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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勒渐渐平静了下来,唐军的民兵陆续抵达之后,城内的局面便更加明显。
到了第二天中午,全城除了天方寺与西城门外所有据点都已经被唐军占据,薛苏丁建议在西城门外再部署一部兵马以防对方脱逃,张迈却道:“要逃就让他们逃吧。”对天方寺方面也只是围而不攻,胜券已经在握,张迈不着急了,在唐军全灭接掌全城防务之后,张迈命郭洛开始清理新归士卒,而郑渭则开始主持民政事务。
到中午为止,先后归降的疏勒常备军有二千三百人,民兵六千六百人。
昨夜的巷战给疏勒造成巨大的人口损失,三万多天方教成年男丁死了八成,面对佛教徒、祆教徒来势汹汹的报仇,前一天才遵从汗令戴上“天方教徒”帽子的人纷纷自己摘下标签,大声宣称自己并不是天方教徒,并以向天方教教徒的尸体吐口水等行动来证明自己的清白,然而在佛教教徒、祆教教徒的指证下,所有曾经跟从天方教作恶的人还是被抓了出来,最后指认出了一万多人,这些人的财产全部被没收,打入俘虏营中等待审理。
除去这部分人之外,其他各教各族民众加起来只剩下不到七万人,昨晚天方教屠教,不但杀男丁,老朽者亦皆屠尽——此是瓦尔丹意图节省口粮,毕其功于一役,因此这六万多人里头以成年而未老的妇女最多,有三万多人,十二岁以下的儿童次之,有将近两万,而成年男丁最少,连同已经归降的常备军以及民兵在内,也只剩下大概一万五千多人。
城内到处都是尸体,若非唐军进驻,那真是死人比活人还多,这等情况真叫人惨不忍睹,幸好天冷,尸体不至于很快就腐化生虫,但张迈还是担心引起病毒传播造成瘟疫,急派人清理尸体,当天就搬出城外埋葬。
哭泣之声溢满全城,郑渭听了心中怜悯,下令唐军民部每一个家庭都必须收养一个失去亲人的儿童,至于失去丈夫的妇女,未来如何安置也将是一个问题。
郭洛从归附的疏勒士兵中,只抽调出两千四百人来归哥硕统领,跟随杨易去夺莎车城,其他人则在营中等待命令,只等命令一下就可解甲回家。
疏勒的平静,几乎让幸存者忘记了城内还有两个顽抗据点的存在。只不过这个据点如今已被围困了个里外三重。
——————————————天方寺内一个小黑屋里,阿西尔枯坐在角落,前天晚上,珊雅闯了进来要将他救出去,他却拒绝了,因为他要在这里等候讲经人,尽管明知道自己已经被瓦尔丹抛弃,但生命中最后的一份顽固却硬得就像石头。无奈之下,马呼蒙只好留下陪他。
“王子,讲经人不会来了!”哪怕是在小黑屋中,马呼蒙也已知道天方教已经战败,寺内如今已是乱成一团,这个屋子大门洞开着,不断有人误闯进来然后又出去,其中不乏阿西尔的旧部。但阿西尔却一点逃跑的意思都没有,他在等待着。
进入到第三天晚上,就在接近天亮,而天最黑的时候,一盏灯照亮了他的眼睛,是瓦尔丹——他终于来了!他终于没有忘记阿西尔。马呼蒙惊讶地让在一边。
瓦尔丹进了门,一个侍从摆下一张椅子,瓦尔丹坐下,坐在阿西尔面前。
“讲经人……”阿西尔流下泪水来,瓦尔丹还没有说什么话,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但只要他来了,阿西尔便满足了,他没有问其它的事情,没有问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反而问:“外面的局势怎么样了?”
瓦尔丹沉默了好久,才忽然开口,道:“外面不知道怎么样了,但寺内,还剩下五百多人。”
“五百多人?有马没有?”阿西尔站了起来:“如果有马,我护送讲经人杀出去!”
杀出去?马呼蒙看看阿西尔,心中黯然,对手可是唐军啊,如今这样的情况,还能杀出去?再说,杀出去以后,能去哪里?葛罗岭山口大雪封山,开春之前恐怕是没法回去了,出城之后若是找不到补给,一样得死,这就是西门的守军不敢擅自逃跑的原因。
“西门投降了,西门投降了——”
寺外传来了欢呼声,坚强有如瓦尔丹,脸上也不禁流露出了失落。天方寺啊,终于彻底孤立了。
“讲经人,讲经人,我们赶紧动身吧!趁着夜色!”阿西尔说。
马呼蒙心中难过,他觉得王子一定是精神出了问题,在这个时候,居然还全心全意地为瓦尔丹着想,明明瓦尔丹已经不信任他,明明是瓦尔丹将他关到这里,可是今天瓦尔丹一来,阿西尔就仿佛忘记了这一切,甚至马呼蒙都清楚:他的王子早已看透了瓦尔丹的一切,可是王子却还在自己欺骗自己。
热诚的阿西尔半点也没注意到瓦尔丹神情的变化,更没有发现瓦尔丹的动作!
而马呼蒙却发现了——瓦尔丹从侍从的腰间抽出了刀!
这时阿西尔背向瓦尔丹,正在窗户边聆听着外面的动静,口里呢喃着,还在盘算怎么样才能将讲经人救出去,而瓦尔丹的刀却猛地砍了过去——直砍阿西尔的脖子!
“王子!”马呼蒙惊呼着,要扑上去却被两个侍从拦住,与此同时阿西尔听到马呼蒙的叫声后猛地转身,刀砍得偏了,砍中了阿西尔的肩膀。讲经人的武功并不算十分高强,而阿西尔肌肉的结实程度却可以和石拔一拼,刀没有看得很深入,但鲜血还是流了下来。
阿西尔与瓦尔丹,两个人面对面,四只眼睛相距不到四尺,灯光之下将彼此的眼神都看得十分清楚。
“讲经人?”鲜血还在流着,阿西尔却仿佛不晓得痛。再跟着,他忽然完全明白了过来!
“哈哈,哈哈,哈哈!”他狂笑着,他明白了,瓦尔丹今天来,根本不是为了释放自己,也不准备来告诉自己:两天前的那个晚上,我关你关错了。阿西尔明白了过来,瓦尔丹今天来,只是为了要杀自己!
尽管这一切他本该想到了,但直到此刻阿西尔才不得不面对。
一切都已经无望,此刻的瓦尔丹——这位圣战者的领袖已经谁也伤害不了了,甚至他的号令也得不到多少人的响应,教徒们对他的崇拜,也随着那晚的大火而产生了动摇。当他下令屠杀,便已让追求良善与光明的人对他产生了怀疑,而当他战败,又让崇尚武力与征服的教徒失去了追随他的理由,如今他既失去了仁善之名,胜利的结果也已与他无缘。如今他剩下的,就只有自己对自己的毁灭,而在自我毁灭之前,他要先杀了阿西尔——杀了这个到最后一刻还疯狂迷恋自己的信徒!
这是一种普通人无法理解的心态!
这是癫狂者最后的癫狂!
阿西尔在狂笑着,半点也不顾瓦尔丹拔出了他肩头上的刀,然后再次向他砍来。阿西尔笑得好凄凉,甚至是讽刺,在讽刺着自己过去数年的愚蠢!
马呼蒙终于挣开了两个侍从,一个头槌将瓦尔丹撞翻,但他很快就再一次被两个侍从按倒在地。
“马呼蒙!”阿西尔跪倒在地,叫道:“别挣扎了,让他杀吧。”
瓦尔丹颤巍巍站了起来,抓起了刀,再次砍下。
刚才屋内的呼喊的冲撞已经惊动了邻近的人,有人闯了进来,拉住了瓦尔丹的臂膀,这一刀砍中了阿西尔的头,却因为被那人一拉,才算没将阿西尔的脑袋砍成两半,只是刀锋在他脸上从前额到左颊拖了长长的一刀,他的一只左眼也差一点被这一刀拖瞎了。一张多么漂亮的脸啊,就这么毁了。
冲进来的人,竟然是阿卜杜!
“你要干什么!”瓦尔丹冲他吼道。
阿卜杜道:“这人不能杀!唐军开出的讲和条件里,有一条就是要将他活着交出去。”
“讲和?谁说要讲和!”瓦尔丹怒吼。
马呼蒙再次挣脱那两个侍从,将阿西尔一把抱住,抱到角落里。
就在这时,外面又响起了奇怪的声音。似乎是有数千人在搞集会。
瓦尔丹和阿卜杜都停了下来,凝神聆听那怪异的声响,终于忍不住,跑了出去。
屋子外头,天已经蒙蒙亮。
天方寺有一道两人高的围墙,围墙之外这时有摆了一圈的拒马,每五步就有一个士兵把守着,天方寺前面有一个占地数亩的广场,这时候已经搭起了一个高台,日间搭台的时候瓦尔丹还以为这是唐军准备进攻天方寺的工事,这时才知道不是,因为台上摆了几行的桌椅,台下则挤满了人——都是战胜方幸存的孤儿寡妇。
“他们要干什么?”瓦尔丹叫道。
便见高台上一个满是威严的大胡子——唐军的法曹参军事张德站了起来,大声说:“公审大会,开始!”
台上静静的,充满了肃穆,而台下的无数民众则发出了要哭却又忍耐住的声音。一个个的俘虏被带上了高台,由台下民众指认。
这次的公审大会规则十分简单:一,杀人者死;二,助恶者贬为奴隶;三,若能虔心认错而得到苦主的原谅,则还有一线生机。
可是,有多少苦主会原谅这些杀人恶魔呢?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他们这是要干什么?”瓦尔丹和天方寺内五百多人纷纷登高,惊疑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看到杀人者被处决,数百人都产生了恐惧,但看到有人侥幸被宽恕,又激发起了他们的求生欲望。
“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天方寺内忽然有人低呼着,但那个声音很快就消失了。
瓦尔丹在发抖,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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