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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质脸色之变只在须臾,瞬间便回复过来,笑道:“有唱不能无和,吾亦借先贤一诗为和。”当下吟诵,也是一首五言:
中原初逐鹿,投笔事戎轩。
纵然计不就,慷慨志犹存。
杖策谒天子,驱马出关门。
请缨系南粤,凭轼下东藩。
郁纡陟高岫,出没望平原。
古木鸣寒鸟,空山啼夜猿。
既伤千里目,还惊九折魂。
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
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
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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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也是名作,是魏征的《述怀》,当初大唐初立,魏征投唐未久。潼关以东还有许多隋末的割据势力,魏征便请缨去劝降李密所领导的瓦岗军旧部。“东藩”两字用的极其毒辣,那是将东方尚未臣服的势力视为臣属了!
范质援引此诗,那是以天策比李唐。把石晋打落到瓦岗军旧部的位置上去,加上范质此次出行正是以西使东,且张迈又确有吞并天下收拾群雄的气势,无论身份、地位还是政治背景,都贴切得不能再贴切,干脆就一个字都不改了!
范质吟毕此诗,一饮而尽,反而是李屿僵在那里喝不下酒。
场中又有一人站起来道:“范文素自比魏文贞,不嫌太过了么?”
范质看去,却是石晋朝廷的左拾遗张谊。范质这次来洛阳可不是随随便便来的,出发之前天策方面就做了大量准备,鲁嘉陵更是将有关情报一股脑抛给了他,韩延徽都能知道郭漳与张迈的关系,天策的情报调查自然更加细致。范质本有宰相之才量,过目不忘,只花了一夜就牢记在心,因此知道这个张谊是桑维翰提拔的人,刚才又是陪着桑维翰前来,有此背景,其发言不问可知。
当下笑笑道:“范质何敢比极言劝谏、偃革兴文、辅主成圣之千古镜人魏征也。不过作《述怀》时那个关心兴亡、感恩人主、誓报知遇的魏征。却正是范质的榜样!”
张谊道:“魏征辅佐唐太宗李世民开贞观之治,成天可汗,莫非范文素也有此志?”
范质道:“固所愿也,此为终身之志向!”
张谊笑道:“在某看来,已经成就了一半了。”
“哦?哪一半?”
张谊道:“贞观之治,远在天边。但天可汗之威名,听说张龙骧早已得之!”
李屿一听,将酒饮了,接口道:“正是正是!论武功,张龙骧既统西域。又得漠北,控弦之士何止三十万也!虽冒顿何能及也!论文治,入陇右之后,又能参照我汉家典章制度,力行汉化,其高瞻远瞩,不在魏孝文帝之下。以当世而论,恐辽主亦逊色一筹,诚然一代之雄主也,范文素得遇如此雄主,亦足称幸矣!”
范质深深看了张谊一眼,又看了李屿一眼,忽然已完全明白对方的意图。张李二人论名望还上不了定论国是的大台面,但张谊是桑维翰的打手,李屿是李崧的弟弟,李崧是略亲契丹的,桑维翰是极亲契丹的,对方连续两炮,就是要给天策大唐扣上“胡人”的帽子!将张迈去比冒顿、魏孝文帝,那可都是胡主,听起来是称赞,里头却包藏祸心!
在这件事情上,可是丝毫退缩不得的!
范质正要反驳,一个声音已道:“冒顿匈奴也,以胡攻胡,而统一漠北、东胡;魏孝文帝鲜卑也,以胡而入汉!虽皆雄主,但张龙骧乃是汉家苗裔,以汉骑而略胡地,此比恐是不当。”
范质一听大喜,这话他虽也能说,但自说自话,总不如晋廷内部的人出来说来得有力!循声看去,却是冯道的儿子工部员外郎冯可。
这里是冯道的相府,冯道既是宰相,又是东道主,他的儿子这一出声明显是帮着张迈,场面登时诡异起来。
桑维翰哼了一声,道:“何为胡,何为汉?”
这个问题可就大了,而当下这个场合名为宴会,其实却是晋廷高层知识分子来了十之七八,又有外国使节在场,如此重要场合,只要错了一句便是留下终身污点,日后都可能会前途尽毁!李屿、张谊一听,马上敛袍后退,冯可也不敢答。
冯道捻了捻胡须,道:“胡汉者,代称也。汉高建汉,极富极强,而后吾华夏子孙遂以汉自称。胡者,北之异族也,自汉以后而泛为异族之称。胡汉者,犹华夷也!”
范质见冯道竟肯出口,心中大喜。
桑维翰道:“若依冯老,何为华夷?”
眼看两人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刘昫呵呵笑道:“华者华夏,夷者蛮夷。千古共识,何须一辩?”这是要打打和场。
桑维翰却好像不领情:“那如何甄别华夷?”
冯道说道:“《左传正义》云: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服章为外。礼仪为内,以内以外,以礼以服,便分华夷。”
这话说的文绉绉的。其实就是说“礼仪”是华夏的内核,“服装”是华夏的外表,从礼仪和服装这两个方面,就可以分辨出一个民族是华夏还是蛮夷了。
桑维翰道:“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其是华是夷?”
冯道说道:“胡服骑射,用于征战,战场权宜之计罢了。即其日常起居,则未变也。《汉书》云:‘夷狄之人贪而好利,被发左衽,其与中国殊章服。异习俗,饮食不同,言语不通,逐草随畜,射猎为生。’赵人以胡服利于战场而用之。日常则何尝披发?何尝左衽?风俗何尝有异?饮食何尝有变?言语何尝不通?谋生之手段,仍以农耕定局而非畜牧射猎也。”
桑维翰道:“契丹改国号为辽,其上京城内,设三教为庙,以儒居尊,二韩制礼,群臣遵循。朝堂上下,咸从仪礼,服章之美,不逊中原。自其天皇帝以下,咸学汉语,以能唐言者为尚。虽有牧场。农耕亦重。潢水之河畔良田何止万亩?如此则辽之为华耶?为夷耶?”
赵莹一听,大怒道:“契丹禽兽也!《左传》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就是变个一千年也不是华夏!”他倒不是亲天策的人,甚至算是这个场合中少数忠于石敬瑭者,然而作为一个大儒,华夷之辨十分看重。见不得桑维翰如此为契丹张目!
桑维翰道:“岂不闻韩昌黎作《原道》云: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契丹既进于中国,则何尝不能为中国也?”
赵莹笑道:“耶律就是一个胡姓!他们就算穿上汉家衣裳,也不过沐猴而冠,欺瞒不了天下人!我对张龙骧也不尊崇,也无好感,但至少他是姓张的!总算是华夏之苗裔。”
桑维翰笑道:“一个张字,如何就能作为华夷之辩!若依此,大辽也是中国。”
“哦?”赵莹道:“这是什么道理?”
桑维翰道:“大辽之帝族姓刘,后族姓萧,此大汉帝、宰二姓也!如何不是中国!”
原来耶律阿保机很崇拜汉朝,便给自己取了汉姓,以耶律一族为刘,以配刘邦,以述律一族姓萧,以配萧何。若按这个传统,耶律德光应该叫耶律尧骨,或者刘德光,字德谨,称耶律德光那是胡姓汉名,十分混乱——但汉人无法接受他们改姓为刘,而尧骨这些胡名又十分拗口难记,因此普遍叫他做耶律德光。
赵莹倒也知道此事,笑道:“假姓罢了!天下谁不晓得!”
“原来赵相也知道假姓一说!”桑维翰道:“然则张龙骧起自西北,来源成谜,其自称姓张,请问谁知真假?”
他说到这里,目视范质!
不但是他,所有人都望向范质,要看他如何回答。
到了这时,范质也彻底洞明了桑维翰的真正目的。以桑维翰的智商,还不至于真的在这儒生满堂之地堂而皇之地为契丹辩护说它是华夏,那只会被众儒群起而攻,他之所以要将契丹拉进来说,最终的目的还是天策!
他就是要把水搅浑:契丹不是华夏,但天策也不是!
如果桑维翰能在舆论上成功定下此论调,那时契丹南下是入侵,天策如果东进,也一样是入侵!
若只是江山易姓,则臣民可以坐观其成,除了少数死忠,对大部分人来说换个皇帝无所谓。但如果是外族入侵,则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虽是到明末才总结出来的,但华夏两千年来面对蛮夷入侵时的抗争史,却足以为这八个字做上亿万倍的注解!
若天策唐军真的被定义为外族,那么天策未来所要面对的,将是十倍百倍的压力!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不见拔刀,不会流血,但其凶险之处,却犹在临潢府将要进行的那场胡汉决战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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