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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不低头。
此刻,又是一个夏日,湛蓝的天空中艳阳高照,浮云悠悠。而身旁则是密林苍翠影斑驳,远处是青山绿水一如画。
乾羊羊默然地看着这一切。这许多年来,就算他放弃了这一份想结束狼羊对立的幼稚,可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一刻都没想过,要结束那另一份幼稚——他和坤太狼的友谊。就算是幼稚又如何?就算狼羊对立是天定之规又如何?有信念,他就不信一份真诚的友谊都无法被坚持下去,都必须向现实屈服。
可他错了。现在,他知道他错了,而且错得是那么的彻底。
看着远方地平线上出现的好友灰黑色的身影,他叹口气,强打起一副快乐的神色。说来真是可笑,都已到了这个时候,都已到了命运给出的结局已然清楚的时候,他竟是还想把这无谓的纠葛再延续上那么一时半刻。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理智终归敌不过情感,就算一切都已注定,他也还是想再给自己寻找那么一小会儿的快乐。
像往日一样,他们仍似是孩童一般,在密林中玩捉迷藏。可是,不似往日,这一次乾羊羊竟是被坤太狼抓到了好多次,很明显,他有那么几分心不在焉。当然,坤太狼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但他却没有太过在意——毕竟,又能有什么事情发生呢?
可命运似乎总是很喜欢开玩笑——乾羊羊跑着跑着,突然顿住了脚步。坤太狼听到背后的动静,急急转回身来,刚想喊“抓住你啦!”却是在看到好友皱眉犹豫的神情之时愣住了,一股不安油然而生,自心底蔓延至全身:“乾羊羊,怎……怎么了?”
“坤太狼……”乾羊羊犹犹豫豫地开了口,眸底掀起汹涌而莫名的波涛。然而最终他也只能在心中叹口气,他知道,其实已然没有选择了,再把事情拖下去,只是徒增痛苦,“吾此来,实是寻汝告别。”
在那个贵族主导的时代,这种古风语其实颇为盛行。可即便如此,一般它也只会被用在非常正式的场合。而这一对童年玩伴之间,自然,还从未这么用古风语交流过。因而,这句话,在此刻,顿时显得不寻常的严肃。
坤太狼一愣。他早就料到过他们之间友谊的结局,早就知道,永生永世的好朋友,不过是个妄想。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的时候,他还是难以接受:“你……你要走?为什么啊?”
“吾家长辈已知吾汝为友。”乾羊羊的语气,有些悲伤,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莫名的绝望。
坤太狼则是一下子被吓了一跳。他自然知道这样一个属于贵族的荣誉至上的时代,这样一个狼羊之间烽火连天的时代,让乾羊羊家里知道他们之间的友谊意味着什么。更何况,十年之前那一次去乾羊羊家中的拜访,至今仍历历在目。自那之后,这十年以来,乾羊羊始终跟家里宣称和自己已经没有交集了,可是当然,纸是包不住火的,这件事最终还是让乾羊羊家里知道了。
和十年之前不一样,那一次,总归还是无知孩童的初犯,只要乾羊羊保证不再和坤太狼来往,乾羊羊的家中还是愿意宽容的。可这一次,已经是十多岁的少年,竟然还做出如此败坏家中声名之事,是没有人会再容忍的。
乾羊羊还记得,自己和坤太狼的友谊被发现的那一天,也就是昨天,他又一次被狠狠地训斥了——只不过这一次,还加上了体罚。但即使如此,本来他还是以为,只要自己再承诺一次不再和坤太狼来往,家里就还会再放过他一次。
可是这一次,他想错了。
“吾父母昨已斥责于吾,”乾羊羊低着头,努力避免让坤太狼看到自己已快要抑制不住的泪水,“其将携吾离去此地,只待明日黎明。”
是的,乾羊羊的家里一番商议之后,最后做出了一项决定——搬离青青草原。他们已不愿意再相信乾羊羊做出的不和坤太狼来往的承诺了。
“什么?!”乾羊羊当时听到家中的决定之后一下子叫了起来,“不行!!!”
“为什么不行?”乾羊羊的母亲语气阴沉却很平静。
“这……我……”乾羊羊当然答不上来。
“因为你还想继续跟那只狼做朋友?还想继续欺骗家里,给家中蒙羞?”
“……”
“不用说了。在这个决定里,你是没有发言权的,后天黎明,我们就动身。”乾羊羊的母亲根本没准备给他反驳的机会,直接起身,带着阴沉的脸色离开了房间。
……
坤太狼听到乾羊羊这一句,喉头一下子哽咽了。就算再明了这件事终会发生,可当它到来的时候,谁也免不了难过和痛苦。他狠狠地抑制住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拉过好友的手,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既如此,虽君与吾将隔千里,但君吾仍为永生永世之好友!吾承诺于汝,永不与汝为敌,永不伤害汝!”
乾羊羊抬起头来,看着好友坚定的神色,一瞬时便是两行未能止住的泪自脸颊上划过:“吾,吾……亦如此承诺于汝。”
他们就那样紧紧相拥着,割不断的纠葛,终究让他们选择了和命运继续抗争的这条路。
命运始终是决绝的。
乾羊羊和坤太狼分别二十年后,青青草原。
曾经世外桃源般的草原和森林,此刻,却满是一派黄沙漫天。冲天的火光和炽烈的阳光把戈壁碎石和其上的森森白骨染得仿佛鲜血淋漓。暴烈的风卷着尖利的砂扑面而来,把此处生生地变成了生命的禁地。
说来也是,哪里有那么好的运气?这方净土,已然躲过了上百年的战祸,但哪有整个世界皆已沦为地狱此地却能独安其身的道理?不过是时间早晚那一点问题罢了。
可是这一点无所谓的时间早晚,有时候,却可能彻底地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坤太狼知道,自己,就将是其中之一。
二十年了。曾经十几岁的少年已经长大成人,容貌上甚至显出了被岁月雕琢过的痕迹。身着戎装,紧皱眉头,他把目光投向帐外,这方已然寸草不生的他曾经的家园,不禁怀想起过去和乾羊羊在草原和森林中尽情玩乐的点点滴滴,怀想起离别时那句“永不与汝为敌,永不伤害汝”的诺言。
可是,可是……
二十年,对于乾羊羊而言,也是一段仿佛如一生般漫长的时间。
身为一员羊族大将,他难得有精力和时间去触景生情。可是,这一次,他却是无**制住自己。这里,是他曾经的家啊!十余年的时光里,他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童年。那时,这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
可是如今,除去远方的山峦轮廓以外,再也看不出和曾经的草原有什么相似之处了。这里,就像世界的其他地方一样,已经完全堕为了一片战争的废墟。所以当下,对乾羊羊而言的唯一慰籍,或许就是回忆了,回忆那些二十年前的往事,那段和坤太狼的童年友谊。
有时候,真的,真的很想再和他见一面啊……可是,如今,他们之间还可能说些什么呢?乾羊羊早已听说,坤太狼也成为了一名将领。一员羊族大将和一名狼族将领,他们之间,还可能说些什么?时光,早已让他们变成了敌人。
可是,无论如何,还是,很想再和他见一面啊……问一问,他这些年,过得好吗,然后和他一起,一起回忆那段永远也不可能再回去的童年……
这个时代,战争的号角总是响起得很快。
沙场上,转瞬之间,便已是两军对垒。再一瞬,喊杀声冲天。又一瞬,就是血流成河,尸骸蔽野。血火交织,这样一个时代,充斥着英雄和史诗,可是对于那个时代的一个个人来讲,却只能代表着无限的痛苦与绝望。
再没有什么,比被命运硬推进一个时代的漩涡中心,不情不愿,更加令人绝望了。在浓厚得仿佛摸得到的杀气中,乾羊羊就这么死死抿着唇走了出来,本是梦想成为和平的使者,如今,却变成了战争与死亡的代言人,真是讽刺。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手握映着天地寒光的宝剑,他也只能尽力去显出可怖的威严。
可当他看到狼族阵前那一员大将的时候,所有的伪装一瞬间崩塌,双目瞪得老大,明明白白的难以置信,慌乱也从他忘却教养,没有用古风语而是直接用日常的标准语说出的话中清晰可见:“怎么,怎么是你……”
他知道自己绝对没有看错——即使他无比地希望是自己看错了。但纵然是二十年过去了,这面容,这始终带着几分绝望的眼神,除去自己的童年玩伴,除去他之外,绝对不可能是第二个人。
命运,就是这么喜欢开玩笑。上一刻还在想着多么希望能再见他一面,下一刻,他们就真的相见了,但却是以此种形式,真是再不可能更加戏剧化了。
“何以不能为吾?”坤太狼如此应道,脸色阴沉,但心中却在发笑。不是笑别的,而就是单纯地笑自己,笑自己好笑。真的是好笑,他早就该料到,命运哪里会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二十年前的离别之际,那句承诺根本就是给命运下了战书,而哪里会有命运不敢应战这种事?唯一的可能,就是命运会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席卷而来,摧毁一切希望,把那些妄想挑战天之权威的人,统统施加以最严厉的惩罚。
但他比乾羊羊此刻还是要镇静许多的。毕竟,他早已知晓自己将要面对的敌人是谁。而看乾羊羊的样子,便可以知道,自己的出现是他绝对没有料到的。然而,此刻,他握着宝剑的手依旧在不住地颤抖。作为一名狼族的将领,作为有血性的狼族的一员,此刻他应该做的,就是冲出去,为了族群的利益,和敌人展开生死血战。可是,对面的,是他呀,是自己曾经向之庄重承诺过永不为敌的他呀!他虽早就知道将要面对的是谁,但这个究竟应该以族群为先还是应该以友谊和承诺为先的决定,他却始终做不下来。
然而在这一刻,他已经没有多少选择的时间了。手中的剑越握越紧,已是准备冲上去战斗的姿势,然而情感的巨浪在心湖之中却也越来越烈,越来越势不可挡。他艰难地迈出一步,但最终,却只能在浑身剧烈的颤抖中把剑一扔,长叹一口气。
做不到,他真的做不到。
“吾守吾诺言,不与汝战。”他不是不知道,就这样放弃战斗,被在军旅中革职,视为懦夫还是最轻的。大有可能,他会直接被视为叛族,处以极刑。就算不计个人的命运,他也从来不是一个想背叛自己的族群,让自己的族群失望的人。可他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没有人能做到和自己的情感为敌。
坤太狼默然转身,向自己的阵中走去。
可命运似乎不准备就这样简单地结束掉这对童年玩伴短暂的再次见面。只一瞬,便听“嗖”的一声破空响,坤太狼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是眼前一黑,向前栽倒在地。背上,赫然矗立着一支箭。
一时间一片寂静,狼羊两军似乎都有些反应不过来,都那么愣住了。好一会儿,乾羊羊才终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下子转回头来,毫不顾忌地用标准语怒吼道:“你们,是谁放的箭?!是谁?!”
无人敢于回应。而狼族阵前此刻也终究回过神来,几只狼急匆匆冲出来把已然昏迷过去的坤太狼拉回阵中,接着,便听到整齐的高声怒吼:“为坤太狼大将军报仇!”一齐杀出。
乾羊羊眸中怒火直燃,全身充斥着愤怒,然而,看着漫天冲来的狼族战士,也只能牙关一紧,全然是咬牙切齿地命令道:“给我上啊!”
又一瞬,就是血流成河,尸骸蔽野。
喜羊羊只觉有些好笑。
和千年前的坤太狼一样,此刻,淡蓝色的少年所笑的,不是别人,而正是他自己,笑他自己,笑他自己可笑。
是的,他也早就该料到,早就该料到这一切的。
他明明清楚,明明清楚这一世只可能和前三世一样,以悲剧收场,而不可能有任何别的结局。他明明清楚,明明清楚狼和羊之间的情谊是命运所不容的,是违背狼羊数千年来不变的敌对这个永恒事实的。
他明明清楚。
可是,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在心中的某一个角落,还留有荒谬的希望?怎么会?
真是可笑。
看着青青河彼岸的密林燃起熊熊的大火;看着一队又一队狼族的战士踏过青青河上的浮桥整齐地走来;看着刀光剑影,血与火;看着对面阵中明显不情不愿,表情痛苦的灰黑色的他。少年的表情竟然是纯粹的讥讽。
你看,我说对了吧。命运,是不可能被打破的吧。
漫步于枪林弹雨之中来到阵前,看着代表狼王的猩红色旗帐,看着帐下所坐的人。只觉这一切,和千年之前,有什么区别?他还记得,上一世,他曾祈求上天,只要能和灰黑色的他再度相遇,能不必再登高望远,只为全然无果的思念,只要如此,就算痛苦绝望,就算剜心掏肺,就算热血四溅,也会无所畏惧。
这么来看,命运,还真是够给他面子,居然真的就让他们来享受他所祈求的痛苦了。
不情不愿的狼王看着面前那个熟悉的少年,看着他骤然大笑,那么讽刺地大笑,只能是全然不知所措。他当然明白少年在笑的是什么,想要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又能说什么呢?他自己都已经看不到希望了,难道还能让少年看到希望不成?最后,眸中一番水波翻涌,却也只能是默然。
转回头,看向身后成千上万的狼族战士,他只能长长地一声哀叹。他为什么是狼王?为什么狼王就要承担这样的责任?为什么狼族会是这么一个冷血的族群,以至于愿意用狼王家人的安危来威胁他们的王?
这一切的回答,其实很简单。
都是命运罢了。
谁让千年之前,他们的第一世,竟妄想打破狼羊对立,挑战天之权威呢。
向大家汇报一下新文的写作进度,今天已经把第十章《童年忆事》的第五部分,复现三部大电影情节的部分写完了,还差最后五段(前四段是第六部分,复现喜灰新版时期的部分剧情;最后一段是一个收尾总结),第十章就都写完了。啊……我很高兴终于快要能开始写“归”的故事了#(哈哈)
千年以前。
本是夏日,却是寒风飒飒。坤太狼立在崖边,冷然地望着脚下,那方血与火的修罗场中,自己的部下,狼族的军队,一点一点地溃不成军,节节败退。
可他已然不在乎了。
身披的玄色长袍被尖锐的风决然卷起。他冷漠到带着杀气的眼神只瞥了一眼这件他本钟爱的将军袍,冷哼一声,便随手把它解开,仍凭着风将之狂暴地拽走,一点也没有留恋。
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什么美好。想要生存,只能待之以冷漠和决绝。
下一瞬,坤太狼的副手凤太狼便躬身走来,轻声道:“将军,天气寒冷,属下以为,您还是披件厚衣……”
却是还没说完便被坤太狼挥手打断。见他不愿被打扰的样子,凤太狼也只好一点头,默然告退了。
再度把目光投向远方,坤太狼还记得,自己骤然醒转之时,眼前已不是沙场交锋,而是此方山崖之上,荒芜寂凉。一瞬间,自己还以为,那之前的事情,和乾羊羊在阵前交锋,转身被暗箭射中,只是个南柯一梦。
可是不是,这种虚无的奢望,命运哪里会放过?很快,他就知晓了之前发生的一切——自己被暗箭射中之后,两军便开始了交锋。但没有了大将坐镇指挥,狼族的队伍作战根本就毫无章法,只能步步退败,直至退到此处。
知道这些以后的坤太狼却是异常地平静,仅是默然地来到崖边。此刻,他也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只是冷漠,全然的冷漠。
没什么值得抛开冷漠的,这所有的一切,他早就明白,或者至少,早就该明白,不过是个基本的事实罢了——狼羊之间的情谊,在命运面前,纯然是个妄想,或者倒不如干脆说,是个笑话。
二十年,能够改变的,实在是,太多了。
然而,出乎意料地,天边,突然绽开了一朵绚丽的烟花。
飘零无绪叹途穷,搔首踟蹰日已中。何处人声似潮泝,黑云骤起满山风。
滚滚乌云沉重地压来,直让人喘不过气。乾羊羊抬头,水光涌动的眼眸直直地注视着这方黑色的天幕上,那一丝一缕的绚烂芳华。看着它色彩斑斓地释放开来,展现着它的倾城绝色;又看着它只一瞬便骤然淡去,剩下的,仅仅那一点灰白的烟尘而已。
思绪流转,何以能不念旧?在这方奇迹般幸存下来而没有和青青草原其余部分一并被夷为大漠戈壁的林中空地里,看着那野花芳草、喷泉霓虹,乾羊羊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仿佛仍在那过去,仍在那无忧无虑的童年,那充满着欢笑的童年。
可是回不去了。远方的喊杀声阵阵飘来,冰冷冷地提醒着他这个事实。回不去了,永远也回不去了。
死死抿着唇,如一尊雕像般默然站立。时间就那么从他的身上狠狠地划刻而过,留下磨不去的伤。绝望,决绝。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将要说的话其实毫无说服力,不是不知道,炽烈的情,感到被背叛的愤怒,大有可能将自己这释解误会变成赎罪之行。
他不是不知道。
只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他照旧必须站在这里,等候命运冰冷的裁决。
远方,夕阳渐沉。一个六月的夜晚,一个夏日的夜晚,却开始,漫天飞雪。
六月飞雪,洋洋洒洒。任谁都能明白,这究竟,代表着什么。
雪与血,白与红;爱与恨,情与仇。
在这个本应属于温暖却被冰寒所占据的夏日,寒光的利剑倒映着天地。坤太狼的手颤抖着,想把这决绝的冰冷贯彻到底,只一剑,便可斩断所有的过去,再无虚无的纠缠。
乾羊羊默然却笔挺地立着,双眸之中辗转的水光散射着早已在心湖巨浪里碎落无穷的幻梦。他的声音,充斥着心伤和绝望:“我知道,你不准备相信我。”
“我有什么理由应该相信你?”本应是一句讽刺至极的话,可在与手中的剑一并颤抖的坤太狼的声音里,却显得那么的嘶哑。
“不管怎么样,我真的是希望来解释的。那支箭,不是我下令放的,是一个士兵,因为紧张而不小心放出去……”乾羊羊已是满满的恳求。可他顿住了,看着对面人脸上神色,那明显标示着不相信自己的神色,他终究顿住了,只是摇了摇头。
绝望地摇了摇头。
坤太狼手里的剑已然举起。鹅毛大的雪花就那么落在上面,覆上一层洁白。
古戍苍苍烽火寒,大荒阴沉飞雪白。
乾羊羊抿紧唇,任凭风雪肆意,半晌,才终究叹道:“我既来此见你,便已然做好了准备。你若是不相信我,就杀了我吧,权当作赎罪罢了。”他没什么可留念的,被命运推进时代的漩涡,早就让他生不如死,那倒不如直接魂归虚无,反是种解脱了。
一派寂静,只有风雪呼啸。
坤太狼近乎疯狂的笑声最终打破了沉寂,已然没有了理智的声音敲击在乾羊羊的耳侧:“我信与不信,又有何所谓!虚妄的过去,就当一刀斩断;爱恨情仇,都让它随之而去吧!”狂笑不止。
命运的裁决,就这样全无仪式感地下达了。在它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的乾羊羊竟是露出了一抹微笑,那么虚弱的微笑:“那,就来生再见吧。”
鲜血四溅。那溢出的点滴殷红,就这样在白得发亮的雪上绽开,仿若幻化为一朵又一朵的黑蔷薇。坤太狼颤抖的手握着染着血红的银光利刃,乾羊羊已然惨白的脸色上,却是残存着绝望,却是残存着决绝。
命运裹挟着时间,就这样,带着他们这一对曾经幻想永生永世的好友,曾经郑重承诺永不为敌的好友,带到了如今。千年以来早已成死局的狼羊对立,终究还是把因果铸就。应该说,他们尽力了,但从好友到敌人,不过是个时间早晚的事情,决然是没有别的出路。
至此,天地间,便再无此等情谊的幻想。
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
抽剑而出的那一刻,破碎的伤;天地间,全一派血色苍茫。
谁承想,这一句来生再见,竟是一语成谶,直把两个鲜活的生命,堕入永生永世都无以逃脱的深渊。
这一世又一世的纠葛,这一世又一世的痛楚,换来的,至多不过是短暂的欢乐,但夹裹着的,却是永恒的悲厄。
命运,从不是个公平的游戏。它向来无言,却主宰着一切。
天何言哉!累累尸骨,尸积成山,但天何言哉!
灰黑色的他从梦魇中猛地惊醒,坐在空荡荡的床上大口地喘着气。冰寒的感觉漫过全身,像是要把他扔进冰窟之中,永世不得翻身。
千年前的往事,在他和淡蓝色的少年之间建起了割不断的纠葛,也把那个六月飞雪夜的绝望,永远地刻在了他们的心底。自此之后,就像远方山崖上记述这段不堪往事的石碑仍然耸立着,铭文依旧清晰着一般,这种烙印,这段回忆,都无从逃脱,无从磨灭。
现下这场狼羊之间的战火,就像千年之前那支飞出的箭矢一般,似是巧合,其实早已命里注定,无非是这一时那一刻,这一种那一类罢了。
还记得不过上一次满月之时,在渐大的雨中,自己和少年面对面立在那方承载了多少不堪往事的林中空地里。自己就像千年以前仍是孩童的那小羊一样,幼稚而可笑地幻想着与命运斗争到底,幼稚而可笑地幻想着指不定能战胜宿命。
确实幼稚,确实可笑。
绝望,现如今,只有绝望。
仍记得少年站在两军阵前,那绝对的讥讽,那突兀的狂笑。他知道,少年和他一样,在自嘲,在放弃,放弃那所不得不放弃。
放弃……
这一瞬,一个念头突然划过他的脑海。
糟了!
夜,冰寒般地黑。疾风骤雨之中,一袭素衣的少年默然地遵着记忆中的道路登上这方山崖。那里,除去一块冷然耸立着的石碑外,便只是一派虚无空寂。
而石碑上的字迹,在黑夜的迷雾之中,此刻是不复得见了。少年把手,轻轻地抚了上去,石碑上那些深深的刻痕,历经千年却仍然明晰。
其实,少年也不必看,也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记述的,又是什么。
这千年来的纠葛啊,早已把一切注定。经历了这四世,如今兜兜转转,一切,却是又回到了最开始。那么这一世,也只能和千年前一样,终结于他负我,而我,鲜血四溅。
既如此,那何必等命运把自己逼上绝路呢?
少年勾起一抹微笑,笑得却是那么的凄凉。接着,便化作一声尖利的狂笑,纯粹的绝望和痛苦,纯粹的讽刺和咒骂,就这样带着可怖的寒意席卷而出。而在这狂笑声中,少年猛地把手缩回,自腰间抽出一把短匕,便直冲自己的胸口,刺下来。
雨渐大,风亦渐大。黑暗仿佛也跟着风雨一并飘摇,把浓而沉的夜,拽出一道可怖的裂隙。撼天的雷声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惨白的光也跟着一并而来,把少年的脸,映照得毫无血色,也把那一道短匕的寒光,映照得咄咄逼人。
“铛”的一下,清脆的响声。
少年睁开眼,见到的,不是预料之中殷红的血,而是灰黑色的他的颤抖的面容。眸中,仿佛有些震惊,又仿佛有些恳求。而他手中的那一把长剑,则是挡在了自己的短匕之前。
轰隆。
又一道闪电划过,两人的面容便尽收对方的眼底。少年并没有说什么,仿佛早已料到般连点惊讶都没有,只是卷起一抹蔑视的微笑,也不知是蔑视眼前的人,还是蔑视自己,蔑视自己的生命。
下一瞬,便见少年快速地一个转身,短匕从长剑的刃上划过,便是要再度刺向少年自己的胸口。然而对面人的反应绝不慢,长剑跟着一转,便把短匕弹开,只在少年胸口划过一道轻轻的血痕,就转过了方向。
“何必呢?”少年的声音很轻,很平静。
“我绝不会让你,把这就这么变成第一世的重演的。”话语中仿若坚决,可是声音,真的是,少年的声音有多么平静,他的声音,就有多么颤抖。
“你真觉得你做得到?”少年一声轻笑,带着满满的讽刺。
灰黑色的他只是抿紧着唇,一言不发。
少年见状,笑得更加肆无忌惮:“逃不掉的,都逃不掉的!”手指远方的草原,那里,火光和杀声一并直冲天际,“你告诉我,哪里还有半点和千年前不一样?!你告诉我啊!呵,逃不掉的!谁都逃不掉的!”
刺耳的笑声中灰太狼目光飘忽,手上的长剑,也抖得厉害。下一瞬,笑声却突然戛然而止,就那么一瞬间,刺耳地,戛然而止。他有些愣地把目光聚到眼前,便见对面的少年突然手上一松,他手中的短匕,也当啷落在地上,紧接着,便是握住了自己手中的长剑,直把剑锋,刺向他自己的胸口!
灰太狼大惊,急忙向后抽回剑刃,却突然感觉到少年手上在同一刻松了力气。少年带着看起来那么美好的微笑,突然蹲下身来,拾起掉在地上的短匕,表情丝毫未变便舞着短匕向前方刺去。全然反应不过来的灰太狼只能任由自己下意识地向旁边躲闪,手上的长剑,也就那么打着旋地向后飞出,划过一道白光。
又一声惊雷。
少年继续带着那平和的微笑,手中的短匕,在空中,飞速舞出漂亮的剑花,却是下一刻,重新向他自己的胸口,刺了下去。
鲜血四溅。
霎时间,淡蓝色少年的神色,变得似乎有些恍惚。他看着眼前人突然苍白的面色和额上豆大的汗珠,一时间,只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在短匕即将刺下去的最后一刻,灰黑色的他,重新得以冲上前来,死死地握住了短匕的利刃,让匕锋,最终离少年的胸口只有一指之遥时,顿住了。
少年不可置信的双眸中倒映出对面人突然绽开的微笑。只见他手上发力,短匕便向后划出,跟着磅礴的雨水,坠下了万丈的悬崖。
又是一派寂静。万籁俱寂,了无声息。
“究竟是何苦呢?”最后打破了寂静的,是少年终于不再平静了的声音。
“我说过了,绝不会让你,把这变成千年前的重演。”反倒是对面的人的声音,充满了少年原本的坚决。
“你明知这已是一盘死棋,还准备继续下下去?”少年几乎有一点不可置信,“结局早已注定,你连个稍体面点的下场,都不想要?”
对面的人只能再一次地一言不发。少年却似是从中突然抢回了自己的决绝,冷笑着再度开口:“说起来,在你我想起那前世的事情以前,你天天做的事情,无非就是试图把我抓起来,试图报我一直阻止你抓到羊的仇吧?现在可倒好,你关心起我的安危了?”
“我……”
“看来命运还是走错了一步棋,就应该让你哪天把我抓住杀掉,之后再让你想起前三世的事情,这样,能省去不少麻烦。”少年的语气,愈发地咄咄逼人。
“你就这么不相信希望吗?”沉默半晌,灰黑色的他终究再度开了口。
“你相信希望?”少年冷笑着反问,“看看远方吧!看见了吗?那兵荒马乱的草原,那你所率领的狼族,那我所身在的羊村!看见了吗?!这和第一世,还有哪里不一样?!”
“结局会不一样的。”灰太狼低下了头,全然不敢正视少年冰冷如利剑般的目光,说出的话,则是连他自己听来,都那么的有气无力。
“呵。”少年再一次,愈发讽刺地笑了,愈发癫狂地笑了,“我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事不过三啊!三世,第一世,你负我;第二世,我负你;第三世,则一世全然不相见。真是试尽了所有可能的悲惨结局啊!事不过三,一旦过了三,这一世,就干脆开始重复了啊!”愈大的笑声掺杂在愈大的雨声里,也不知是对命运的绝望,还是对生命的绝情与讥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