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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将军慢慢考虑,我有的是时间等。”我若无其事地微笑着转身,与此同时,身后□□兵万箭齐发,示威般射向城楼。城楼上越军许多来不及还击便被射倒,窦士德在密集的箭簇中被左右架下城墙。魏军见状,发出响亮刺耳的起哄声与嘲笑声。
裴潜在魏军喧哗中大声对城外百姓道:“你们都看到了!究竟是谁不顾百姓生死?越王殿下一向宽厚爱民,长沙之难,同样是这些南越将领抛弃百姓之故,并非越王殿下的本意!不信的话,还可以继续等,看窦士德肯不肯为你们开门?”
从那日后,魏军每日都派人带几个百姓在城下叫门,夜里便将交战时死去的越军或魏军装扮作百姓抛尸城下,等到第二日收去尸体再次叫门。不出旬日,斥候便探到姑孰已经人心惶惶。而窦士德为平息议论,斩了几个士兵和百姓,更加剧了城内矛盾。
而魏军因我许诺姑孰为此战最后一城,人人都期望早日破城,围城之日越久,求战之心越烈。我见时机成熟,终于下令攻城。
姑孰城虽为重镇,赖以自守的险要其实是东梁山与长江,因此真正攻起城来并不如长沙艰难。攻城军队在城墙外挖了无数地道,一直通到墙根下。江边土地潮湿,地道挖出便要大量积水,于是不用人钻入,而是在里面注入了大量火油。地道挖成后,点火烘烧城墙,火气与水汽之下,部分夯土的城墙内梁柱被毁,许多地方便塌陷变矮,魏军借着这些塌陷处搭上云梯攻入城中,与越军短兵相接。
姑孰城破那天,也是魏军与越军伤亡最惨重的一日,城墙内外尸积如山,几乎已看不到方寸净土。魏军大批涌入城内,将仍在反抗的越军打得毫无反手之力。军队攻入将军府时,遇到的抵抗反而极少,原来窦士德自知兵败,自己早躲在房中服毒自尽。尽管如此,围城太久的魏军士兵们并没轻易放过他,将他的尸首砍得血肉模糊,接着便开始在府中大肆抢掠珠宝钱财。
我见此情景,知道无法阻止,担心魏军会借机泄愤到百姓头上,立刻命燕七裴潜等人颁下严令,又命箕豹军把守在普通百姓聚居的主要街道,以防生变。自己则只带了齐贵,跟于景庭百般打问,终于找到严伯居住的宅院。
这所宅院远离闹市,房门紧闭,似乎在两军激战的生死时刻仍与外界隔绝。我心中五味杂陈,敲门的手总是抬在半空,还是于景庭替我敲响门环。敲了许久,听到门内一个不客气的声音道:“今日不待客!”
如此熟悉的声音,令我几乎不能自已,却压低了声音冷冷道:“严安,难道连我也不待见?”
“殿下!”隔了片刻,传来一声不敢相信的呼喊,门开的瞬间,门内那人激动万分的脸同时出现。他还要下跪,被我用力扶住。如此熟悉的场景,好像一下子置身在建康凌王府中,我刚刚从战场回来,而他和府中的人却一直在日复一日地等待。
我定了定神,微笑道:“严安,城破了。我特地寻到这里来看一眼,还怕你们不肯相见。”
严安激动得声音发颤:“哪里!殿下被奸人所害,我们却无能为力,唯有躲在这穷乡僻壤,以示对殿下的忠心。这些年小人全家无一刻不念着殿下,若是父亲得知我终于得见殿下,还不知……”
我闻言,心头一阵忐忑,试探地轻声问:“严伯……他好么?”
严安听了神色立刻黯淡,红了眼圈道:“回殿下,父亲已经去世了,就在二月……他知道殿下已率魏军渡江,临终前还惦念殿下受此切肤之苦。”
我眼前不觉再度模糊,本来见到严安一身素服,问时已存了侥幸,没想到亲耳听来仍是如此难以接受。这位事事为我尽心竭力,一直被我当作父亲敬重亲近的老者,为何也不给我报答的机会?过了很久,我勉强平静下来问:“严伯身体一向硬朗,如何会匆匆而别?”
“父亲与小人离开凌王府回到姑孰以后,本想就此平静度日。不料自新帝登基,官府便寻衅不断,屡次将父亲和我叫去,逼迫我们向人揭露殿下身为越凌王时的丑行。父亲和我哪里会受他们利用,官府便百般刁难,从此家中便没了来源,只靠早年积蓄度日。官府却还是时常过来,将殿下说得不堪入目,并且传告城中百姓,父亲受不了他们如此卑鄙行事,气得大病一场,今年开春时便……”
我要求祭拜严伯,严安便将我引到前堂的灵位之前。我焚香祭拜,一时竟无言相告。于景庭也擎过香点燃,低声替我祝祷,又对我道:“严伯对殿下始终如一,殿下也当尽快平定天下,以报严伯。”
我点了点头,勉强一笑,对严安道:“姑孰已属魏军掌管,你带着妻儿在此地应该还算平安。我给你留下一封信,等魏军攻入建康,大局初定之后,你若想入朝做事,可以拿着此信去当地官府。”
严安立刻跪拜:“小人不愿为别人做事,假若殿下不嫌弃,小人还愿像过去一样为殿下打理琐事。”
我见他说得诚恳,微微叹道:“好吧,你先安心等待,我何时回江北,便派人来接你。”
严安连声答应,我们又落坐聊了片刻,他突然想起什么一般:“殿下,还有一事,小人须向您禀报。”我立刻让他讲,他略停片刻,似乎又不知从何说起,“……当初为保护关慕秋的妻女,小人奉命将她母女藏到姑孰家中。后来关慕秋一直为殿下替身,又代您娶了魏国公主,她母女便一直住在这里,如今见到殿下,小人想问日后该怎样安置?”
我讶然:“她母女居然还住在这里?难道她们便没有可以投奔的亲戚?”
“小人问过,都没有。”
我也有些为难:“可叹关慕秋已死,这对母女……”
“关慕秋死了么?”严安站起身,也震惊不已,“小人本想殿下应有办法令他们父女相认,这么说,那女孩要成为孤女了。”
我更是震惊:“什么?关慕秋的妻子难道也……”
严安急忙解释:“当初太子为防消息走露,给那女子服了毒。后来她在来姑孰的路上不住呕吐,找郎中诊过脉才知道毒侵肺腑,虽然解了毒,对身体的损伤却不能挽回。加上她因关慕秋之事始终郁郁寡欢,日渐衰弱,直到近来更是卧床不起,小人看她大概撑不了几天了。”
我深深皱眉,起身道:“她在哪里?我去看看。”
“就在后院,内人正在照料。”
来到后院,只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正在与一个男孩玩耍,严安道:“那个就是关慕秋的女儿,小名叫嫣儿。”
小女孩无意间抬头,眸子如秋水般澄澈明亮,于景庭愣了一下:“好像……”
我接话:“很像她父亲。”于景庭听了略微点头,随我走进房中。
严安的妻子正在为床上女子擦汗,见我进来急忙下拜。我观察那女子,只见她虽然五官清秀,然而面色蜡黄,眼睛似张非张,只是躺在床上艰难地呼吸,于是问道:“她说过什么没有?”
严妻道:“回殿下,奴妇听她叫过‘慕秋’,有时也叫‘嫣儿’。”
我微微叹息,弯腰走到她床前:“关夫人……”正待问她还有何期望,我的手突然被她牢牢抓住了。
“慕秋,”女子努力地睁着眼睛,盯住我的眼神又激动又委屈,“慕秋……你为何此时才来?”
“关夫人……”
“叫我阿绾。”她眼角不停涌出泪水,很快浸湿了枕头,“你不是一直叫我阿绾?”
我为难地抬头,严安低声道:“她经常神智昏沉,只怕会无意中冒犯殿下,有什么话让内人问过再禀报罢。”
正说着,她却更用力地抓住我的手掌:“慕秋,你穿的这么好看,是不是娶了公主,忘了我们母女?”
我不忍挣脱,柔声道:“不是,我来接你们。”
“真的?”她神色喜悦,叫道,“嫣儿,嫣儿……”
我让严安将那小女孩领到她母亲床边,女子摸索着抓来她的小手,放到我的手心里:“嫣儿,这就是你爹爹,你两岁的时候他一直抱你。”接着便让小女孩喊我父亲,小女孩抬脸看我,听了母亲的话并不作声,神色疑惑。她母亲并不十分清醒,很快便昏迷过去。
我从床边站起来,低头看看这对母女,对严安道:“好好照顾她们,我改日再来。”
离开严宅,我一路沉默,直到走入姑孰城的县衙,才突然站住:“于兄,我又害人了。”
于景庭温和地看我:“殿下,害人的、下毒的,难道不是赵誊?”
我深深皱眉:“我若是早将他们一家送走,也许……”
“也许他们死得更快?”
我看看他:“于兄是专来为我开脱的么?”
于景庭笑道:“殿下牵挂的人太多了,可是唯独没有自己。”
“主宰别人生死的人,需要牵挂么?”我拿过信兵递来的最新军报,正色道,“于兄,太子已夺横江渡,不久便要率大军渡江,尽快处理好姑孰善后才是关键。”
在姑孰停留了十几天,彻底清点了军队人数,除骑步兵外,连同火头、饲马、看守辎重等等负责杂务的士兵在内,共剩下七万余人。我将他们重新编队,驻留在姑孰城外,一旦江原新兵补充到位,便送他们渡江回扬州休整。
我又去探了关慕秋的妻子几次,她有时好像知道我并非关慕秋本人,有时却又拉着我不停叫着关慕秋的名字,她终究没有支撑太久,在我即将离开姑孰时去世。我在从此孤身一人的小女孩面前蹲下,她照例用她好奇的眼睛看我,母亲被抬出房间时,她并没有看见。
我问:“你叫嫣儿?”她点点头,我又道,“你的名字跟我的有些像,不如我为你改一个。”
她还是懵懂地点头。
我摸摸她的头发:“从今以后你叫赵嫣南,我就是你的爹爹。”
她终于睁大眼睛问了一句:“你真的是我爹爹?我爹爹会写很多字,会读很多书。”
“当然。”我微笑,将她抱起来,带着她骑上马背。
城外,江原正带着数十万军队等我,他好像等了我很久。我搂紧怀里的小人,策马向他奔去。
逝者不回,生者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