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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丹骑兵赶到的时候,姑臧草原最靠东的十余里已经变成了灰烬,然而大火尚未止息,非但不止息,相反,火势只是刚刚开始!
烈焰如龙,一里又一里地蔓延过去,数千民兵已经先行撤退往明威戍,两府骑兵在火焰湖泊之中出没,由于这场大火太过厉害,稍微靠近一点就觉得全身都要被烤干了一般,契丹骑兵一时也不敢贸然追击,薛云飞背着大火转向北方,前往马城河上游的明威戍,姜山则带着张迈最新的命令退入凉州。
这场大火,烧了三天两夜,整个姑臧草原变成了一片灰烬,第四天契丹骑兵踏入灰烬海洋时,许多地方竟然积了数丈的灰烬之墙,风吹过灰墙坍塌,随着大风飘满了整个陇西,据说连远在东南数百里外的兰州都见到有灰烬之云飘到,有一些灰烬下面还藏着暗火,烫伤了不少马蹄。
草灰倒是很好的肥料,来年这个草原或许会长得更加肥美,然而此刻,方圆百里却在剧烈的火焰之后成了一个死寂的世界。
当大火熄灭之后,再往前去,凉州城就在眼前了。那是一座很不规整的城市,郑渭营建这座城市的时候,既然考虑到防务的需要,也考虑到商业的需要,唯独没有考虑到美感的需要。
新的凉州城,有八个角,四个凹,四十六座塔楼,此刻城头若隐若现,排站着不知多少人手——都是民兵!守城的时候,训练有素的民兵未必会输给精兵,而精兵则藏了起来,养精蓄锐以待反攻——凉州城除了六个大门之外,还有二十个小门,都是可以迅速进出的。
而城外呢?除了东北角上一个高地被营造成了石头砦之外,剩下的就是一片光秃秃的地面!
原本凉州城外还有五座粮仓和十三个柴草山,这时早就都被搬空了,连仓库也都被烧塌了!可恶的张迈,竟然好像不打算留一丁点有用的东西给契丹!
耶律横率领五千骑兵踏到这边土地的时候,竟然被那种荒凉吓了一跳!
姑臧草原的那场大火烧了三天,也就延迟了他们三天的脚步,当皮室军的铁蹄踏足这片地面的时候,不但是军事防务上的准备,包括心理上也准备好了。
该慌的,已经在三天前惊慌完了,现在城内的居民已经过起了老老实实的战时日子,而将士们则从昨天开始,就期待着契丹的光临。
平心而论,凉州的城墙,也不算是极厚,但是这股兵民气势却冲天而起,令人望而生畏。游牧民族岂善攻城哉,其从漠南掠下,第一步往往就是先烧杀城外的农村,造成城内的惊慌恐惧,待得城内民众露出怯意马上进行攻打,但这时凉州城外已自行清野,面对这样矗立于荒凉中的城市,不免让契丹骑兵感觉无着手之处!
就在耶律横盘算着要如何进攻的时候,一辆牛车从一个小角门中开出,除了驾车的车夫之外,就是一个武官跟随,穿着副校尉服饰,看样子乃是一个使者。
牛车走近,只见车上摆满了香喷喷的食物,其中更有美酒,契丹兵数百里奔袭而来,一路都没劫掠到什么好东西,更不可能停下来享受美酒佳肴,一些兵将闻到香气之后都忍不住流口水。
耶律横喝道:“你是什么人,来干什么?”
便有一个韩延徽培养出来的汉奸代为翻译。
那副校尉道:“我乃是元帅夫人派出的使者,这位将军如何称呼?为什么带领兵马侵犯到我凉州城下。”
那汉奸代为回答道:“这位是耶律横将军!是我大契丹皮室军的前锋。我主大契丹皇帝率领了百万大军,旬日便要到达,你们回去告诉城内军民,识相的赶紧投降,我主仁慈,兴许还能留你们一条性命,若敢抵抗,城破之日,那时候恐怕再要求饶也迟了!”
他的话带着燕云口音,那副校尉冷冷一笑,嘴角带着鄙夷,转向耶律横说话,原来他竟会说契丹话,道:“原来是耶律将军,末将此番出城,是奉了夫人之命前来拜会,并奉上好酒好菜一车。”
耶律横哈哈一笑,道:“一车好酒好菜?哼!我听说你们汉人最是卑鄙奸诈,不会是想着在酒菜里头下毒吧?”
那副校尉笑道:“那怎么可能,只不过凉州方圆百里之内,稻麦都已收割,草料都已搬尽,搬不尽的已尽数焚毁,城外百姓也都迁走,或者入城,或者入山,或者迁去你们找不到的地方。契丹数万大军从灵州千里迢迢赶来,只怕都没带多少辎重,耶律将军赶到凉州城下来,只怕更是粮尽食绝了。因此我们夫人特送上美酒佳肴一车,以示犒劳之意。”
耶律横哈哈大笑道:“你们汉人真是奇怪!送上美酒佳肴,让我们吃饱了好攻城么?”
那副校尉道:“契丹几十万人,千里迢迢赶来送死着实辛苦,若不吃顿饱饭,黄泉路上怕没力气走路。这顿饭我们汉家有个称呼,叫做断头饭。”
耶律横一听双眉倒竖,大怒道:“混账!大胆!”就要杀人!
韩延徽培养出来的那翻译急叫道:“将军!两军交战,不杀来……”
使字没说完,耶律横已经抽刀劈向副校尉,那副校尉也没想到契丹如此横蛮,说杀就杀,再要山壁,周围兵将冲上,竟将副校尉连同车夫一起乱刀分尸!
城头唐军望见无不愤慨,慕容秋华大怒道:“夷狄就是夷狄!契丹人建国称帝,原本还道他们毕竟沾染了一点文明,没想到竟然杀使!”
吩咐了十几个大嗓门的号令兵拿了喇叭齐声呐喊,大叫:“契丹夷狄,有胆杀使,无胆攻城!”
耶律横大怒,指着城头喝道:“给我攻!”
副将叫道:“将军!”那是要提醒他,凉州乃是一座大城,契丹五千轻骑兵,连围城一圈都做不到,更别说攻城了!对付凉州只能奇袭,收不到奇袭之效,就只能劫掠撤退,如今凉州已经自行清野,连偌大的姑臧草原也是说烧就烧,如此决断思之不免令人感到惶骇,因此耶律横的副将忍不住提醒了他一下。
耶律横心道:“都来到凉州城下了,岂能什么也不做就无功而返?”说道:“契丹勇士,有进无退!我就不信凉州城全无破绽!大家给我上!若攻入了城内,张迈的大老婆我自己享用,他的小老婆们就送你们玩乐!”
众契丹士兵听了无不亵笑,耶律横一引兵马,斜斜冲出,他虽然野蛮却也狡猾,并不打算正面硬撼,当下绕城而走,要寻破绽。溜到城池东北面,便望城头射箭——那五千骑兵中有二千余人都能马上骑射,这一轮箭雨发出密如蝗虫,但城头早有人竖起了厚布盾,将箭雨全收了!
耶律横喝道:“用火箭!”便有八百余骑拿出沾了油的棉花箭向厚不盾,但在他们换箭、点火之时,城头民兵早有准备,在他们射箭之前忽然收了布盾,举起一块块铁皮板,箭钉在板上,火却烧不穿铁皮。
就在契丹骑马绕城之际,却有一个府的弓弩手跟着他们跑,契丹骑兵骑马,唐军弓弩手只靠双脚,但彼做大圆运动,此做小圆运动,仍然跟得上。
这时民兵收了两轮箭雨,弓弩手已经准备妥当,弩机发动,半空中恰似爆射出了一阵流星雨!
耶律横的副将惊道:“快退!”
耶律横眼看城头防备严密,也觉得攻城全无着手之处,便有发挥骑兵的机动力,在伤亡增大之前绕往别处。
那凉州真是不小,依山据河,山是凉山,河是马城河,耶律横在东面时,完全看不到西面的情景,他冲到城市西面,这里有一个城外市集——凉州城是不断扩建才有今日之规模,在扩建之初,通常是先有市集依傍在城郊,等发展到一定程度以后城墙扩展,将外面的市集圈起来再加以重新改造,而西面的这个市集土名叫双子集,乃是因为双子城相关贸易而发展起来的一个郊外市集,距离凉州城很近。
这时却见还有一群人正押运了一批粮草准备入城,发现契丹人后大呼小叫:“契丹人来了,快逃,快逃!”
霎时间市集内如鼠四窜!将粮草啊财货啊什么的都丢下了!
契丹骑兵大喜,就要冲上前去,副将道:“将军,小心有诈!”
耶律横四下里一望,道:“这里四处平旷,无法伏兵!又不在弓箭射距之内,能有什么诈!小小一个市集,也藏不了多少伏兵!”一指那数十车粮草,道:“那一定是汉人来不及搬进城去的东西,带走!”
刚刚惨死的副校尉,其所说的外交辞令,其实是暗中捅到了契丹人的痛处——他们从灵州出发之后,一开始还抢得到东西,但越是接近凉州,就越寻不到补给,数万大军说起来很多,但那得集聚起来,分散了的话无法形成威慑力,但聚集在了一起其实能控制的范围就十分狭窄。而轻骑兵的特点是来去迅疾,缺点却是携粮不多,对于辎重和粮食,已经深入汉境的契丹人其实是很需要的。
便分了一千人马四出追杀逃走的民夫,其余人赶了过去,才到辎重散弃之地,城内几十个喇叭齐声高叫:“好酒好菜不吃,却要为几斤干粮送死!”
城头慕容秋华喝道:“射!”
耶律横一个警觉,叫道:“退!”
空中早已出现了数十个火球,呼呼破空声中直逼过来,砸在散落一地的辎重车上,那些辎重车内竟然暗藏了火药,一经引火马上爆炸!火药之中又埋了数百棱角铁片、铁定,在爆炸中四出激飞,战马哀鸣,皮室惊吼,数百骑兵当场重伤!
但这只是开始!
当第二轮火球出现时,这一个市集竟是一个极大的陷阱,其周围数里方圆的地下都埋藏了火药,在慕容秋华的指挥下,唐军推出了各种火龙、火蛇,点燃了利用火药爆炸的推力将火龙、火蛇射向目标,唐军的取的手在弹道训练上天下第一,这一轮攻击但见数百条火焰掠过半空,落到了市集及其周围,地面埋藏着的火药在薄薄的地面被砸穿之后受撞击与火焰而爆炸,焰火烧出了毒烟,蒙蔽了视线,将二千多人困在了烟与火之中!
城内冲出一彪骑兵,高声大叫:“杀夷报仇,杀夷报仇!”
耶律横双眼被毒烟熏伤,眼泪直流,至此已知凉州防备森严,喝道:“退,退!”他的副将却已经在乱射的毒刺中丧生!
这一场接触战以唐军大获全胜、契丹败退溃散告终,消息传到城内,整个凉州城士气大振,耶律横却丧失了刚刚西进时满腔的豪情,带着四千疲累的败兵回行,一路上实不知该如何回去向耶律朔古交代。
骑兵回行一日食物便告缺,他派了几拨人马,以小队方式出去寻找食物,却都是有去无回!耶律横大生恐惧,不敢再分散兵力,杀了二十余匹备用战马充饥,旋即迅速向东退去。
————————————————————郑家的后院之中,郑万达、奈布、石奈氏与洛归华等人正在商议如何应对这次的围城之战,郑济和奈布都想要将老父送往甘州,郑万达怒道:“去甘州干什么!我这一把老骨头,还死不了!”
忽然郑豪来报:“鹿苑寺来人了。”
“鹿苑寺?”
“是他们的寺监维摩和尚。”
郑万达沉吟着,郑济道:“请!”
石奈氏道:“我们要不要回避?”
郑济道:“维摩是安陇八大寺联络的关键人物之一,当初反对元帅东征,跳的最高的就是他!此人耳目极广,他早不来,晚不来,却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来,多半是知道我们都在这里,既然如此,不如就坦诚与他相见。”
奈布道:“不错,反正我们几个聚在一起,也不是不见的光!”
片刻后一个中年和尚缓步入内,见到了院内诸人竟丝毫不感诧异,合十见礼,石奈氏道:“大和尚,现在已经戒严,你一个出家人,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从天宁寺到这里来,本事倒也不小。”
维摩微微一笑,说:“女菩萨是在家人,也能在凉州城内来去自如,贫僧是出家人,要出来走访走访朋友自也不难。”
郑济笑道:“朋友,是说我么?”
维摩道:“难道郑公子竟然不肯认贫僧这个朋友?”
郑济笑道:“认,当然认,不过你别在我面前自称贫僧了,若连你都贫,我郑家也就只能算破落户了。”
维摩微微一笑,道:“郑家院落之内,谁敢言富?我们乃是出家人,钱财乃是身外之物,这些年托张元帅的洪福,安陇境内的施主们安居乐业,因此我佛门也就多了一些香油钱。如今契丹兵逼城外,我佛门有心助力以攘外患,无奈无力,只好出钱,如今河西八大寺愿将过去三年的香油钱尽数捐出,以补军资,只是无由上达天听,只好来和郑公子商量商量。”
此言一出,郑万达等无不大感诧异,因为维摩所代表的八大寺近两年对天策政权的施政颇多抵触,张迈东征之后,留守的臣将也是将他们列为重点看守的对象,哪里想到他们忽然会态度大变?
维摩又道:“除此之外,我八大寺门下耳目颇广,又有一些外族宵小之辈,因为我们所持政见与张元帅不同,所以竟然派出奸细来与我们接触,这些人有一些现在还留在城内,大敌当前,此等奸邪若继续容他们留在城内只怕也会成为祸患,贫僧愿助官家将这些人寻出,只是需要郑公子代为传达。”
众人更是大奇,郑济看着维摩,道:“事不寻常,多有妖异,大和尚莫怪郑济多心,实在是大和尚立场转变得太快,叫郑某难以相信。”
维摩一敲自己的光头,道:“这又有什么不寻常的?贫僧所行,皆是常理。”
石奈氏道:“大和尚行的是哪一条常理?说来让小妇人学学。”
维摩道:“石夫人怎么糊涂了?当初我们意见与元帅相左,不愿意元帅继续用兵者,怕的乃是生灵涂炭。而今契丹杀到了家门口,若不齐心反击,只怕我八大寺弟子,也难以幸免了。”
石奈氏笑道:“外族不是派了人与大和尚接触么?如今凉州危亡,大和尚何不顺水推舟,将凉州城献了,那时非但能够幸免,说不定还能弄个国师之类的当当。岂不快活?”
维摩哈哈一笑,随即笑容转冷,道:“凉州危则有危,亡则言之过早。姑臧之焚,今日之战,已可见元帅早有准备,此危必可化解,亡者必是契丹!且我们在张元帅治下,尚有胆量与张元帅在道理上见个左右,若是换了契丹来统治安陇,那时候我们就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了,何谈快活?就真做了契丹的国师,也不见得强似今日!”
石奈氏一听笑道:“大和尚,你一个出家人,竟然在妇道人家面前说粗口,这是什么佛理?”
维摩道:“华夏之国,才有真佛理,若是入了夷狄,佛理怕就连屁也不如了。”
郑济听到这里,含笑道:“大师果然是妙悟佛理,元帅如今虽然不在,但我想夫人和杨国老,一定很有兴趣能够聆听大师讲经的。”
郑万达大笑道:“所谓众志成城!如今连方外佛门都与我们同志对敌了,此城必坚,契丹纵强,能奈我何!”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