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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已不似当年洪亮,低哑疲惫的嗓音中带着不舍,“父皇的阿婉也长大啦,待到日后就要你们兄妹互相扶持,才能让我大黎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薛云图忍了又忍,才将涌至眼睫的泪水全都忍了回去。
“儿臣谨遵圣谕。”薛云图恭恭敬敬单膝跪地行了一礼,站起身后到底忍不住扑进了明德帝的怀中,她哑声道,“父皇,阿婉会懂事的。”
明德帝揽着怀中的女儿,闷咳了两声,他嘴角含笑,一遍遍应着:“父皇知道,父皇都知道,父皇的阿婉最懂事了。”
今日薛云图闯进房门时,明德帝才头一遭察觉自己一直呵护着的掌上明珠是真的长大了。明眸善睐,娇蛮却不任性,就算在急躁的时候依旧有礼有节,*辣的性子就像她的母亲一样。
再不是曾经那个在他怀里哭着找母后的小女孩儿了。
明德帝只觉得被自己压在心底的不舍涌了上来,让他的眼眶有些湿热。
如若可能,他真想一辈子护着他的阿婉,让她一辈子都做个无忧无虑的公主。忍下胸中痒意的明德帝无声地叹了口气。
可惜啊,他不得不让宝贝女儿长大。她的兄长还没有足够的能力能够在自己不在之后护住她,她只能靠她自己。
许久之后,薛云图才一脸窘迫的坐直身子,她眼角的泪痕已干,明德帝胸前却洇湿了一大片。
她不好意思地晃了晃脑袋,一不小心将步摇晃得掉了下来。
明德帝亲自弯下腰,捡起步摇,然后亲手为她簪回原来的位置:“朕的阿婉,果真是个大姑娘了。跟你母后真像。”
“赵公公也这样说。”时隔十年再次听到这句话,薛云图还是忍不住眼热。
“那条老狗跟了朕二三十年,最是知道朕的心意。”明德帝像是没有看出女儿再次湿润的眼睛一般,高声唤来了一直候在门外的赵德水。他看了眼薛云图,揶揄道,“卫驸马可还候着?”
把明德帝心思摸得透透得赵德水自然从善如流,他笑眯眯甩了下拂尘,高声道:“禀圣上,卫~驸马还候在殿外呢。”
“父皇!你看赵公公!”被主仆二人联手打趣了的薛云图恼得随手拿起桌上的果子就丢向了赵德水,“快住嘴!”
稳稳接住水果的赵德水同时接住了明德帝的眼神,他唱了声喏,边躬身倒退边笑道:“老奴代卫驸马谢过公主赏,这便给驸马爷送去。”
薛云图已恨不得撕了他的嘴。
明德帝拍了拍女儿的手,收了玩笑吩咐道:“你去请卫二郎进来,他若问题只说公主从偏门走了。”
心领神会的赵德水再次唱了声喏,躬身退了出去。
看着疑惑不解望向自己的女儿,明德帝笑道:“你不是担心卫二郎不是真心?那父皇便在下旨前让你亲自听听他的心。”
见卫瑜自然不会是在皇帝的寝殿,不然这岳父女婿同在一室的话传出去就真的乱了。
天极殿自有接见皇亲国戚之用的小偏殿,华美尊贵又不高高在上,方寸之间主宾之间挨的极近,最易于亲戚交谈方便拉进距离。
而这里也是历朝历代的皇子公主们先一步探看皇妃驸马的地方。小小偏殿之中筑着夹层,透风透声却不透影子,冬暖夏凉很是舒适。
薛云图被明德帝牵着手亲自引进夹层之后,才知道这来过数十次的偏殿竟然别有洞天。
想来是她前世与卫瑜青梅竹马,爱慕卫瑜之心又人尽皆知,父皇才省了这么一道下旨前探看的流程。
夹层中有柔软的垫子与早已准备好的各色点心果子茶水,另有一道偏门方便皇子公主们在相看之后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
坐在软榻上的薛云图清晰地听到了墙外赵德水的通禀声:“圣上,卫二公子已在门外候着了。”
明德帝应了一声,揉了揉女儿的发心:“你放心,卫瑜但凡有一丝不愿父皇都不会将你赐婚与他。”
薛云图点了点头,却对这件事不抱丝毫期望。她对卫瑜的性子了解的太透彻了,卫二绝没有胆子在尚公主一事传了近一年的现在告知皇上他心中另有所爱。
披在温和有礼外衣下的不过是胆小懦弱的内心,然而就是这样胆小懦弱的人居然有胆子串联藩王搅乱江山。
薛云图斜躺在软榻上,对接下来的对话没有丝毫兴趣。若非父皇的好意,她根本不愿意听卫瑜讲哪怕一个字。
一墙之隔的地方,卫瑜由赵德水领着走进了偏殿。
他撩袍跪下,一丝不苟地叩首行礼:“臣卫瑜参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德帝的精神已比方才好了许多,在宽大的龙袍遮盖下瘦弱的身躯完全不损他帝王的气势,他也不叫起,直接问道:“卫瑜,你应该知道朕因何召你前来。”
“是。臣知道。臣惭愧……”卫瑜又磕了个头,这才直起身来笔直跪在地上,这才接着道,“蒙公主不弃,臣……是来领旨谢恩的。”
卫瑜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进来,藏在内室的薛云图几乎被他的厚颜无耻惊呆了!她眼前飞快闪过前世的一切,却没有一幕是两人恩爱和顺的景象。
成亲之后她便隐约察觉到他心有所属。虽然依旧温柔小心,但无处不在的小细节都表露着这个与自己一同长大如今同床共枕的男人心里仅仅是将她当作妹妹。而那时愚昧的自己却陷在情爱之中无法分辨,直到皇兄暴毙这一切才被暴露在眼前。
直到卫瑜扶着薛安上位,自己才知道他从少年时就爱慕着徐阁老家的大姑娘!
世间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薛云图牙根紧咬,连脸颊都微微发疼。
薛云图重生之后第一次生气了质问卫瑜的心,她想要冲去问他就算不顾两人青梅竹马的情分,为何连与皇兄的忘形之契也全都丢在脑后。
她手中刚刚剥好的橘子被捏的稀烂,橙黄色的汁水顺着如玉般洁白细腻的手指滴落在正红色的裙子上,浸出的颜色反倒比那正红还要更鲜艳三分。薛云图急喘了两声,今年初才刚刚隆起的胸脯与露在外面的雪白脖颈都上下起伏着,如她强忍着的怒火一同平息了下来。
薛云图紧盯着茶桌上切割水果用的小竹刀,只恨那不是削铁如泥的匕首。若不是他姓卫!若不是他是卫令的孙子!若不是父皇龙体不安不能动摇群臣之心!
而接下来传进内室的一句话,却将薛云图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再次点燃。
“臣对公主……恋慕已久……”
与卫瑜这句话同时响起的,还有门扉被骤然关上的一声巨响。
卫瑜下意识抬了抬眼,在对上明德帝目光时又飞快垂下了眼眸。瞬间就明白了那声关门声从何而来的卫瑜耳根通红一片,想来垂着的一张俊脸也是如此。
坐在上首将一切都看在眼中的明德帝十分满意地摸了摸胡须,终于叫起赐座。
“嘉和任性惯了,怀瑾你日后要多担待些。”明德帝虽是抱着老丈人看女婿哪里都是毛病的心态,但也不得不承认除了卫二郎这般好性再没几个人能忍得了被自己纵容了十几年的宝贝女儿。
公主和离虽然容易,但到底不好听。
卫瑜只虚虚坐了半个屁股,他咽了口唾沫只觉在方才一声响后自己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紧张再次翻涌了上来:“公主天性洒脱,臣仰慕还来不及。”
自己刚才的话,想来公主都听到了,也不知公主会不会觉得自己孟浪。卫瑜的心中一时甜蜜一时焦灼。
这边两人一问一答渐渐进入正轨,那边冲出门去的薛云图喝退了一直跟在身边的盼儿独自一人在御花园中横冲直撞着。
她满心的怒火与沉淀了近十年的委屈无从发泄,只能迫害着园中可怜的花花草草。
嘉和公主所经之处,无不柳折花残。
横冲直撞的薛云图刚从御花园紫红出来就直直撞进一个人的怀中。
她惊呼一声,险些摔倒,却被揽住了腰肢险险站住。薛云图方一站定就伸手推开了揽住自己的人:“大胆!”
“臣愈矩。”傅砚之明显也惊了一跳。他早前与公主分开之后就一直心绪不宁,随意走走就走到了御花园的入口,故地重游反而让他起伏的心潮更生波澜。一向谨言慎行走一步看三步的傅砚之也难免发起了呆。
他也没想到自己被撞后下意识的一拉,就拉住了这个让他心神不定的人。
方才毫不在意的少女清香反倒萦绕在鼻端,所谓温香软玉抱满怀,说不得就是如此。
傅砚之藏在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拈动了一下,仿若回味指尖与细滑布料想贴的触感一般。
“傅砚之,你不在东宫收拾行囊怎么在这里乱晃?”真正乱晃的人反倒倒打一耙,薛云图瞪圆了眼睛气势汹汹,“皇兄头一遭出宫,一身安危都交托在你们手上,韵拾可不敢有丝毫轻忽。”
话一出口薛云图就觉得有些不对,这般随性的语气平日里只会对着皇兄,似是今日那一巴掌之后她与傅砚之两人之间反倒更近了一步。
真是奇怪。
“臣的东西已收拾妥当了。”明显成了撒气对象的傅砚之也真的没有着恼,他拱手轻笑道:“臣遵命。”
薛云图只觉胸中憋着的怒火也在这一笑中烟消云散。果真长得漂亮的人就是占便宜,就算是做受气包也要比旁人沾光的多。
“韵拾既然有空,那便陪本宫在园子中走走吧。”薛云图整了整衣衫,抬着下巴先一步走回了园子。没有给傅砚之一点拒绝的机会。
傅砚之自然也不会拒绝,他应了一声跟在公主身后,半步之遥既不失亲密又不会坏了规矩。
距离把握得恰到好处。
御花园最大的好处,便是地广人稀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草木虽然茂盛,但都被修剪的妥妥当当,藏不了哪怕一个五六岁的孩子。
既然已经平息了火气,那薛云图带着傅砚之来御花园中自然也不是为了闲逛。
“韵拾。你对父皇这次的旨意,有什么想法?”薛云图站定了脚步,却没有转过身看向傅砚之,“你随意一说,我随意一听,不论说了些什么都赦你无罪。”
她并不知父皇对于傅砚之的旨意有没有下达,所以也不挑明。只微阖着双眸立在那里等着傅砚之的回答。她有些怕,却又忍不住想听听他的想法。
傅砚之大着胆子抬起头直视着少女的背影,一身火红的宫装宛如嫁衣。他斟酌了一下用词,才轻声道:“臣斗胆猜测……想来圣上龙体欠安,才会如此激进。”
中了。薛云图的眼帘颤了颤,依旧没有睁开:“不过让皇兄巡幸江南,与父皇身体何干。”
“这是昭告天下,新君即是太子薛密。”
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的薛云图脚下一软,险些站立不住。还是身后的傅砚之眼疾手快地搀住了她:“殿下,事已至此,您想开些。”
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的薛云图点了点头,拂开了握着自己臂弯的手:“本宫明白。”
她却不得不强制自己镇定下来。此事关窍傅砚之既然看得出,那自然也有其他人能看得出。若是让辽东一系或者其他心怀不轨之人抓住了这个天子病弱太子出巡的机会,只怕上一世的波折会来的更早许多。
薛云图终于转过身来,她面对着傅砚之目光切切:“韵拾,事已至此,我与卫家的联姻已是不能再推脱了。”
“是。但这却不意味着在太子坐稳帝位之后不能鸟尽弓藏。”傅砚之答的十分斩钉截铁,他接着解释道,“卫家势大,全靠老太傅卫令一人撑着。但太傅年迈,大悲之下恐天不假年,到时卫家势力分崩离析反会成大乱。还不如先行一步提前削弱卫家。”
他的话自是极对的,兔死狗烹虽然薄凉,有时却是不得已而为之。
薛云图看着面前形容俊俏的少年郎,脑海中不由浮现当年睥睨天下的傅相。虽明知不该提起,但薛云图仍忍不住问道:“韵拾,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会不会有这一日?”
傅砚之的笑容极是好看,勾起的嘴角带着撩人的姿态,便是一双凤眼也是明亮亮的引人瞩目。他似是毫不在意,又像是十分认真:“若我真有那一日,惟愿公主前来送我。”
完全没想到会得到这个回答的薛云图呆愣了一下,不知为何就应了一声:“好,我记下了。”
是“我”,而不是“本宫”。
傅砚之闻言笑得愈发好看了。看着对方的笑容,薛云图竟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人又往御花园深处走去,此时彼此间的距离又近了许多。
“你们远赴江南,自当小心谨慎。阿宁的生母季贵人便是江南季氏的旁支庶女,听说她入宫之前与本家的关系十分不睦。”身份是对的,关系却是错的。哪怕季氏进宫前与本家再是不合,诞下皇子升为贵人后也就和睦了。薛云图这么说也不过给傅砚之提个醒,让他记得远离季家,以免图生波折误了差事。
“臣记下了。”不明所以的傅砚之只将这话记在心中。他立在那里,做洗耳恭听状等着接下来的话。
薛云图斟酌再三,到底抬眼看他:“韵拾,我已许你一诺,你给我一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