊带过来,亲自为他解了穴道,冷笑道:“宇文将军,这半月的照顾多有不周,还请包涵,欢迎将军随时再来做客。”
宇文灵殊冷冷眯起眼,有些敌意地看着他:“阁下还没有资格与我说话。”
江原嘿然一笑:“那么将军请便吧,燕王殿下与司马将军的谈判结束了,我想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宇文灵殊面色一沉:“你说什么?”
江原不答,转身退回燕骑军中。司马景专注地看着他,江原镇定自若,好像没有觉察。
宇文灵殊冷冷转向我,“燕王,你是在欺骗我么?你的真实目的,其实是为了名正言顺来见司马元帅?”
我把弯刀还给他,诚挚道:“我愿识天下英雄。”
宇文灵殊眸子更加冰冷,他取过弯刀,一声不响地走进赵军之中。立刻有人为他牵过马匹,他头也不回地跨上马,扬鞭而去。
司马景笑着看我一眼,意味深长:“多谢,司马景何敢当此殊荣,几句话换得一员大将归来。” 翻身上马,目光落在江原身上,“今日同时见到两位当世英杰,虽死无憾!燕王殿下,既然你已伤愈,改日战场之上,期望还有机会与阁下一决生死!”他抬起右手,几百名赵军追随他身后,循着宇文灵殊离开的方向渐渐远去。
江原埋怨道:“司马景是个人精,早说不让你冲动,被他认出来了。”
我摇摇头,意兴阑珊道:“怎么也瞒不过,在这人眼里,什么伪装都无所遁形。”
江原皱眉想了想:“幸好他不屑于背信弃义,否则不动声色地将你我一网打尽,现在魏军还不乱成一锅粥?”
我瞥他一眼:“少来,宇文灵殊还在你手中,燕骑军和你那一万援军也不是吃素的,司马景不会不顾宇文灵殊的性命。”
江原笑道:“这叫兵不厌诈,防患于未然。你以为司马景真的只带了三百人?我们若没有这一万军队坐镇,定会被他吃得骨头也不剩。”随手搂住我肩膀,“不过总算把宇文灵殊这个包袱甩给司马景了,宇文家的人真是到哪里都是祸害。”
我长长叹一口气:“司马景好像已经猜到了我们的用意,但这一切却都不在他的掌握之中,不知道陈熠最终会不会放过他。”
江原注意着我的神情:“我在山上看你们聊得挺欢畅,你没有乘机劝降么?”
“试探过,可是被他打断了。我突然明白,他从一个士兵累功至上将军,所有的荣耀都是赵国给的,其间的艰辛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赵人眼中早已是军神的象征,对这样的英雄,名节比性命重要。劝降的话,连听一听都是侮辱,我又怎么忍心玷污他的清白?”
江原沉思一阵:“我不能用他一个人的清白,换来几十万魏军将士的灭顶之灾。司马景,他不降,就必须死!”
我眼睛酸涩,视野突然模糊得厉害,好像刚才的酒气全都冲了上来:“嘿嘿,欲求清白而不得。死不投敌,活着变节,都是一样!到底哪一个结果更好呢?”
江原低声道:“当然是活着更好,起码可以向人证实,让他们知道当初的错误。”
我笑道:“是么?我只知道你首先要粉身碎骨,然后再一点点从这碎片上将自己重新拼凑。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这么做,因为这意味着整个人生都要随之改变,感情、抱负,你曾经执着的一切。”
江原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凌悦,不要想到你自己,你跟司马景并不一样。”
“嗯,当然不一样。”我靠在他胸前,抬头看天上飞过的鹰隼,“我不如他,因为他一直活得很真实,我却连坚持立场的理由都没有。报仇……我真的想报仇么?真的想抛掉过去的一切?”
“你醉了。”
“我好好的,只是有些……有些……”
“明明酒量不行,为什么还要硬充好汉?”
我想着反对,可是就这么突然睡过去了。睡梦中,好像被人抱上马背,身体摇摇曳曳地在风里飘荡,永远也没有尽头似的。
我本没有这样易醉,可是赵酒的后劲出乎意料地大,明明只喝了几碗,却直到第二天走路都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这样刚烈的酒,也许只适合司马景罢。
江原逼着我睡觉,威胁说除非彻底酒醒,否则休想知道一丁点军政要事。所以当我得到最新消息的时候,已经距与司马景相见那日过去了三天。
原来宇文灵殊回到赵营后,立即宣称染病,亲自赶到了长安,算是给了疑心不定的赵皇陈熠一个交代。有关宇文家投敌的传言渐渐消失,然而关于司马景通敌的流言,却开始像春天的野草一样疯狂滋长,到处蔓延。
有人说,司马景与燕王见面以后,立刻卸下盔甲,五体投地,亲自敬上美酒,表现极其谄媚;还有人说,司马景故意让宇文灵殊被魏军俘虏,自己再亲自上门谈判,其实是借机向魏国示好;更有人传言,司马景公然对着燕王说赵国气数已尽,经不住时日拖延,所以他故意坚守不出,以拖垮赵国。而燕王对他许诺,只要赵国一亡,魏国会立刻为他开设“天命”上将军府,爵位与亲王等同。
这其中最离谱的传言,莫过于“两王争马”的传说。据说宇文灵殊获救那一日,越凌王假扮作燕王前去劝降,被后来赶到的真正燕王识破,两位身份尊贵的亲王为了让司马景效命各自国家,出手比试武艺,大战三百回合,最终未分胜负,以致现在两国还在为此事争执不下。
事情越传越离奇,细节越传越逼真,甚至有许多亲身参与此事的燕骑士,跑来向我询问真假。
我按着尚在微微发疼的太阳穴,一拳揍掉了燕飞的头盔,骂道:“没眼的!哪个告诉你我是越凌王的?你家王爷落魄到人家帐下当祭酒啊?”
燕飞从土里拾起头盔,咧着嘴傻笑:“凌祭酒你这样还有真点王爷的风范!你那一枪直戳司马景胸前,咱们兄弟可是都在山坡上看到了。你问问燕骑里这些自命不凡的家伙,有几个能碰到司马景一根毛?”
旁边的燕骑军跟着起哄:“是啊是啊!”
“是个鬼!我一招就被人家卸了兵器,何时碰到他了?”
燕飞眨眨眼,神秘道:“你们都不知道吧?有一幅对联,军里都传开了。”
燕骑士都问:“什么对联?”
燕飞摇头晃脑地念:“上联:真祭酒色-诱宇文氏;下联:假燕王枪挑司马景!横批:舍我其谁!”
燕骑士们异口同声地“哦!”了一声。
燕飞摸着下巴憧憬:“老子也想枪挑北赵大小将军,色-诱三秦俊男美女,哈哈!那一定过瘾得很!”
燕骑士们又七嘴八舌地嚷:“凌祭酒,教教我们吧!”
我忍无可忍,抡起剑鞘四面乱打:“你们有完没完?小爷不会!都给我滚!”
很多人捂着屁股跑路,不忘回头:“凌祭酒,你不是越凌王,越凌王哪里有你这样威风八面,枪指四方!”
闹到最后,我也不再否认,干脆一概认账,燕骑士们反而觉得没了意思,渐渐地也便不提了。
恰在谣言逾传逾烈的时候,赵营传来消息,王乾的密信到了长安,陈熠终于无法坐视不理,下旨令司马景即刻返回都城。
“司马景会就此回长安么?要不要再联系我们的人,从侧面——”负责管理谍报传送的时谦谨慎地征询江原的意见。
“司马景现在不会回去。”江原笃定道,“不过,也不用再做什么了,现在刚刚好,很多谣言都是赵国人自己加上去的。”
果然如江原所料,司马景没有回去,他对魏军展开了前所未有的猛烈进攻。一时间,桃林高地战火纷飞。尽管江原已经下令魏军坚壁深垒,不与司马景进行大规模正面对决,很多时候却仍然不得不派兵还击。
战火烧得炙热,然而两军真正的对决却在战场之外。司马景最后的努力,在魏军坚决执行的坚守策略下并没有收到太大成效。正如他所说,没有破绽的敌人是不可战胜的。江原不为所动,任凭司马景如何挑衅,宁愿损失部分兵力,也不肯与赵军决战。而赵军正在犯下一个极大的错误,这错误丝毫不以当事人的意志为转移。
司马景拒不回都,却又坚守多日没有战绩,陈熠终于怀疑起某些谣言的真实性。七日里,他连下十四道令符,命司马景火速返回长安述职。
司马景面前最终摆出两条不可回避的选择:回去,很可能百口莫辩,何况已经违抗了如此多道圣旨;不回,更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陈熠已经切断了他的粮道,二十万大军不想饿死,就必须造反。
终于,他答应了回京,对他来说,除此之外,别无他路。
司马景离开那一日,天空中隐约有细小的冰霰降落。
江原身穿燕王服饰,骑在乌弦背上,急促地驰向司马景必经的那条山路。我和二十余名燕骑士紧跟着他,绕过赵军驻扎的营区,翻越数十处山丘林地,终于透过迷乱的冰雾,看见远处一行青色的人影。
江原用力一夹马腹,金丝斗篷在身后飞起,我与燕骑士同样跟上,眨眼间与那些人渐行渐近。
“司马将军请留步!”
司马景只带了二十几个亲信,没有穿铠甲,他拨转了马头回身,在距我们两三丈远的地方停下,微笑道:“燕王殿下,匆忙赶来,有何见教?”
江原静默片刻:“我来为将军送行。”他拉住乌弦再向后退了十步,将一杆长槊拿在手中,“上次相见匆忙,没有来得及与你切磋,这次我特意赶来,希望能与将军交一次手。”
司马景眼中精光萌动,他提起自己的长槊,轻抚了几下,笑道:“这杆长槊随我四处征战,杀过无数敌人,击败过无数对手,今日能与同样精于枪槊的燕王交手,也算圆满了。”一拉马缰,长槊直如出水游龙,飞速向江原击来。
江原同样策马冲去,手中长槊舞出一道幻影,挟着劲风直刺司马景咽喉要害。
棋逢对手,便是风虎云龙。两匹骏马快如闪电,带着巨大的劲力向对方冲去。两马交错的瞬息之间,快得叫人来不及看清招式,只听几声巨响,战马狂嘶,两人已经互换方向,再次交锋。
雪下得大了,纷纷扬扬的雪粒裹住两个交错的身影。双方的观战者都是如痴如醉,仿佛他们看的不是一场争斗,而是一场绚丽至极的演武。
我不知道司马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与江原交手,只看到他长槊挥扫,酣畅淋漓。
忽听两人同时大喝,槊尖相撞,“喀喇”一声,两柄槊杆同时断裂!江原用力挽住马缰,止住乌弦后退的脚步,面色发白。过了好一阵,他放掉手中断裂的槊杆,沉声道:“我输了。”
司马景看看自己手中:“殿下并没有输。”
江原翻身下马:“司马将军不必顾及我脸面,输了便是输了。”
司马景脸上露出激赏的神色:“殿下胸襟宽大,司马景相逢恨晚。这长槊折在殿下手中,正是得其所哉!”
江原慢慢道:“承蒙将军看得起,给予四字评价。若是将军肯在此时回头,我父皇定会倒履相迎。”
司马景微微一笑:“多谢好意,在下若有此意,何必等到此时?”在马上一抱拳道,“今日与燕王一番比试,快哉!”又对我笑道,“多谢亲自为在下送行,今生无以为报,来生愿为知己!”
我郑重向他抱拳:“保重!”
他拉起缰绳,打马回头。山路上落雪纷纷,盖住了远去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