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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山。
这里并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但自从轮台一战之后,唐军驱赶漠北败兵,在此建立据点以后,小金山就成了胡汉在漠北的默认分界点,过了小金山,往东便属于契丹,往西就是天策大唐!
而此刻,正有一驾大型的佛车开出了小金山。这驾大车长达两丈,宽也有一丈五,上面可以树立大旗,大旗之下可以安放一个十尺法座。法座周围垂下佛帘法幕,绣了佛像八十八尊,诸天护法五百,幡条之上更绣满了经文,令人远远望见便生敬重之心。
不过,这样一驾大车在拥有大道的陇右可以行走,到了这漠北,却是平原可走,山水难行。所以这驾大车实际上经过安西机械大师萨迪的精心设计,在行军的时候,大车可以节节拆卸,化整为零,到需要的时候,大车可以拼接起来。
此刻,一个法相庄严的高僧正坐在法座之上,面东感叹着。
大车之旁,有人推出了一辆双轮车,车上坐着另外一个僧人,但这个僧人显然身有残疾,他竟然大唐原枢密副使——失踪了多时的李膑!
一大一小两驾大车推出小金山时,护着他们的将军,身材面貌与石拔有几分相像——竟然是石拔的长兄、深得张迈信任的石坚!而环绕在石坚身边的人,横刀银铠,竟个个都是精锐!
小金山的守将慕容旸送了出来,指着东方道:“过了这里,便是胡土,活佛与大师一过此地,前途便是一片迷茫了。”
石坚道:“漠北对我们是畏途,对师父,却是故土。”
法车上的高僧微微一笑,道:“极乐世界,才是故土。漠北也罢,中原也罢,都只是过客一游之地罢了。”
石坚连忙马上行礼,道:“师父法训,弟子恭领。”
李膑驱车上前,赞赏地看了石坚一眼,道:“石将军身有佛缘,不过短短数月,对佛法就能领悟到这个地步了。”
石坚道:“师叔谬赞了。”
慕容旸又道:“小金山以西,我们可保活佛无恙,一过小金山,就算有精兵强将护送,也必有危险,还请活佛、大师一切小心。”
法车上的僧者道:“我与师弟既然发了偌大宏愿,要度化万里漠北,使之摆脱野蛮,入我佛门,岂有惧怕艰险之理?慕容将军多虑了。时候不早了,我们启程吧。”
法车便要出发,东面忽有数骑驰来,将一个俘虏押解近前,向石坚低声说了几句话,又将这个俘虏的来历一一说明,道:“石都督命我们将此人交给活佛与大师处置。”石坚到法车之前道:“师父,是前方有俘虏递到,乃是一个皮室军,或是契丹永康王的护卫,不知真假。”
法车上的高僧道:“宣他近前。”
那皮室俘虏便被押解近前,他虽做了俘虏,却还是不减强悍,李膑命:“解了枷锁。”
押解的军士道:“此人奸诈,已经逃跑了几次了。”
慕容旸在旁笑道:“在此万军之中,不信他还能逃,尊大师法旨吧。”
押解的军士只好将那人松开,那皮室武士看看周遭阵势,知道逃跑无望,但看看法车旁边围绕着一群喇嘛,又见李膑乃是一个断了双腿的残废,心想若能劫持了他,或有一线生机。
他被推近法车之前,正要发作,忽听头顶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道:“你可是阿噶拉?”说的竟是十分纯正的契丹话!
阿噶拉微微一惊,抬头一望,只见法车之上高坐着一个宝相庄严的僧人,面貌依稀相识,这时日已西斜,阳光从僧人侧面照来,法车之上又布有铜镜,映射之下犹如佛光,令人一见更增敬仰,佛教在漠北早有根基,虽然还没取得统治地位,但许多部落酋长都信佛,契丹族内信佛的也不少。阿噶拉心中也有佛陀信仰的,虽不十分坚定,但一见法车上的高僧,几乎就想膜拜。
但皮室军的尊严还是令他发出一声冷哼,站直了身子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说的也是契丹话。
高车上的僧者不答,旁边僧侣已经喝道:“不得对赞华活佛无礼!”
“活佛?”阿噶拉冷笑了一声,正要说几句刻薄的话,忽然间想起了什么,抬头细细一认,惊呼道:“赞华……赞华……是……人……人皇王!”
耶律倍剃发皈依,法号赞华,又被西北佛门尊为活佛的事情,天策政权并未隐秘其事,所以各家势力多有知晓。
阿噶拉再一辨认,猛地扑倒跪在地上,爬到车旁,攀着法车车轮,嘶声叫道:“人皇王!是……是你老人家!”
高车上僧者合十道:“贫僧赞华。俗时称谓,不必再提。”
阿噶拉一发现高车上僧者的身份,心中竟再不敢有半点抗拒,磕头道:“是,活佛!”
高车上赞华活佛道:“你知我名号?是兀欲打听过我的消息吗?”
耶律阮是汉名,他的契丹名字,便叫耶律兀欲。
阿噶拉哭道:“禀人皇王……啊,禀活佛,永康王曾派人潜入天策境内,打听过我主消息,听说我主已经入了佛门,曾面南大哭了一场。”
赞华活佛哈哈一笑,道:“入佛皈依,乃是大喜事,哭来做什么?我如今心中喜乐,胜过拥有万里疆土。阿噶拉,你也算我旧部,今日再见,也是缘法,你可愿随我皈依,入我门下,为我护法?”
阿噶拉抬头一望,但觉赞华活佛全身光华环绕,慌忙合十拜倒,匍匐车前道:“得活佛引渡,那是阿噶拉十世修来的福分。阿噶拉愿领活佛法旨,永为活佛护法。”
李膑、石坚、慕容旸等见了纷纷恭喜,赞华活佛微笑喜道:“度得一生民,便少一杀虐。漠北千年之乱,起于二字,一则曰贪,一则曰淫。贪则迷恋财物,以物欲而起刀兵;淫而无度,则使子嗣过于繁多,天地有限,牧场有涯,而淫欲无度,生生无穷,日久天长,终令有万里牧场亦无力供养无限子孙。为贪为淫而起刀兵,刀兵杀人,终有报应!匈奴、突厥,皆是殷鉴。欲使大漠南北,从此止杀止斗,不可以杀止杀,唯有止贪戒淫,唯有佛法,方能使漠北漠南,晓教化而去贪念,节戒淫而存佛念,如此方有真太平。老僧此次向东,若不能度尽漠北,誓不西归。”
李膑闻言慨叹道:“师兄如此心胸,不愧民间有活佛称号。”
诸僧侣听到如此宏愿,纷纷高赞佛号,齐向法车下拜。
唐军将士,亦皆合十赞礼。
——————————————翰达拉河谷。
孤儿军四府府兵分成两路,从左右插入翰达拉河谷,柴荣带领兵将,紧跟在第四府之后,一路上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这一次第五、第六府的埋伏地在翰达拉河谷之西北,柴荣的埋伏地点在翰达拉河谷之西南,四府一见信号同时冲入,第四府将兵踏着清凉的河水,逆流而上,契丹大营措手不及,虽然组织了兵马出击,却是节节败退!
孤儿军第四府趁势冲入营中,同时第五府从北面冲下,两面夹攻之下,契丹兵将大骇,待要固守营寨已经不及,又有士兵已经冲击在外的,变成局部的混战,第四府都尉恃着柴荣在后为援长驱直入,不料契丹经过了最初的混乱期后反应过来,竟然抗住了第四府的冲击。其中尤其有数百人战斗力十分强悍,组织也甚是严密!
柴荣心道:“这些人,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皮室?”举刀高叫道:“大丈夫建功立业,就在此刻!”
他的言语缺少蛊惑力,然而安排却是井井有条,将全府分为五个纵队,命他们从第四府两翼杀出!
猛然来了一千三百生力军,契丹再强悍也抵敌不住,再次败逃,舍了营寨东撤!但那一部兵将仍然十分悍勇,硬顶着唐骑的进攻断后。唐军举目望去,但见那部兵将的核心,赫然竖立着耶律阮的大旗!
看见了这支大旗,诸府将士无不狂喜。
第四府都尉望见耶律阮大旗,指着大旗道:“夺得大旗,我们便是首功!”领先冲去,近千少年将士闻声呼号,一起朝着耶律阮的大旗疾驰。
在战场之上,热血的气愤互相渲染,孤儿军都是一帮少年,要他们激发勇气奋勇作战容易,要他们在狂热状态下保持冷静思考却难,这时甚至就连拔野的三百精锐旧部也都兴奋起来,三当家也心想:“我们若能斩得大旗,将来不管大当家那边是成是败,我们也定能在唐军军中站稳脚跟了。”
因此第四府疾驰在先,其它诸府全线驱驰,人人不肯落后,阵势稍见紊乱。
整个翰达拉河谷之内,只有柴荣还保持冷静,他寻思:“方才战斗虽然激烈,但如果真是皮室主力,这座营寨破得也忒轻易了。”因大叫道:“小心,契丹实力尚未见底,不可轻率!”
但他一个人,却哪里拦得住诸府一众少年将士的建功立业之心。就连第五府也分出过半兵力来跟第四府抢功!只有第六府落在后面,料想夺旗无望,都尉听到柴荣的话后整顿兵马,收拾战场。
这边柴荣约束兵将,喝令他们不得抢攻。又下令双牙刀狼营就地休息,不得出击,三当家心中愤懑,以为柴荣是故意歧视他们。
那边以第四府为前锋,千骑席卷,赶着契丹败兵直到翰达拉河谷东面缺口,看看已经要枪到耶律阮的大旗,忽然两边呼声大噪,各有一千兵马杀出,第四府兵将一看都吃惊起来:“有伏兵!”
他们毕竟多是少年,经历战阵不多,放马冲击时所向无前,这时陡然遇到伏兵却不免慌乱起来,那两支伏兵的骤然出现,冲乱了第四府、第五府的阵脚,截断了两府,又直插第四府中前段,将冲在最前的百骑连同第四府都尉都围住了。
————————远处一座山峰上,耶律阮望着这个战局哈哈大笑,对旁边耶律安抟道:“那个拔野,所卖消息不假,的确是一伙新丁!”因传令:“等拔野驱赶唐军败兵回来,赐他一壶好酒,再将西南缺口交给他看管,若再立功,本王另有重赏!”
耶律安抟安排了后续军事事宜,接口道:“这种生死一线间的反应做不得假,这是一群新丁没错。看来张迈这次派他们来,的确是企图以偏师骚扰我漠北后方,企图乱我们进入中原的大军军心。”
翰达拉河谷的这个战场,双方投入的兵力,放诸于眼前整个胡汉争持只是小的不能再小的插曲,对胡汉双方的高层来说,此战胜负其实意义不大,翰达拉河谷是否夺取更是可有可无,由这次战斗双方的兵力情况来窥测对方的战略部署才是更重要的。
耶律阮笑道:“张迈和我二叔(耶律德光)倒是想到一块去了。二叔不也是要我们这支偏师去骚扰试探北庭的虚实么?不过张迈的主力既然在南面,那我要的可就不是骚扰了。”
原来这次耶律阮是将计就计,以自己的旗号为诱饵,引得孤儿军四府来袭,四府将兵冲入之际势不可挡,契丹以五百皮室做核心,数千杂族为外围,节节后退消磨唐军的锐气,之后以两千近族部队为构成的伏兵忽然杀出,登时打乱了唐军的阵势,一待第四府都尉被围,孤儿军的杀伐之势便为之一敛。
这时翰达拉河谷东面缺口的战斗仍在进行,杂族部队慢慢退出战场,另外执行任务。
耶律安抟早就安排了杂族兵将,让他们分别堵住了翰达拉河谷的出口,一边指挥近族部队三千人围攻第四府,又派出皮室精锐三百骑前去取唐军第四府都尉首级,第四府都尉身陷重围之中,眼看契丹有一支劲旅迅速逼近,这支劲旅身上透着身经百战的杀伐之气息,令人一望便感畏惧。
第四府前半段有二百多人被数千骑围住,前不能前,围重数匝,退不能退,三百皮室在一炷香时间便逼近到数十步外,诸少年兵高叫:“保护都尉,保护都尉!”
第四府都尉怒道:“保护什么,给我冲!冲过去,我们就赢了!”
唐军兵将,谁没想过要和石拔一样勇冠三军呢?谁没想过要和杨信一样在千军万马之中杀出一条血人巷呢?然而石拔、杨信并非处处皆有,第四府都尉的威望毕竟显得太稚嫩了,前方皮室迎面而来,要反冲夺取敌首,可唐军的敌人首脑——耶律阮却在哪里?找不到敌首所在,满身的力气如何用?
三百皮室越逼越近,所过之处,人死马翻,第四府后半截,副都尉叫道:“快救都尉!”第五府大叫:“快援救第四府!”但被伏兵堵住,自身阵势又被刚才的伏兵冲乱,一时半会哪里冲得过去?
眼看三百皮室已逼近第四府都尉,情况岌岌可危之际,后面号角响起,柴荣到了!
“是第三府!第三府的兄弟!”
柴荣在后方叫道:“第四府的兄弟,随我救回你们的都尉!”
陈风笑、石章鱼分两翼一马当先,从左右分别突击,第四府将兵身随其后,横刀乱砍,长枪直挺,终于突入对方军中,在三百皮室之前接应上了第四府都尉!
庚新冲近,叫道:“鲁都尉,柴都尉请你反马冲回去。敌人有埋伏,我们得暂退!”
第四府都尉咬牙切齿,叫道:“耶律阮的大旗还没夺取,任务尚未完成,我有何面目去见石都督!”
庚新劝道:“我们已经毁了对方大寨,也算成功了。”
第四府鲁都尉看看周围第四府的两队人马阵势已乱,耶律阮的大旗只距百步,却是可望不可即!那三百皮室军却已经逼到近前,陈风笑石章鱼奋力拼杀,这才挡住。
第四府的副都尉也冲了过来,叫道:“都尉,我们退吧!柴都尉的判断没错。”
鲁都尉无奈,只好暗叹一声,下令反冲。
柴荣并非战阵冲杀型将领,孤儿军九府都尉之中,他是唯一一个上阵常居后阵的都尉,也因此他尽管功劳在九都尉中最显,却常被孤儿军将士嘲讽他无勇。可是这时柴荣的长处却显现了出来,面对乱局,河谷中四府兵将唯有第三府丝毫未乱。
他先派出陈风笑、石章鱼救出了第四府都尉,自己领兵反冲伏兵,使得被伏兵打乱阵脚的第五府也有了一个重整阵脚的余地。
将两府同袍救出后,他又以第三府为殿军,缓缓西撤。第三府兵势齐整,契丹三千多人虽是战力强悍,又是以胜势逐败势,但连番冲击之下,柴荣还是硬生生抗住了,令契丹无力将之冲垮。
随着时间的推移,眼看四府孤儿军冲入翰达拉河谷已经过了三个时辰,双方气力马力渐见疲软,就在契丹进行第四轮冲击时,忽然间有三百骑冲了出来,对迎面而来的契丹军就是一阵猛杀!
这三百骑就像刚刚进入战场的生力军一样,冲入契丹后一阵狂砍,连杀数十人,契丹皮室微微一惊:“唐军也还有后备!”
这三百人其实是拔野留下的精锐,柴荣以他们训练不足,又未与第三府将士练过兵,彼此配合不够通畅,指挥起来不能随心所欲,所以冲阵救人不用他们,却让他们在后休息,等到这时才忽然放出来,果然便见奇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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