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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进展得出乎意料。当夜,狱卒再次来到天牢最底层。
他哗啦啦解下锁链,将牢门拉得大开,“君太师有请。”
依吩咐换了一身常服后,一名打扮斯文的长袍男子将叶离带到一个园子里,满栽矮树,郁郁葱葱。据说大理寺和刑部离这都不远,官员办公疲乏了,常来这里消遣小憩,因此花花草草修剪的很雅致。
叶离看见不远处有光芒笼罩,是座亭,四角攒尖顶,被灯笼打得亮堂。
亭中坐着一人,摆了一桌佳肴,还有酒香延绵。
领路男子的脚步滞留在亭外十步,他一人独自踏上台阶,彬彬施礼,“有劳君太师屈尊相见。”
君珑的视线几乎不瞧他,“坐。”待叶离坐到对面时,他从席边拎起一张面具扔到桌上,震得碗筷乒乓一响,“把面具带上,看着总觉得撞鬼。”
叶离笑而无奈,“太师太过抬举。这张脸是在下盗来的,东施效颦,不得神韵,再看也是不像。”他依话戴上面具,就此划清界限。
“你倒会说话。”
“错便是错,若非我走火入魔迷了心窍,怎会助唐非为恶。一把刀子害死了姝妃,害惨了七皇子,牵连了多少无辜之人,这张脸便是罪证。”叶离如此道。
君珑不为所动,冷一哼,“听你的意思,今日求见是来领罚?”
叶离道,“在下求见的目的和君太师来此的目的一样,是做个了结。”
“呵,胆子不小。”君珑嘲笑,“也罢,来都来了,说说你是如何揣测。”他笑意一收,唇边凝气一丝冰霜意,切切实实含着敌意。好像一字有误,便可直接将人割脉剜心。这是官场上无声的压迫。
狼狈逃窜了十几年,叶离有何可惧,“按大兴历法,叶某将功补过当无罪释放,三司延后待审无非是顾忌着君太师的意思。来来去去,终归要有了结,何须揣测。”
君珑不否认,“那你以为本师想怎么了结?”
叶离透着面具看眼前一切,他已经带了十几年的面具,确实疲倦无比,“论情理,叶某当初确实不知画中人是君太师,又逢生死绝境,无可奈何才出此下策。亏得这张脸,几次助叶某逃脱追杀,不然仅靠医术,怎么也撑不到今日和君太师说话。”
君珑用两指夹过对面的酒杯,斟满酒,“这几句有脱罪的意思。”
叶离苦笑,“幸事之外苦果谁知。令您生厌,也让甄墨记挂了十年,不知是福是祸。”
君珑呼吸一凉,手僵在壶把子上。他试图给予反击,却遍地寻不到说词来应对。
“世间情理总是各家有各言,叶某迫于无奈,君太师何尝不是无辜受累。情理若迁就在下,又置君太师于何地。正如方才所说,这张脸是罪证,不论怎么辩解都是在下盗了您的。这份债本该由在下来还。”叶离坦言,“任凭君太师处置,在下绝无怨言。”
“如果不是这张脸,早几年你就已经死在唐非刀下。能活到今日,是不该有怨言。”君珑松开酒壶,端视他,“可既然苟活了这么久,今次怎地肯痛快求死?正如你所言,三司判不了你的罪,再拖上一段时日就能出天牢。”
“走得出天牢,未必逃得过太师的五指山。”叶离心知肚明,“届时免不得颠沛流离,狼狈偷生,在下又是走回了老路,境遇想必比唐非在时更加惨烈。”
君珑冷笑,“你怕了?”
“再怕也熬了十年。人活一世,总有些东西比命重。”叶离坦言,“堂堂男儿岂能旁观妻子忍辱负重,独自苟活。”
君珑总算听到了重点,瞪向他,憎恶分明,“我真当你为了保命,一味拿了女人来顶罪。”
雨过天晴,涤荡过的庭院花草都干净清爽,尤其当空一轮月,皎洁明丽,残缺不乏美意。叶离该说的都说完了,以倏忽之身,不知能弥补几何。他望了眼刚升起的月亮,心说最后能看见这副美景已算老天厚待。
他垂着双眸站起身,郑重在桌旁跪下,“叶某愿独担所有罪责,任凭君太师处置。只望您宽宏大量,莫要为难甄墨,也请放过叶欢。”
风一吹,撩起雨后清香,缠绕绵绵酒香。
君珑颔首,“可以。”他将斟满的酒推了一杯到叶离面前,“把这个喝了。”
天牢门前的油台上火光冲天,官兵死气沉沉的连始终不为所动,连说话也是硬着脸,“三司判处叶离无罪,戌时释放。后来上面传下话,提前一刻钟将叶离领走了。你们晚了一步。”
“走了?!”漪涟大为吃惊。
得知叶离将被无罪释放,她和陆宸赶在戌时前来迎接,还在酒楼准备了一大桌好酒好菜替他去晦气。结果空等了一盏茶,人影无踪。
听见是‘上面’传下话,陆宸预感特别强烈,“跟谁走的?”
官兵硬邦邦的回答,“听闻是君太师的人。”
他懊恼咒骂,“混蛋。”
烈酒入口辛辣,吞咽时喉咙隐隐发疼,穿过食道入胃,所到之处皆是火辣辣的滋味。叶离不禁皱起眉头,坐下后忙换了一口气。
君珑眼睁睁看他喝下去,眼神里淡一分寒意,多一丝迷茫,“还真是毫不犹豫。”
“在下没得选择。”叶离感觉胃里如火烧般的难受,有股劲在乱窜,好像不留神就会翻涌上来,以致他说话不得不压着劲,“这是北方的烈酒,名不虚传。”他从不喝烈酒,这是头一遭,大概也是最后一遭。
“滋味如何?”
“亏得酒味重,尝不出药味。死的糊涂点也好。”
君珑作势的笑容越隐越深,意味越酿越浓,“漂亮话谁都会说,心里当真情愿?当真没有一丝怨怼?”
叶离下意识捂着胃,“罪魁祸首还能怨什么。”
君珑不屑,“那番鬼话不过是你为了甄墨故意揽罪,真当本师会信!”
叶离切实有私心,无话可驳。
不知触及了哪根神经,君珑厉声质问,“你肯为她死,她肯吗?她像糊弄傻子一样唬弄了你十年,为的不过是一张人皮面具。说白了,你与傀儡有何差别,甚至连‘叶离’这个名字都不为你所有。”
十年情爱到头来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叶离怎么可能无动于衷,“的确,名字也好,容貌也好,本非在下所有。然而十年光阴却不是全然虚假,至少在下还有欢儿。”
君珑不以为然,“冠冕堂皇,这样虚伪的话真亏你说得出口。得知真相之时,你难道不曾恨过我,不曾怨过她?怎么值得为她再搭上性命!”
说来很矛盾,叶离冒名顶替做了十年的君珑,到底谁是谁的孽,谁是谁的祸?
来此之前,他也曾扪心自问,这一去究竟值不值得?
然而,他终归是来了,没有答案,“一旦计较值与不值,这份情爱便不值了。”
心弦一触,君珑眼神闪了闪,带着迷离游向对角的灯笼。
朦胧的黄色光芒像极了那年的杏叶,在秋季的日光下闪闪发亮,或归青山绿水间,或留幽幽深宫中,舍取间迷茫不定。他记起了当年的声音,恍然明白,方才那些质问叶离的话便是他想要质问自己的。
“斗胆一问,换做君太师,是否能够毫不犹豫替她喝了毒酒?”叶离开始出现头晕之症,临死前,且任性一回。
君珑目光悠长,深思后,他的回答出乎意料的笃定,“不能。”
正如十年前,他无法陪她共赴山水,十年后,他同样无法为她举起一杯毒酒。
而十年的执念和不甘是因为没有一个理由说服自己。
他求的,就是一个了结。
“走罢。”他道,“越远越好。倘若再让本师看到这张脸,必定将它活剥。”
叶离以为自己毒发出现了幻听之症,诧异之余原地未动。
君珑不悦,“还要本师亲自起身恭送你不成?”他见叶离的瞥向酒壶,轻蔑笑道,“本师杀人向来喜欢捅刀子,细想毒酒也实然不错,能看人垂死挣扎。”他拿起另一只盛满佳酿的酒杯一饮而尽,“可看你这张脸,本师怕会做噩梦。”说完将酒杯重重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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