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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人察觉的落寞。
顾听霜突然就想起昨天,他低头对听书讲述返魂香传说时的话。
——返魂香,听说能使黄泉下的人闻而复生,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能去腐生肌,也能让往生者的亡灵归来。
——此香本是神物,不知为何也有流入凡间的,被用作给帝王的贡品。凡间也有传说,有帝王登基十年后思念故去妃子,点燃返魂香,在香中见故人一面……
顾听霜推着轮椅,走过松软芬芳的地面。
直到那穿过银杏叶的缝隙,照在宁时亭颊边的暖阳,也照进了他深沉的眉眼的时候,宁时亭才恍然惊觉院子里来了别人。
轮椅上的少年看着他,问道:“你想见的人是谁?不会真以为这香能生死人肉白骨吧?”
小银狼欢快地窜去了宁时亭怀里。
宁时亭怔忪片刻,而后低下头笑了。
“是个传说而已,我觉得有趣,也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我以前……认识很多很好,很善良的人,可是他们都死了。”
“所以你先做了震檀却死香,再来研究返魂香?”
顾听霜问。
他话音刚落,宁时亭就抬起了他沉黑泛青的眼,很亮,带着微微的诧异。
顾听霜:“……昨天的事,小狼都告诉我了。”
小狼不满地嗷呜了一声,用来抗议他的撒谎。这小畜生机灵得很,生怕宁时亭因为顾听霜的话觉得它是一只打小报告的小狼,后面就不理它了。
宁时亭听罢,眼中的诧异才收敛了下去。
他还是那样笑着,只是眼里却没了平常的笑意,有些微微的怅然:“震檀却死可以让人续命,返魂香也的确能够使枯死的腾柏复生。但我试了试……传说也只是传说而已,不能让死去多年的人回到身边,也没有办法再看见他们的魂魄。本来我还以为……返魂香会有用。”
“你又不是凡人,自然知道仙者魂魄往生后去哪里,造化好的下辈子还是仙身,次一点的为人,再往地下就是无灵畜生道。”顾听霜嗤笑道,“你这么大人了,连这个也不知道吗?”
这回宁时亭没有再说话了,他继续低头看着手里正在燃烧的返魂香,神情像是有些微微的难过,还有茫然。
平常冷静自持的样子也没有了,让人想起昨日贴近时的心跳和微微颤抖的指尖。
还有那近似梦呓一般的低语,说他想。
顾听霜感到自己胸腔中的无名烦躁越来越明显。
这种烦躁从宁时亭进府之后不久就开始了,一直闷着没有发作出来,而今看见宁时亭这样柔柔弱弱的样子,更觉得喉头像是有什么东西哽住了一样。
他说:“死了的人就死了,生者替他们安顿家人,我娘跟我说,凡事要向前看,不能回头。与其寻求死人复生之法,不如替他们积功业福德,好来生平安。”
宁时亭轻轻说:“嗯,我知道。”
顾听霜心底的烦躁更甚:“那你就别摆出这副脸面给人看!”
“啊?”宁时亭被他凶得措手不及,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顾听霜憋了憋,一时间有些说不清的后悔——刚刚他的语气的确不太好。
他平静下来,冷声说:“你也大可不必失望。我修灵识,返魂香只能使积贫积弱、快要消散的灵火复燃,而那些死去多年的,灵火完全散去的则不管用。你如果这么闲,大可以试试,返魂香不是完全的。普通仙者的灵识,是看不见事物体内的五行活动和灵能的。”
大约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说法,宁时亭有些意外:“是这样吗?”
不等他回答,又喃喃地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
这一匙返魂香慢慢烧尽,宁时亭从旁边的木盒里拿出香布轻轻擦拭,也将剩下的香料收了起来。
青烟随着他动作带起的风轻轻飘散,沾在衣服上时化成水雾,渗入衣衫和肌理,彻骨清香。
顾听霜看了他一会儿,又问:“小狼告诉我,遇见你在百草园找人。下人说,你要把那只冰蜉蝣送走?”
宁时亭说:“嗯。”
“那你是因为这件事心情不好,还是因为返魂香的事情心情不好?”
不假思索的,这句话脱口而出。
顾听霜简直想扇死自己——他什么时候这么关心宁时亭的情况了?
宁时亭轻轻笑了:“或许都有吧。”
他收起香盒,从廊下起身,看向顾听霜。
顾听霜眯起眼:“所以我说你虚伪,明明舍不得,还要往外送。明明是为名与利嫁进来,却要在人前显得高风亮节。”
宁时亭微微一怔。
顾听霜眼中带上了一点笑意:“不如我们来做一场交易如何?你我联手,除掉我父亲。晴王府的名与利给你,我要他的命。”
“……”
宁时亭的微微睁大眼睛。
顾听霜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宁时亭昨晚那句“想杀晴王”,他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最终能想到的,只有宁时亭此人并不爱他的父亲。
入府当小娘,晴王一死,能拿到手的只有名、利。“晴王续弦”的名,继承整个晴王府的利。顾斐音从来都不喜欢自己的亲生儿子,这是举世皆知的事情,他要死,身后事也只会交给宁时亭去办。
顾听霜从不嫌弃爱名利的人,名利是好东西,心有这二字的人,往往办事更得力。
他厌恶的是追名逐利却不肯承认的人,诸如宁时亭这种虚伪的人。
既然看穿了他这层心思,顾听霜忖度着,也不妨退一步,跟宁时亭合作一把。
至少他们眼下的目标是相同的。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宁时亭“噗嗤”笑了出来,眉眼弯弯。
刚刚还停留在眼里的阴霾与悲伤一扫而空,像是听见了什么很高兴的事情,笑得肆意爽快。
他这样不端着,反而透出一种又洒脱又媚的爽朗来,眼里星光璀璨,银杏继续在他身上洒下金黄的影子。
顾听霜一动不动,冷冷地看着他:“怎么?”
宁时亭收敛了笑意,温柔地看着他,摇了摇头:“我没有这个意思,饮冰。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我听见了,昨天你对我……你对小狼说,你要杀了我父亲。”
顾听霜问道,“你就不怕我捅出去?”
“世子不会。”宁时亭安静地说,像是又有点无奈,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似的。
“我要的不是这个……或者说,不止是这个。”宁时亭轻轻地说,“您不用担心,我会站在您这一边。殿下,您以后就懂了。”
这一年的顾听霜,尚且没有遭逢他人生中的大事。
他其实对他并不了解,上辈子顾听霜起兵逼宫,带领群臣废摄政王,用的名号是很正经的“靖难勤王,铲除妖邪”。
这样的口号年年都有人喊,他其实并不清楚,真正导致顾听霜弑父的动机是什么。
他知道这孩子恨顾斐音,也知道他天性暴戾偏执。
但他同时也知道,顾听霜本来不爱权力,比起坐稳江山,他从来都更愿意与群狼和明月作伴。
和人虚与委蛇、权衡各方势力,这都是顾听霜所憎恶的东西,因为这让他想起他父亲的油滑与奸诈。他更不会委屈自己,而这条路又注定了,所过之处都是漫长的蛰伏,漫长的委屈。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最后那样,这辈子重来,他也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化解一点他身上的戾气与偏执。
至少不用再走一次前生那样惨烈、孤独的路。
宁时亭俯身把小狼抱起来,摸了摸后,走过来放在顾听霜怀里。
“世子今日过来,是担心我么?”
他还是那样弯着眼睛,带着很温柔的笑意。
顾听霜一个“滚”字还没有说出口,就感到鲛人的手轻轻抚上了自己的发顶。
“谢谢你。”
“世子今日很好看,这衣服的颜色配得上世子的气度,若孤松之独立,如玉山之将崩,整个西洲,再也找不出比殿下更英气俊秀的小郎了。”
他注意到了他改头换面,浑身上下都收拾得整整齐齐。
指尖放开,从他发端滑落。
宁时亭与他擦肩而过,然而就在鲛人背对他离开的那一刹那,顾听霜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
扑通扑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