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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薄又锋利无匹的剑,以往南征北战,全靠一口杀伐利气撑着,所向披靡无坚不摧,却不知剑身早已经支离破碎千疮百孔,可如今收剑入鞘,衰朽的速度恐怕更快。
一双臂倏然穿过他腋下,从身后环住了他。
他感到后背一暖,清寒的肩膀禁不住微微一震,有些不适应和人贴那么近,。
也许是这些日子,萧暥的变化给了云越胆气。他第一次把那清瘦的身躯拥入怀里,下颌抵着那骨感突兀的肩膀,鼻底有他发间淡香。
云越的声音有些波动,“战场上,刀光血影里尚不能让我离开主公,何况如今。”
萧暥按住他在自己身上摩挲游弋的手,心中苦笑,没想到这孩子对他的依赖那么深。
江头月底,草庐蕃篱。
他本想在这里隔江相望,度过残生,只可惜,恬淡的日子很快就到头了。
次日,萧暥收到玄门的消息:陈英被撤换到京兆尹,吴铄接任灞陵大营,柳行接手北军。
朝中的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京畿大防尽被撤换。
同时,京城传得沸沸扬扬,萧暥驻军蜀中,迟迟不归,有西南称王之意。
萧暥眸色一沉,再次凝起冷意:“回去罢,省得他们多想。”
没有一名将军得胜还朝像他那么冷清。
大梁街道上,门市紧闭,空空荡荡,如临大敌,百姓如避蛇蝎。
萧暥没有回府,征衣未解,直接进宫。
含章宫的大殿上,萧暥单刀直入,问吴铄道:“若有贼寇混入大梁城,图谋不轨,当如何处置?”
吴铄愣了下:“捉贼之事,应该交给京兆府罢?”
萧暥断然道:“陈英,你说。”
陈英道:“封锁四门,在街道枢纽处设障盘查,并调集十天内进出大梁城人员之档案。”
萧暥目光冷冷掠去,“若再如兰台之变,北狄来犯,该当如何?”
吴铄倒吸了口冷气,不敢跟他对视,支吾道:“据城固守。”
萧暥无语偏首。
陈英立即道,“灞陵大营驻守京郊,就是为了拱卫京城,若把军队调入城内,成了瓮中捉鳖,自缚手脚。将军当趁蛮人攻城之际,从后面包抄,与城内守军里应外合。”
杨太宰赶紧道:“吴将军刚刚赴任,还需要熟悉。”
萧暥冷笑,紧接着又问了他几名新任将领,都是支支吾吾,答非所问。
这些人大多都官宦子弟,如柳行就是柳尚书的侄子。他们根本就没有打过仗,都是纸上谈兵。资历太浅。
加上萧暥积威之下,气势所慑,他们都不敢跟他有目光接触。
萧暥看向武帝,毫不客气道:“大梁防务岂能当儿戏?”
杨太宰抖着嗓子道,“萧将军,你这话从何说起,哪有人是生来会打仗的?”
他仗着大梁兵权收回,本来想硬气一次。
萧暥冷然侧目,目光如刀。
杨太宰不禁打了个寒噤,又退了回去。眼神飘闪地趋向柳尚书。
柳尚书不冷不热道:“萧将军,难道陛下就不能任免几个官员了吗?”
他话音未落,就听武帝道:“此事是朕思虑欠妥。”
众人怔了怔。不知道皇帝这是什么打算。
武帝恳切道:“吴铄资历不足,朕意,让他去西京的曲阳营任职,军中历练。再者,西京乃大梁之门户,防务不能疏失,当然,萧将军若有更好的人选,也可以向朕推荐,朕求贤若渴。”
萧暥微微一诧,忽然发现这次回来,皇帝和半年前相比,似乎有很大的不同。
这一番话,不偏不倚,不仅‘知错就改’地把灞陵大营和北军的指挥权退回,又委婉提出让大臣们推荐的吴铄柳行等新人将领去西京带兵历练,两头都能兼顾。
萧暥隐约感觉到,皇帝努力在他和朝臣们的矛盾之中斡旋调和。青年帝王已开始懂得为君之道了。
此时萧暥手中并没有合适的人选去西京赴任,多年征战,袍泽故人都越来越少了。
皇帝见他答应,便道,“吴铄等人缺少带兵经验,朕想请将军派人协助曲阳营的训练。”
皇帝这话说得非常恳切。而西京是大梁门户,对于巩固大梁防务有利无害。
次日,萧暥便让瞿钢率一万锐士,随吴铄等一起前往西京。协同驻守的同时,帮助训练新军。
此后萧暥一直在府中养病。每天与药罐子打交道。
皇帝派绣衣使来探望过他好多次,都被云越以去营地巡视,京郊打猎,或者干脆一句军务繁忙给顶了回去。
萧暥吩咐过,绝不能让人知道他的病势。
九月,广原岭匪患又起。萧暥早已无力再战。于是令瞿钢带兵出征。
皇帝则顺水推舟提出让吴铄为平叛的副将。正好沙场历练。战后吴铄升任骁骑将军,瞿钢则留在襄州训练当地的军队。皇帝开始培养新锐的将领的意图逐渐明显。
转眼又是半年,天气入冬,萧暥的病情渐沉,药用得越来越重,效果却越来越微。
好在九州平安无事,广原岭的山匪也算老实。朝中竟然也出奇地平静。
唯有一条消息让萧暥心中隐隐不安。
乌赫死了,北狄又出了一个彪悍的统治者,才十九岁的赫连因,年少骁勇,半年里兼并了五个部落,手下精锐骑兵十万骑。
但是他已经无力再战了。
这些游牧部落居无定所,在广袤的草原和沙漠中寻找他们的主力决战,都非常困难,而且打下北狄人的地盘是没有用处的,这些都是不可守之地,茫茫草原,无法耕种,不能驻军,等到大军撤退了,他们就又卷土重来。
所以历来中原王朝对待这些草原部落,只能是严防死守。
次年,皇帝提出了将西京铸造为一座军镇的想法,如此北狄入侵,西京则可以和大梁互为呼应。
萧暥觉得可行。调丙南等将领率数万锐士协助守护西京,训练军队,
很快到了年尾,又是一年的新春。
武帝在重置西京防务的时候,也重新了景阳宫。并减免税负来吸引百姓商贾重返西京。
既然要将西京建造成大梁的门户要塞,光有军队是不行的,要有居民住户,商户,以扩充后备。
在一年多的经营下来,西京城已重现当年的繁华。
城中人口数十万,商贾如流,财货充沛 ,军力雄厚。
武帝更是打算在新年之际,前往西京巡视,朝中的大臣也一同随行。
萧暥照例回答皇帝:臣不喜热闹,不去了。
正月,圣驾及众朝臣前往西京。大梁城骤然冷清了下来。
除夕夜,没有烟火,没有喧声,街上万籁俱寂。这回不但是将军府,整个大梁城都冷得像个冰窟。
皇帝似乎在隐约告诉他,既然你不喜欢热闹,那就让你冷静一下。
大年初一,武帝下令将西京改为盛京。成为西都,大梁为东都,两都并存。
皇帝仿佛是暗示,当年你说大梁城上元夜三天三夜的灯火,车如流水马如龙,骗一个孩子来大梁。如今你食言了。那么这大梁城,你自个儿呆着去!
大年初二,紧接着几道调令。大梁城的军营炸了锅。
陈英道,“主公,皇上下令,调我为盛京府的京兆府,即日赴任!”
程牧道:“主公,陛下调我去安阳任司马!”
武帝在西京建大司马府,统辖天下兵马,他手下的将领纷纷接到调令。
到此时,萧暥已经很清楚了。
这两年间,为防御北狄,加强西京的军备,萧暥手中的锐士营已经大半都调拨到外地驻防。
皇帝又借着训练新军,不动声色地一步步将他手中的兵权削去。
“主公,他们想分割锐士营,我们不走!”陈英抖着嗓子道。
“现在我们手中还有八万军队,就算是起兵,谁怕他!”
萧暥知道,他手下这些人,都是跟着他沙场百战归来的,只要他一道军令,刀山火海都不带眨眼,反了也就反了。
但他是反了,魏西陵怎么办?是北上平叛还是按兵不动?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魏西陵闻讯后,那眉间的冰霜。
若北上平叛,他们就要刀兵相见,若按兵不动,轻则包庇,重则同谋,公侯府的声誉从此尽毁。
而且,他若抗旨不遵,起兵造反,必酿成两京之间的一场大战。
倘若这时北狄入侵,后果不堪设想。说不定又是一场兰台之变战火滔天。那么多年来他们四处征战换来的清平世道,将毁于一旦。
他半生戎马,为了家国永安。这是义父的愿望,也是西陵的愿望。
永安城,他回不去了,但愿这一身铁血,能换来海内平靖。
他想起少年时穿过的每一条街巷,江南的细雨里有栀子花的清香。
初夏,柳荫下系舟,河里抓鱼摸虾。大街小巷的卖的酸梅糕,一入口是整个夏天甜蜜的味道。
他一生最快乐恣意的那几年,值得他后半生的南征北战,血染沙场,再次换来天下清平。
他断然道,“执行君令,后天我亲自送你们出城。”
两天后,萧暥峭立城楼,望着大军远去,留给他的,是一片孤城。
盛京,景阳宫。又是一年春早。
弥漫的香雾中,燃烛照影,梦中缱绻达旦,纸上笔走丹青。
但是梦中与他缱绻的终究是幻影,武帝不禁停笔,又开始想,萧暥这会儿在做什么?
此人被晾在大梁半年,居然连服个软都没有。还和以前一样我行我素。
果真是死硬啊。
“陛下,车驾准备好了。”曾贤低声道。
盛京往西北去,有一处横云岭,和蜀中一样莽莽苍苍的十万大山,横云岭为界,以北就是若羌、北卢人的地盘。
武帝此番北上就是要亲自查看横云岭的地形,在此处建一个军镇,天下战事平定后,他想要开疆扩土。
一旦得到横云岭以北的沃土,不仅可以消灭若羌、北卢等北狄人的同盟,还可以彻底切断北狄对盛京的威胁,甚至对北狄形成包围之势。战略意义非常重大。
虽然赫连因还没有壮大起来,但武帝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来自同类的威胁,一样的野心勃勃的气息。
但是兴建横云岭军镇为大后方,还只是武帝的一个设想,所以他此番北上,借口要在横云岭冬狩游猎,以避人耳目。
既然是狩猎,就要像狩猎的样子,除了朝中大臣外,他所带的军队也不多。以免引起北狄怀疑。
这几日大梁下着雨,连日淅淅沥沥的细雨也摧折人的心思,消磨英雄意气。
细雨梦回,关塞重重,梦里不见江南的杏花烟雨,只有铁马冰河,刀光剑影,烽火连天,尽是恶战的梦。
他乍然惊醒,汗湿薄衫,俯榻低咳。
云越听到动静,轻步进屋,坐在塌边给他抚背顺气,见他气色舒缓些了,才将刚收到的军报交给他。
“主公,西北的消息。”
萧暥立即接过来,展开一看,脸色骤变。
他强压住胸口剧烈涌动的血腥气,吃力问道,“谁让陛下去横云岭的?该杀!”
“是陛下自己的主意。”
萧暥脸色清惨,要糟了。
横云岭沟壑纵横,四通八达,难以据守,如果若羌等和北狄勾结,只要出一支几千人的骑兵,急行一昼夜,就能一举拿下天子行辕!
云越见他容色苍白如霜,赶紧宽声道,“但是北狄人也未必会想到取道横云岭袭击天子行辕。”
他话音未落,窗外又传来一声翅膀的扑棱声。
是玄门的鹞鹰。
鹞鹰送信,必然是十万火急。
萧暥一看之下,断然道,“备甲!”
玄门信中道:横云岭西边的离石谷出现了北狄骑兵,形迹可疑。
果然赫连因这人不简单,战机捕捉敏锐,反应比他想象的还要迅捷!
云越简直要急疯了,萧暥还在病中,骑马都困难,怎么带甲出征?
更要命的是。萧暥的锐士营被分割瓦解了,他手中还有多少兵可调?
萧暥决然道:“云越,挑五名精锐,即刻随我出发!”
云越愕然,只带五个人去横云岭?疯了吗?
离开横云岭最近的是宣武大营,这里有数千名虎贲锐士驻守。
入夜,萧暥风尘仆仆,直入大营。将士们一见到他,满身的热血顿时都燃烧起来。
“丙南,你手下有多少可用之兵?”
丙南眼中热意灼灼:“三千精锐。”
“够用了。”萧暥道。
旁边的监军费锺阴恻恻道,“萧将军,可有调兵的虎符或陛下的君令?”
萧暥快速道,“赫连因带兵欲袭击横云岭,来不及请虎符了。”
“将军该不会再来一次撷芳阁之……”他话没说完,后勃颈狠狠挨了一下,眼白一翻颓然倒地。
丙南收刀,“主公,精锐三千,听候主公调遣!”
这一次,他没有军令,没有调兵的虎符,什么都没有。
完全是多年的信任,这些人跟着他赴汤蹈火。
跟着他,打这最后一战!
月光照在山谷间,一队鬼魅般的骑兵沿着峡谷悄悄潜行,为首的是一个年轻的北狄首领,精干清瘦,有着一双鹰隼般犀利的眼睛。
“首领,我们在这峡谷里都走了那么久,这消息可靠吗?”
一阵山风吹过,赫连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野兽的本能让他似乎从风中嗅到了血腥味。
他噌得拔出弯刀,还来不及反应,只觉得一阵锐利的疾风迎面刺来,寒光一闪,只听当的一声,赫连因只觉左眼角一阵灼热的痛,紧跟着眼前一片血红。
他心胆俱裂。如果不是用刀背一挡,那一箭就穿透了他的头颅!
紧跟着,林间火光亮起,杀声震天,空中箭雨如蝗。
“上当了!撤!”赫连因大叫。
他一边疯狂地挥舞着弯刀,挡开密集的箭雨,一边心怀震慑地,又向那箭袭来的方向望去。
火光映出一双刀锋般锐利的眼睛。只看一眼就让他胸中的战意灼灼燃烧。
他孤注一掷的这一次赌博,遇到的竟然是这样的对手。
山崖上,萧暥垂下手中的弓,刚才他蓄足了力的一箭,终究因为臂力不济,被震偏了。
但他也再没有余力拉开这张弓,只能抱恨看着赫连因带着残部仓皇逃出山谷。
横云岭天子行辕。
武帝疑道:“你是说,萧暥要逼宫?”
杨太宰赶紧道:“陛下,萧暥无诏率军直入横云岭,救驾还是逼宫,谁知道啊。陛下不得不防。”
柳尚书沉着脸道:“老臣倒是觉得,他没有陛下的君令居然能调动宣威大营的兵马,在军中威望让人震惊啊。”
武帝面色深沉。
没有君令和虎符,萧暥就能调动宣武大营的军队,那人在军中的威信已经高到这个地步了么?
皇帝沉声道:“你们说的没错,他的胆子和能耐也太大了点。”
“传令,萧暥无令擅自调动军队,让他立即回大梁闭门思过,思完了,给朕写一份书简。另派绣衣使密切监视他的行踪。”
杨太宰焦急道:“陛下,赫连因偷袭横云岭,如此机密之事,萧暥怎么会知道,必然有人暗中给他送消息,这也要查一查。”
“你是说他还窜通外夷狄?”武帝的眼中显出一抹阴郁。
“事关重大,陛下不可不察啊。”
“朕还确实查了一下,”武帝的目光忽然一暗,回头道,“杨太宰,朕的行踪可换多少钱?是不是也该分给朕一份?”
杨覆一听,顿时脸色煞白,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陛下明察,臣从来没有……”
“朕原以为撷芳阁之事后,你会收敛。”武帝冷然道,
杨覆面色如蜡,磕首道,“臣只是告诉了几位富商好友陛下要出巡,因为陛下所到之处,庶民百姓纷涌而来求睹天颜,生意就特别好,臣、臣断不敢把陛下的行踪卖给胡人啊!”
“所以你还是把朕卖了个好价钱。”
武帝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杨太宰,如今这市面上的棺椁多少钱?”
杨覆吓得腿一软,
“你这一阵收的银钱,够买不少了。”武帝厌弃道,“拖下去,杖六十。”
杨覆失声大叫:“陛下饶命!”
旁边的柳尚书看得眼皮直跳,“陛下,杨太宰已年过半百,这六十杖形同杖毙啊!”
武帝的目光淡淡掠过,“你们是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