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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里拼出来的功名,轮到如今儿孙们,穿得体面了,吃得精细了,言行举止有了规范,骨子里的血气,却是丢了个一干二净!
难怪柔然那些虫子敢公然犯边,要先帝在时……不不不,是先帝的先帝了,莫说犯边,怕是大气都不敢乱喘,生怕惊扰了先帝,来个御驾亲征……老人忆起昔日荣光,枯黄的面上泛起一丝血色。
陆家的男人和女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老妇人积威多年,“她总是四丫头的亲祖母,害不了她”,他们这样互相安慰和自我安慰着。陆静华听见叔伯父亲、母亲的脚步碎碎,退了出去。
房间里就只剩下她和祖母。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陆静华觉得背上有条冰凉的蛇蜿蜒而下。她是畏惧祖母的,她打小就听长辈念叨过祖母的事,那些和男人一起上战场的传说,在年幼的陆静华眼里,祖母的满头银发,都是钢丝铸成。
她会杀了她么?这个念头浮上来,很快又被压下去。不会的。就算她不怜惜她身上流着她的血,总还要顾念陆家满门。
到这个地步,她陆静华,已经是陆家不可缺少、也不敢开罪的人物。陆静华不知道自己的这个想法是什么时候萌芽,什么时候生长壮大、开花结果,到繁茂不可动摇——但是贺兰初袖是知道的。
空气压着她,就如同道士的符篆,她是被镇压的小妖。
许久,方才听到祖母的叹息,也许是目光移开了,在陆静华感觉里,那就像是有人揭下了她背脊上的符纸。不知不觉松了口气,卸掉的重量沉如山。
“你……”祖母慢慢地说:“你去见了谢家那孩子么?”
从“谢”字出口,陆静华的心就被揪住,到最后一个字落音,她咬紧牙关,应道:“是。”
声音微微有一点不自觉的变形,但是并没有抵赖。母亲说的对,这座宅子里,没有什么,能够瞒过老祖母的耳目。虽然她已经老了。她已经这么老了,但是她才是这座宅子的主人,她的儿子们,她的孙子孙女们,也许有着更为热烈和活泼的生命力,但是抡起强悍,谁都不及她。
她就像是个年老的妖怪,坐在时光的尘埃里,手里攥一只灰扑扑的口袋,口袋里装着她全部的儿孙,他们挣扎,而无能为力。她不会放手。
陆老夫人看着脚边的孙女,她垂着头,避开她的目光,但是背脊挺直。她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她越是极力隐藏,就越是欲盖弥彰,她觉得她老了,她该放手,无论是对她,还是对陆家。
那也许是对的,如果儿孙辈里有能够挑起大梁的人。陆老夫人扬起下巴,绷紧的下颚略略成方形。不能放手,就是因为这群没用的东西。她并不看好就要做皇后的孙女,她从来就没看好过她。
如果不是她的母亲苦苦哀求,太后的寿辰,原本轮不到她进宫,老人的思绪飘得有些远,虽然她不清楚宫里发生了什么,但是她有自知之明,知道如果不是阴差阳错,皇后这顶桂冠,是无论如何都轮不到她的孙女。
她如今是飘在云端上,她不知道自己其实是躺在砧板上,整个陆家都被她拖到了砧板上……她极力想要扭转这种形势,但是儿孙们都被眼前的富贵糊了眼,不知道大难临头,如果谢家……如果谢家能够被拉下水,也算是一线生机,这就是为什么谢家那孩子在赏花宴上出事,她明知道四丫头脱不了干系,却并未深加责怪的原因。但是……老人微叹了口气,她的儿孙们不知道富贵之险,她是知道的。她想要掌好最后一次舵,但是看儿子们和四丫头的反应,怕是已经力不从心——她会成为皇后,无论谁来阻拦,都是陆家才仇人,哪怕是她。
早三十年,她会干脆利落解决掉这个丫头,但是她老了。人老了,就免不了心软,心软,就免不了出错。
老人闭目再想了一会儿,好在皇帝终究是想要用陆家的,她还有时间。陆家不止一个孙女,孙辈中,也不是没有可造之材。只要再缓个一年半载,四丫头碰了壁,吃了亏,栽了跟头,就会知道错了。
“肯认……就还好。”老人低低地,对自己说。四丫头虽然有许多不足,总还有这个好处。一个守成的上位者,可以不聪明,可以出错,但是至少,至少他须得有担当,有认错的勇气。
没有人会、也没有人敢为一个没有担当的人卖命。
“你起来。”陆静华听到的就只有这三个字,然后是祖母语重心长的教诲:“再过几日,你就要进宫了,宫里不比家里,不可以再这样任性妄为。”
“任性妄为”就是对她私下去见谢云然这件事的定性,定性得这样严厉,但是祖母竟然没有责打她。
——陆家将门,不似那些书香门第,说到惩罚,不过禁几天足,少吃几顿,抄几卷佛经,至多不过祠堂里跪上几天就蒙混过关。陆家行的是军法,从伯父到小叔,陆静华没少见他们挨打,就是出嫁了的姑姑,赶在祖母气头上,也逃不掉一顿,更何况孙辈……陆静华当然也是挨过打的。
这次闯了天大的祸,竟然连责骂都没有,陆静华心里是松了口气,也越发慌慌地没个着落。祖母不惩罚她,也许是看在她过几天就要进宫的份上,也许是因为……因为什么?陆静华自己也想不明白。
祖母是陆家的定海神针,她忽然撒手不管,陆静华雀跃之余,很难不生出惶恐。
后来的每一天,都像是在火上烤,不知道祖母会有什么后着,会不会横生枝节……都没有。终于到了今天,陆静华长长叹了口气,外人看来的风平浪静,在她心里,无异于翻过九九八十一难。
“姑娘,时辰到了。”门外传来珍珠的声音,这是唤起。
陆静华去谢家见过谢云然事发之后,豆蔻就被带走。好在祖母没有格外为难,陆静华求了母亲,眼见着她许了良人方才落的心。珍珠原是母亲身边的婢子,老成持重,虽然不及豆蔻贴心,也是个好的。
陆静华说:“进来。”
婢子、嬷嬷们鱼贯而入,上妆,梳发,点唇,贴花黄,然后穿戴。陆静华口里含了参片,一整套繁琐的程序下来,并无半分疲态,相反,目光灼灼地,精神焕发。也许是人逢喜事罢。
但是底下也有说,是天生的娘娘命格才撑得住。
陆静华听了微微一笑,今儿是她的好日子,决不能出半点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