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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老臣直言,他们继承了孝景帝尚武之血脉,所以江州之地,陛下必须收回。而眼下正有一个绝好的机会。”
武帝道:“你想让皇叔前往西北前线御敌。但是以皇叔战神之利,区区的赫连因,恐不经打。”
“陛下,从江州到西北,何止千里,魏将军的军粮必然不会多带,等他到了陇上,军需后勤便只能由朝廷供给。”
武帝明白了,这就等于卡住了魏西陵军队的命脉。朝廷想要他赢,就给他军粮充足,想要他输,就拖延他的粮草。
“魏将军在西北前线,久战不胜,陷入困境,就能将他永远留在边关,若有战败……”薛司空意味深长得看了皇帝一眼。
魏西陵若战败,战神之名不复存在。皇帝就可以下诏指责。同时削去他公侯府的爵位。再在江州另立完全听命于朝廷的人。
薛司空道:“不瞒陛下,我已经和方氏的人搭上线。”
“方氏?朕记得他们是江南大族。”
“方氏原本是江南第一大族,这些年虽然和魏氏联姻,但是总是被压过一头,族中自然有人对此愤愤不满。”
武帝了然,让魏西陵长期困于西北战线,又能阻止北狄骚扰边境,同时收回江南之地,好个老奸巨猾,一石三鸟之计。
桌案上铺着地图,图上分布着五六枚削得灵巧的兽形棋子,手工居然不错。
萧暥托着下巴,眼梢细细挑起。
有些人就是再惨淡的境况下,都能给自己抠出一点点的乐趣。
一盏青灯照着一沓战报。都是用玄门的鹞鹰送信,以避人耳目。
云越一看,那狼头代表北狄人,那只狐狸估计是他自己,旁边还有一些鹰犬蛇鼠之类,大概就是暗讽吴铄他们的新军。其实还是心有不甘。
萧暥这几个月都在琢磨赫连因的战法。
“此人作战很有一套,难怪陈英要吃败仗。”
自从上次在横云岭放走了赫连因,萧暥一直耿耿于怀。
赫连因这个人有些像他,敢于犯险,孤注一掷,用兵没有常规,善于出奇制胜。
如果再早三年,他还能骑马,打得动仗,必然将此人铲除,永绝后患。
当年黄沙百战,铁骑绕龙城。如今一身伤病,被斩断羽翼,拔去长牙,困在孤城之中。
火光映在他眸底,燃起烈烈寒焰。匣中长剑锈蚀,胸中壮心不已。
“云越,此信立即请玄门用鹞鹰传递到陇上前线!”
云越刚出府门,后脚朝廷的消息就传来了。
皇帝令魏西陵北上去凉州前线御敌,即日启程。
萧暥神色一震。
朝中有人要害魏西陵。
先困他在西北,再断其粮草,使之必败,一旦声名俱灭,再着手裁撤公侯府,典型借刀杀人的手法。
绝对不能让魏西陵抵达凉州。
萧暥眼中凝起一抹骇人的冷焰,谁都不许动他的家。
青帝城。
魏西陵从江州北上凉州,最近的路线就是经过蜀中。
已是五月,江边一片梅林,梅子已开始成熟,青脆地坠在枝头。
不远处,有一处草庐,门对着江边。夜夜听江涛拍岸。
天色已晚,魏西陵让军队就地扎营。
刘武大咧咧道:“这地方好,但怎么有点像那个意思……”他挠了挠头,想不起词儿,憋了半天甚是难受。
“隔江而望。”魏西陵道。
他信步走进草庐,里面只有简单的几件用品,角落里还有一个药炉,看来主人不仅常年抱病,生活还颇为清苦,但尽管如此,也未必没有乐趣。
马鞭拨开案头来不及收起的卷牍,案头有一副棋盘,有削得玲珑的兽头棋,还有十几张诗稿落满灰尘。
山有木兮木有枝……
深深的眷恋溢于纸面。相思之意,发乎情,止乎礼。遮掩得小心翼翼,又欲盖弥彰。
魏西陵剑眉微敛。
这时,刘武拿着一篓子青梅进来,嘴里还塞得鼓鼓的,话都说不利索,“主公,刚摘的。酸是酸了点,但是鲜脆。”
“此间主人,也是喜好这青梅罢。”
春深月半,他眉间却有霜雪之色。
那人等不到梅子熟了。匆匆离去,必有苦衷。
飞鹰峡,蜀中天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烟尘蔽日,一**重甲武卒排山倒海地杀出峡谷。西秦城守将彭泰领命,率五千新军在飞鹰峡堵截魏西陵。
“主公,”刘武一刀劈开一名武卒,“不是皇帝让我们北上凉州的吗?这彭泰发什么疯!”
魏西陵神色冷峻,彭泰不是他的对手,但这一次不自量力的截击让他感到蹊跷。
就好像有人想把他留在蜀中。
他猛然回头,近旁是一片山坡,树木茂盛。
正是暮春时节,萧暥站在一树紫叶李下。缓缓拉开了弓,手臂却微微有些颤抖。
其实这张弓还不到两石之力,他勉强能拉开,但射程和发箭的速度大大降低,使得他只能冒险近距离射击,他需要彭泰这个草包替他拖住魏西陵。
矫诏调军,大逆不道。但是萧暥这辈子,走到这一步,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他避入树荫下,微微眯起眼睛,冰冷的箭头对准了万军之中的那一袭耀眼的银甲。
假死之药只有这浅浅一盅,必须一箭命中。
朝中有人要害魏西陵,暗箭难防。就算躲过了这一遭,他们还会有下一手。
只有魏西陵从此‘死’了,才能一劳永逸,躲过小人的暗算。
风过林摇,落花如雪。
魏西陵在明处,他在暗处。
咫尺天涯。
北狄草原。
赫连因率军一连狂奔出几百里地,才气喘吁吁地勒住马缰。
这一次中原人的打法和之前完全不同,不以占据营寨为目标,而是狂飙突进,以歼灭他们的部落骑兵,俘虏人口为目的。轻装简行。也没有辎重,打到哪里,抢到哪里,吃到哪里。用草原人最擅长的打法,反过来甩了他们一脸。
对方的主帅不仅对北狄草原的地形极为熟悉,而且把他的打法摸透了。
赫连因凝眉,自从他当上大单于称霸草原以来,已经很久都没有这种被人追逐,性命危在旦夕的感觉。
这种挫败感,让他忽然又想起了当年夜袭横云岭的那次失败。
嘴角的肌肉隐隐抽搐。
就在这时,草原上响起一阵呜噜呜噜的起哄声。
“大单于,抓到了!”
那是一个蓬头垢面的汉子,被一把揪住发髻抬起头来。
“你!叫什么名字?当什么官的?”赫连因用弯刀指着他。
那人颤声道:“参、参将,吴铄。”
赫连因道:“你要活命,就给本单于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我、我知道的都可以告诉大单于。”
“你们的统帅是不是换人了?”
“没有换。”
“舌头留着不说实话,就割来下酒!”
“大单于,我说的是实话,”吴铄仓皇道,“是,是信,大梁给他的信,告诉他怎么打。”
赫连因额头上青筋暴起:“你说本单于被远在千里之外的敌人打败了?”
“大单于,中原人有句话叫做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陈英,陈英他是听萧暥的命令。”
赫连因陡然心惊,不由自主地摸了摸眼角的疤痕。
大梁城,时入初夏,暑气渐生,萧暥的脸容依旧薄寒如冰。
他低着头,伏案书写着。清瘦的下颌像刀劈般尖削,手握成拳时不时抵唇低咳。
“我这阵子研究赫连因的战术,都写在这里了,以后让陈英照着这个方法打,虽然不能保证都能打赢,至少十战也能有七八胜。但是……”
云越见他字迹虚浮无力,笔意飘忽,曾经握剑的手,如今已握不稳一支笔。
“主公,我来代笔,你说。”
……
几个时辰后,看着满满的十几页战图,萧暥长长吸了口气。
陈英在西北,程牧在西南,他们虽然守着最艰辛的边郡,但是也唯独这样,才能保全他们。
但是他矫诏调兵之事,皇帝早晚会知道的。需早做准备。
“云越,还记得青帝城的草庐吗?”
云越抑制不住眼中一喜:“主公想要回去那里?”
萧暥也终于想到急流勇退了。
“你先去青帝城,替我收拾准备一下。”
云越欣喜道:“我这就去!”
萧暥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有点出神。
赫连因把钢刀在皮袄上抹了抹,目露凶光,“你说完了,可以上路了。”
“等、等等,大单于我还有用,我可以给你们提供大雍境内的情报。”
赫连因道:“我需要你们中原内部的情报。我自己派探子。”
吴铄慌忙道,“大单于,我有个主意。萧暥名声差得很,大单于放我回去,给我一笔银钱,我可以上下打点。联络朝廷里的大臣们。”
“你是说毁谤他。”
旁边的北狄人哈哈大笑:“这是想把他骂死吗?”
“让皇帝对他起疑心。”
“好,不就是金银珠宝吗?本单于给你!”
含章宫。
武帝锵然拔出长剑,寒光掠过,御案被齐齐劈下一角。
群臣仓皇下跪,“陛下息怒。”
薛司空叩首道:“君王之剑,出鞘就是血流成河,生灵涂炭,陛下慎用啊!”
“但他折了朕的利剑!”
武帝虽然对魏西陵心有忌惮,但并不想杀魏西陵。杀人很简单,手起刀落。驾驭群雄,才是帝王之道。把魏西陵调到西北,就是想让蛟龙入浅滩,从此可以牢牢地攥在手心里,为他所用,成为手中之剑。
将来开疆扩土,征伐九州域外,定辽北,伐南疆,征西域,开海运,至瀛洲,剑之所指,莫可披靡。
他要成的是万世之业。
结果,萧暥给他来了那么一出!
他清楚魏西陵没有野心,但萧暥有。不仅有野心,还有不臣之心。
所以他有一阵让绣衣使密切监视他们之间的联系,不过观察下来,魏西陵坦坦荡荡,和萧暥从未有来往。除了萧暥那次酒醉后的低声呓语,让武帝一度如鲠在喉,芒刺在背。
“矫诏调兵,好啊,朕不给他兵,他就给朕来这一手,这天下还有他萧暥不敢做的事吗?”
武帝深深凝眉,此人明明已经是一无所有了,被晾在大梁,居然还能兴起风浪。萧暥,让朕该拿你怎么办?
“起驾,三日后,还都大梁。”皇帝道。
上一次离开大梁,是为架空萧暥,这一次回到大梁,是该收拾萧暥了。
随着皇帝的回鸾,大梁又成为九州风雷之中心。京城的警戒也骤然升级。
这种情况下,萧暥不可能再出城了。
他其实本来也没打算去青帝城。他一身支离病骨,如雨打黄叶,风中残烛,还能去哪里?
而且他若去蜀中,必然又让皇帝警觉,到时候大兵来围,反倒拖累了程牧云越他们。
这些日子,大梁城里满城风雨。萧暥勾结北狄人,残害忠良,毁帝国之砥柱,折九州之利剑。引得士林口诛笔伐,铺天盖地而来。
与此同时,赫连因也煞有介事明里暗里表示对他极为钦佩,同时买通的朝中大臣,上下打点,力图坐实了萧暥勾结北狄的嫌疑。
萧暥自从蜀中归来,已是缠绵病榻,心力交瘁,呼吸之间,倍感艰难。
徐翁道:“主公,你就不向陛下解释清楚吗?”
萧暥苦笑,没必要了,还解释什么。更像是死到临头,拼命为自己开脱。
“陛下并非昏聩,只是恨我罢了。”他淡淡道,
徐翁道:“那主公,我们走,就算不去青帝城,我们就去塞北,去西域,去东瀛,去南疆,去哪里都可以,远离中原,远离这是非之地。”
萧暥心中惨然:跑不了。
他的身体状况他很清楚,别说去塞外,离开雍州都做不到了。况且他的府邸周围都是绣衣卫,他能去哪里?
当年横剑纵马,如今连战马都跨不上了。
南征北战,一身伤病,已经没力气跟他们斗了。
那是另一场战争,是他不熟悉的战场。战场上明刀明枪,而这个战场上充满了机关算尽,阴谋诡计,暗箭难防。
将军铁血,却躲不过这背后的暗箭,箭箭淬毒。
八月,士林写檄文上书,痛陈萧暥十桩大罪。萧暥明白,这只是个开端。
入夜,萧暥坐在院中,将一封封书信投入火中,火舌吞吐,纸灰飞扬。火光照出他清修的身影,轻薄的单衣清晰地勾勒出骨感清瘦的轮廓。
“主公为江山耗尽心血,到头来却要被小人陷害,乃至于此啊!”徐翁怆然道。
萧暥静静道,“徐翁,你也走罢。”
“主公不走,我也不走,我要陪主公到最后。”
他环顾这空荡荡的宅院,都走了,以后谁来给他添衣煎药?
萧暥轻叹道:“徐翁,我身边就只剩下你了,你若被抓,今后逢年过节,我岂不是连一壶酒都喝不上了。”
徐翁心中陡然一颤,忽然明白了他所指,顿时老泪纵横:“主公,天下人都负了你啊。”
“可是这山河,是你寸寸染血打下来的,就这样看着朝中奸佞得势,最后败于小人之手吗?”
萧暥凝目道:“只要他在,山河就在。”
“徐翁,我有封信要让你带去。”
徐翁双手接过来,揣在怀里,嘴唇嗫嚅着还想说什么。
萧暥道:“时候不早了,你走罢。”
“主公保重。”徐翁深深叩首,然后转身离去,夜色里,六旬的老翁哭得像个三岁孩童。
临到诀别,萧暥到并没有多少悲伤,或许那么多年,早就心如铁石。而这座府邸,本来就是戎马倥偬间一个临时的住所。
随时就可以走,都不需要准备。
次日,天色破晓,萧暥站在窗前,看着一队披坚执锐的甲士涌进府邸。
三年后。
魏西陵站在江边,江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他手中握着一张薄薄的信笺。上面的字迹已经黯淡陈旧。笔意挥洒,笔力却已虚浮,那人写下这封信时,已是病重。
信中只有一句话。
‘人言生难死易,今弟从归去之易,兄负社稷之难。’
这一生都是他话多,最后却只留给了自己十几个字。
才一个小不点的时候,萧暥就踮着脚尖装作比他大,最后终于老老实实叫他了一声兄长。
魏西陵仰起脸。
将军铁血,一生都没有落过一滴泪。
江风拂面,恍若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