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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未来,又或者是对自己已经成就的过去,做过的事已经做过,不论有没有参与,她依然无法改变这个事实:按照常理,栓儿必定是帝国的继承人。维护他的上位,乃是大义所归、名正言顺。
可谁来决定栓儿——又或是襄王,适不适合做天下之主,有没有那么多智慧来处理那些繁杂的政务,去识破这些狡诈的大臣们呢?若是他们没有这样的能力,那么,这天下又将如何?
大事底定,乾清宫内不知在进行一场怎样的对话,也许对话结束过后,太后还能保有足够的权威来维持自己在后宫的绝对统治,若是如此,徐循也不奇怪。时至今日,她已经不再拥有插手朝政的底气,然而,若只是想保住后宫,辅臣们未必会不给这个面子。一来,此乃天子家事,外臣不敢过问,二来,她毕竟还是大行皇帝的母亲……多年媳妇熬成婆,太后已经拥有了非常雄厚的本钱,供她挥霍。等从乾清宫回来以后,她腾出空来,必定会处理自己这个幕后黑手,徐循心知肚明:皇后就算力保,又能保她几分?早在说出此事以后,她就明白,自己已经是命悬一线、生机渺茫了。
说出这件事,并非是因为皇后,即使她当时已经走投无路,恨不得提前自尽,来保留一点尊严,徐循也不会因此而被她打动,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她的荣光。——与其说是她被皇后打动,倒不如说皇后若跳下井去,栓儿就真的再没有一点机会了。皇后如今在这宫里的优势就只有两点,第一:她是绝对不会被殉葬的,太后无法以任何合理的借口把她除去。第二,她是栓儿的母亲,养育栓儿名正言顺,可以辣气壮地过问栓儿的起居。
皇后一去,太后立刻就能处死她徐循,宫中只余静慈仙师……到了那一步,还能指望仙师为栓儿做什么?
她不知道襄王能不能做个好皇帝,就如同她也不知道栓儿能否胜任这艰难的重担,但在那一刻,本能取代了狼,一番话脱口而出,再没有收回的可能,她是真的‘随心所欲’,用心给自己下了决定。
也许正因为没有经过思忖,此时才会如此不安,才会反复自问,就算狼已经再三地给出了回答:谁也看不穿未来,谁也不能断言谁是更好的继承人,但越是如此想,徐循心里便越是惊慌。她以前从未考虑过此事,只觉得天经地义、自然而然,此时却不禁要问,如果连她这样时常能见到栓儿,对他有几分了解的人都无法确定他是否能胜任皇帝的位置。那么,难道这些大臣们就能够如此肯定吗?
答案当然是不能,打从栓儿落地,和他们之间唯一的交集也就是受过他们的朝拜,受过两三个翰林的教学,这些大臣们了解他什么?绝大多数人连他长什么样都不清楚。这一点有脑子的人都能想得出来,他们维护的是纲常,是正统,是皇帝的长子必定要登基为帝的铁则。
至于这登上帝位的人秉性、能力如何,他们似乎并不在意。徐循不知这是自己的臆想,还是有根有据的推测,但她以为,若是栓儿不能适任,甚至是倒行逆施,此刻拱他上位的所有人心里也不会存有愧疚,因为维护正统登基是他们的事,皇帝是什么样的人那又是另一回事,皇帝能胜任,好,国运昌隆,皇帝不能胜任,那便是天数已尽、气运转衰——但他们依然会为这个不能适任的嗣皇帝忠心耿耿地服务下去,就像是当年建庶人城破焚宫,多少人跟随自尽一样,用自己的生命,来全一段为后人歌颂的佳话,成就忠义的美名……没有人会想要去动摇嗣皇帝的统治,将他罢黜,这一点也能理解,臣主废立,对国家极为不祥,她甚至也理解他们以身殉主的所谓美德,她只是不理解,为什么这些大臣在做出选择的时候,似乎从无一点犹豫,似乎从来也不考虑嗣皇帝也许根本不适合当皇帝的问题?他们就只是……就只是仿佛非常坚定地认为,皇帝的儿子,天生就能做个好皇帝。
这是何等轻信的判断,何等轻浮的坚信,何等荒谬的推理?
她自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许多事情,已经品出了世事的三昧,已经看明白了在这些锦衣玉食的生活背后,传说中为人极度艳羡的宫妃们,过的究竟是怎样一种生活,可直到今日,自己真的把手插进传承大事,真的开始考虑以后,徐循才惊悚地发觉,原来她从前以为高高在上,以为地位牢不可破,怎么折腾都是赢家的太后和皇帝——这皇权的代表,这万人仰视的对象,终究也不过是繁华下的一场空梦,这皇城,这江山,就像是漂浮在海上的一叶孤舟,荡荡悠悠、无依无靠,莫看此时繁花着锦、烈火烹油,热闹到了极致,转头来一朵浪花,也许就是一场空!
从前读史,看朝代兴衰、江山更迭,只觉是忠奸相斗,气运起伏。再强盛的王朝,也有些从开国时就埋下的隐患,西汉亡于外戚,自吕雉始,东汉亡于豪强,自度田失败始,一旦运数到了终点,气运无法再镇压忧患,王朝便由盛转衰走向灭亡……如今徐循才知道自己想得有多天真,原来以为,国朝自太祖到如今不过五十多年,还是走在向上的道路上,到如今才知道,原来每一个世代交替,都等于是一场豪赌,更可虑者,这皇位意味着多大的负担?这些年来经年累月地在乾清宫服侍,她也算是看明白了这点——非是人中龙凤,她不信其能安坐江山。
这就像是一个人不断地在掷骰子,指望每一把都掷出个六点……除去开国太祖以外,到如今是掷了四次,第一次算是掷了个一点,余下三把,运气都不错,掷出的都可算是六点,可往后呢?一个赌手就是运气再好,又有多少几率能连续不断地掷出豹子?
如今看来,国朝的败亡,随时可能发生,谁也不知道下一把会掷出几点,不过,事不过三,已经连续掷出三把了,这第四把再掷出豹子的几率,似乎已经是微乎其微。栓儿天资似乎有限,也不知教育结果会是如何,襄王虽有贤名,但从未接触过实务,又如何去证明他有理政的天分?让他上位,倒不如让首辅改姓归宗,加入皇家再登基上位,那才能算是有几分把握。
——不过,就如今来看,掷出这一把的人还并不是栓儿,而是在他成长以前,代替其垂帘听政的那一位,就不知道这一位是太后,还是皇后了。
拿眼看了看犹带几分焦虑的皇后,徐循暗自摇了摇头。皇后这人,才能是有点,也不能说是不果决,甚至于她的许多性格特质,都很适合参与政治,不过合适却并不意味着适任。国朝后宫,除了太后以外,没有一人有参政经验,就是太后,对那些官场情弊,又岂能说是了然于胸?皇后在宫里这巴掌大的地方管管家还行,若是被推到政坛上,又有太后在旁窥伺,只怕表现得不会尽如人意。整个后宫包含她徐循自己,没有一人够资格走到前台,和那些老奸巨猾,有时竟能摆布大行皇帝,与其近乎平等博弈的阁臣过招。
但在栓儿长成以前,不论是廉颇老矣的太后,还是经验不足的皇后——不论选了谁垂帘听政,这人也只能是硬着头皮顶上去了。
想到此处,徐循连一丝欢笑的心情,都是欠奉。她几乎是恍惚地望着门口,等待着那最终的、确定的消息。现在,人是都进去了,可在里头说了什么,却还是个秘密。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有一人拭着眼泪奔了进来,一进门就跪到了皇后身边。
“禀娘娘,老娘娘方才让太子坐上宝座,”这宫女红着眼圈,心中显然也极为激动,她仰着头望着皇后,一字字极为响亮地迸了出来。“指太子曰——‘此新天子也!’”
随着她的一句话,低低的哭声,顿时响成了一片,周嬷嬷泪水涟涟、红头涨脸,上前连连磕头,“娘娘,老奴、老奴恭喜——”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皇后虽然也是差些软了下来,但表情却依然严肃,她喝了周嬷嬷一声,“未亡人又何喜之有?”
一句话,顿时压住了周嬷嬷不合时宜的表现,皇后望向那宫人,迫不及待地往下追问,“可曾听说——可曾听说是由谁垂帘听政?”
那宫人顿时一怔,她很自然地回道,“奴婢退出来时,大人们还在大礼参拜……”
“还不快去打听!”周嬷嬷倒也的确不愧为皇后心腹,一骨碌爬起身,忙又上前威严吩咐,小宫女磕了个头,又自转身飞奔了出去。
她这一走,皇后终于是忍不住心中的兴奋,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忐忑之意,已是溢于言表,徐循坐在一边看着,也能理解她此时的心情。——若按孙氏自己来想,她走了这一辈子的背运,似乎到了今日,也总该时来运转了吧?
这一等,又是半个时辰,这回却是个小内侍来报信,“回禀娘娘,三杨学士请老娘娘垂帘听政、临朝称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