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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多里路,他是走来的。张德说快给我口饭吧,我在这村里爬摸了几天,愣是张不开嘴要一口饭。
真不知道?大雄又问了句,巨六说我真的不知道。
好,到了法庭上,你就知道了。大雄突然丢出一句话,把一屋子的沙湾人给吓愣了。
有话好好说,这娃,有话好好说么,哪门子个法庭,看把话说的。八爷赶忙取活儿,生怕让大雄一句话把事情给说死了。
这时候巨六家的羊叫了一声。羊关圈里好些日子,没警察的话,不能随便赶出去放,再说巨六家哪还有人放?巨小六抡起棍子,照头给了羊一棍子,我让你叫!
打羊做啥么,你个爹爹!巨六撵出去,巨小六扔下棒跑了。八爷又说了句,喝水,娃,先喝水。
接着来的是小雄,一进门就哭喊,我的爹爹呀,你让我找得好苦——哭完了,忽然问巨六,钱呢,钱呢?
钱?沙湾人全都竖起了脖子。
等弄清大雄小雄的意思时,沙湾人跳了起来,包括和福家的,这次也站到了巨六家这边。听听,这是人话么?你爹有钱?你爹有几万块钱?不怕把你个山里鬼羞死!呸!和福家的呸了一口,接着骂,把你两个无义种,爹丢了这长时间不来找,这阵倒知道剋人了——
谁剋人,谁剋人?!大雄忽然跳起来,扑向和福家的,小雄趁沙湾人不注意,快快往衣服里塞了一包烟。
父亲的故事讲到这儿,我忽然有了兴趣,这两个做儿子的,他们安了怎样的心?
按父亲的说法,钱的事是个骗局,彻头彻尾的骗局。你想想,张德要是有钱,能跑沙漠里给人家放羊?我想也是,张德他怎么会有钱呢,这不纯粹一个笑话么。
可警察不能这么想。叫于化的警察一看事情起了变化,忙把众人支开,坐下谈,有啥话坐下来谈。说着,叫于化的警察掏出了本子,一想不对劲,又让边上的助手铺开了笔录纸。
这天巨六家又杀了一只羊,用来招待大雄和小雄。杀羊的时候,巨六的儿子巨小六眼里充着血,由于他一只眼坏了,另一只就让人老觉得也不正常,谁也没把这事当个事。
大雄和小雄这次没客气,既然话说了出来,就不能客气,他们接连啃了好几块羊骨头,又喝了两碗羊肉汤,这才嘴一抹,跟巨六说,甭以为你杀了羊我们就不告你,如果事情处理不公平,我们还要告。
大雄和小雄提出的条件是,巨六家必须先把他爹身上的钱交出来,交出来才有得谈。
多少?叫于化的警察又问了一遍,到这时,他还没弄清放羊的张德来时身上到底有多少钱。
一万二。大雄咬了下牙,说。
一万三。小雄恨恨纠正道。
一万二。
一万三。
一万二……就算是一万二,那一千不要了,白送给你们。小雄最后说。
巨六家的一把撕住大雄,巨六家的看上去要疯,巨六怯怯站边上,他让这个数字吓懵了。
叫于化的警察先是采取了息事宁人的态度,他小心翼翼劝兄弟俩,话不能乱说,凡事得讲证据,我去山里调查过,好像你们的父亲是……是因为没人养活才给逼出来的。叫于化的警察一狠心,就把关键的一句话讲了出来。
这下张德的儿子们不依了,大雄先跳起来,你说啥,你再说一遍!没人养活,没人养活我们是干啥的?!
小雄恼得更厉害,他差点撕住于化的脖子,你放屁!他这么骂了一句,接着说,我爹跟我过着哩,我媳妇儿天天侍候着他哩,你去山里问一下,哪点亏待他了?
大雄赶忙说,功劳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逢年过节的,我哪次没尽心?去年过年我还割过二斤肉哩。
一提肉,把小雄的不满抖了出来,你提的那叫肉?吃下去差点没把我媳妇儿拉死!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嚷了起来。叫于化的警察没拦挡他们,点了烟,边抽边听。这期间就听见巨六家的羊又叫了一声,是只母羊,好像很心疼地唤它的儿子。
张德的两个儿子吵了一阵,忽觉跑了主题,再一看屋里人的脸,猛地噤了声。半天,大雄不甘心地说,反正得给钱,没钱说啥也是闲的。
小雄刚要伸手拿桌子上的烟抽,巨六家的腾地抢了烟盒,打门里扔了出去。
屋子里的空气有点僵。叫于化的警察终于抽完了烟,笑着说,你们的意思我都听清了,你们无非就是说你爹拿了一万多块钱,来沙漠买羊,现在人没了,钱也没了,是这个意思吧?
是这个意思。兄弟俩赶忙点头。
可这事你们说了不算,我得去山里调查。叫于化的警察卖了一个关子。
调查就调查!大雄显然心里有底,说出的话底气很足。小雄这次没言喘,他的烟瘾犯了,思谋着该不该把怀里的烟掏出来抽。
叫于化的警察这才起身,那好,现在跟我去看你们的爹。
不去,事情说不明白,我哪也不去!大雄说。
有啥看的,人都死了,有啥看的。小雄愤愤难平。
按照程序,叫于化的警察又跑了一趟山里。奇怪的是,山里人全都改了口,再也不说张家兄弟的坏话了,问及买羊的事,都说不知道。兴许他们家真有钱,真要买羊哩,这号事谁也说不准,张德的邻居这样说。
石秀还是那个样子,不哭,不闹,就一句话,死了就死了,早该死。来涣子一直躲在自个屋里,一次也没出来。叫于化的警察这次多了个心眼,将张德两个儿子的家仔细看了一遍。大雄分开单过,四间房,一个小院子,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小雄跟张德夫妇合着过,但家里摆了两套做饭的家什,很明显,住是一个院里住着,吃却是各吃各的。果然,做饭的时间到了,石秀自个点了火,来涣子那边也点了火,炊烟袅袅中,没人留着于化吃饭。
叫于化的警察村子里走了一遭,就发现山里这样的人家很多。有气力有钱的全都分开单过,没气力没钱的暂时先委屈在一起,不过孙子全都是爷爷奶奶拉的。巷道里站着一伙小媳妇儿,叽叽喳喳议论个不停,看见叫于化的警察,哗一下散开了。
父亲讲到这儿,晕眩症突然犯了,我赶忙陪他到医院,作了一番检查。还好,父亲是讲得太激动,差点犯了**病。输了一瓶液,好点了,医生告诉我要小心,这种病最怕激动。这中间我接到妻子电话,催我回去。
转眼到了初五,父亲的故事还没讲完,因为惦着年后调整班子的事,我对放羊的张德突然没了兴趣,爱咋咋去,关我屁事。这天我正在收拾东西,父亲进来了,无言地看我一会,忽然兴奋地说,那个石秀,那个石秀你猜咋回事?
还能咋回事,没感情呗。我顺口敷衍了一句。
不对!父亲突然恨恨的,一把拉过凳子,坐在了我对面。
照父亲说,石秀对张德有感情,还很深。张德以前在队里当会计,念过书,有文化,生产队那会,张德很吃得开,庄稼地里一点苦不受,整天只要提个算盘,拿个账本,就有饭吃。红白事儿更是少不了他,这样的人在山里叫人才。石秀跟着他,没少享福,干的活轻,挣的工分却多,年底一分红,别人家吃不饱,他家还有剩余的。可惜了,一个包产到户,把好日子给包没了。张德干不了活,石秀又怕干活,日子很快垮下来,不过石秀没怪张德,石秀爱张德,过苦日子她也爱。问题是儿子大了,要说媳妇儿,要盖房,石秀不能再爱张德了,她逼着张德下田犁地,上山砍柴,闲时出门搞副业,给儿子挣媳妇儿。张德因为打工要不上工钱,差点冻死在路上,回来石秀没说一句爱,差点没把他骂个半死。瞅着别人家的儿子一个个说上媳妇儿,自己的儿子还打着光棍,石秀恨不得把张德卖了,拿去说媳妇儿。大雄的媳妇儿是张德卖血买来的,当然不全是,但至少有一部分彩礼,渗着张德的血。这事张德一直没跟石秀说,后来有一次,忍不住说给了来涣子。
来涣子是张德拿六千块钱从岷县领来的。岷县更穷,老早就有让外地人拿钱领媳妇儿的规矩,合上给媒人的,一路的花费,总共花了一万多。这时候张德快六十了,打不动工,犁不动地,按山里人的说法,成了个废人。
废人张德开始吃不上饭,媳妇不让他吃,石秀又没饭给他吃。家里的粮食都让讨债的拉走了,都是娶媳妇时欠下的债,还扬言要拆房子。媳妇骂他是穷鬼,瞎了眼才嫁进来,石秀骂他是吃屎长大的,咋就不知道手里捏几个钱,要是有钱,儿子媳妇能这样?吃不上饭的张德开始耍牌,耍牌可以蹭上别人家的饭,手气好时还能赢几个小钱。当然,耍牌最大的好处是可以避开骂,媳妇的骂,儿子的骂,石秀的骂。张德被骂急了,张德被骂得不想活了。张德最终还是没躲开,不但挨了更重的骂,还挨了打,哥哥哟,挨了打,媳妇跳起就扇了他一个耳刮子,儿子呢,儿子大雄躲在一边暗中撑劲儿。
父亲讲得很激动,我怕父亲的晕眩症发,爸,不要讲了。
不,要讲。
父亲的故事让我一阵难过,说实话,我心里挺气的。做儿女的咋能这样!我真是想象不出,张德的媳妇扇张德的情景,不敢想的呀。那个大雄,那个大雄他居然暗中撑劲?
我的手机响了,老婆气呼呼说,你咋还不回来,这个家你要不要了?!
我是初七回的家,不能再迟了,这么些年,我都是三十来初一走,最多也就到初二。今年因为一个放羊的张德,居然留了这么长日子。
初六我陪着父亲,去看他一个同事,就是那个叫于化的警察,他现在已是沙乡那个县的公安局副局长。看到父亲,他笑着迎上来,老领导,你还好么?
好,好,好得没法说!
我一阵尴尬,不知道该怎么理解父亲这个好字。他们闲聊到中间,我拉过叫于化的警察,悄悄问,那个张德,最后怎么处理了?
哪个张德?
放羊的张德啊。
嘿,你是说巨六家那档子事啊。叫于化的警察告诉我,张德最后是来涣子拉走的,来涣子雇了车,不等大雄小雄知道,就把张德从殡仪馆拉走了。张德还是化成了水,天太热,路太远,还没拉进山里,张德就化成了水。
也难怪,放了足足六个月呀,把一群羊都给放没了。叫于化的警察叹了一声。
那……大雄跟小雄呢,要到钱没?
你是说那两个浑球?呸,钱,能给他钱,我于化成什么了?把他们关了十五天,有的没的全说了。无义种,这两个无义种!叫于化的警察跟父亲一样生气,气还没生完,很快又叹了一声,闲的,关一月也是闲的,放出来还是那样,那个石秀,那个石秀也死了。
石秀是在第二年春上死的,说来真是难信,石秀居然跑到了沙湾村,居然跑到了巨六家,一进门,就给巨六家的跪下了,求求你们,收下我吧,我不要工钱,我给你们放羊,给口饭吃就行……
巨六家的眼泪哗就下来了,她还哪有羊,那一群羊,除了顶殡仪馆的费用,除了让警察办案子,还剩下几只?大雄跟小雄一放出来,就跑到他家,说买羊的钱不给就不给,放羊的钱总得给吧?说完,硬是拉走了几只。巨小六看不下去,巨小六早就看不下去,那可是他未来的媳妇儿啊,硬是让一个放羊的张德给糟蹋了。巨小六提上棒,一通乱打,就把可怜的几只羊全给打死了。
石秀还跪着,疯疯癫癫的巨小六跑进来,一听他是张德的女人,猛地给扑过去。你个丧门星,害得我家还不够呀,说着一脚踢过去。张德的女人石秀呻唤了一声,地上滚了两个蛋蛋,腿一伸,没气了。
临闭眼时,张德的女人石秀听见一句话,自个骂张德的话,你去死啊,还活着做啥,你前脚死,我后脚跟来。
叫于化的警察还在讲,他在讲巨小六的事,父亲却断喝一声,讲那些顶屁用,都说要生儿子,生下儿子有啥用!
生下儿子有啥用!一路上,我脑子里响的都是父亲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