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级去看待另一个阶级,所以李栋对剿灭造反没有二话,并且不遗余力,哪怕后世的史书给他冠上一个“血腥镇压农民起义的刽子手”之类的名号他亦无怨无悔。
然而他镇压的对象里,绝对没有手无寸铁的百姓。
襄阳城破时的一幕幕仍在他脑海里反复浮现,城内不论妇孺,小孩还是老人,敢拿起兵器对抗官兵者一律被当场斩杀,毫不留情。那些哭喊嘶吼的声音至今仍在他耳畔萦绕。
太惨烈了,杀反军和杀百姓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同样的鲜血喷涌,同样的头颅乱飞,李栋真不明白,面对那些衣着褴褛凄苦无依的百姓,士兵如何能够挥舞武器。
坐在帅帐里近两个时辰了,一份战后捷报奏疏李栋却怎么也写不下去。这份捷报里面的血腥味太浓了,以至于李栋看到面前的雪白纸张都有一种想呕吐的冲动。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及时制止了秦军将士对襄阳屠城的想法,只斩杀了三万余拿着兵器抵抗朝廷的百姓,城中十余万百姓受尽惊吓。却保住了性命。
颓然叹了口气,李栋站起身,索性放弃写捷报了。
叫人将随军文吏召进帅帐,李栋决定这份捷报由文吏代劳,他实在是写不下去了。
伤亡数字是触目惊心的,秦军将士战死一万六千余,反军全部战死……亲身经历甚至亲自指挥了这场攻城战,李栋才切实感受这并不是一串冰冷的数字,它们代表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永远消逝在世上。而史书上对这场战争的描述顶多只有一句“崇祯七年冬月,襄阳民乱,护国公李栋奉旨征讨,腊月初。平。”
多么的轻描淡写,死的活的。哭的笑的,满怀激烈的,绝望嘶喊的,史书里完全不会提及,一句话便带过去,历朝历代的史书,全部由这一句句冰冷无情的话组成。
营中李卫,曹变蛟等诸将齐赴帅帐庆贺,共祝襄阳大捷,他们的脸上喜气洋洋,丝毫看不出任何悲悯之色,心里都在盘算着自己的军功,期待着升官加爵,他们的心和史书一样冰冷。
…………
知道自己心情的只有跟随多年的老兄弟,张大狗就绝对不敢在李栋面前露出一丝喜意,他知道王爷,或者是兄长的心情很不好,不敢触霉头。
诸将散去,张大狗小心翼翼凑近:“兄长,梁红玉被我派兵拿下了,此时正关在离帅帐不远的营帐里,我派了重兵看守……”
李栋脸色一僵,沉重叹了口气。
又是一桩天大的麻烦。
“她……还好吗?”
“不大好,城头寻短见被揪回来后不吃不喝不说话,整个人好像没了三魂六魄似的。”
张大狗看着李栋阴沉的脸色,小心试探道:“兄长若不想见她,属下这就命人给她戴上重枷镣铐,押解京师,朝廷对造反逆首的处置,大抵是被凌迟吧……”
李栋脸颊微微抽搐,最后长叹道:“带路,本公见见她。”
张大狗急忙转身出帐。
梁红玉很狼狈,这是李栋所见过的她最狼狈的一次。
不合身的铠甲已卸下,身上只着一袭白色囚服,头发凌乱的披散着,枯槁发黄的发质显示她造反的这些日子过得并不好,手脚戴上了重镣,对待朝廷钦犯任何人都不敢大意,不仅如此,秦军精锐还将关押梁红玉的营帐团团围住,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当然,也飞不出来。
张大狗果然是自己的兄弟,虽然对梁红玉有天大的仇恨,却对梁红玉显然留了情面,虽然她被锁拿无法动弹,但帐内还是烧着一盆炭火,整个营帐温暖如春,哪怕穿着单衣也丝毫不觉得冷。
李栋走进营帐,第一眼便看到梁红玉呆滞空洞的目光,目光里没有任何色彩和波动,仿佛被抽走了魂魄的死人一般。
张大狗识趣地将帐内四名看守她的士兵叫走,众人恭敬退了出去,帐内只剩李栋和梁红玉二人。
梁红玉蜷缩在营帐角落,面前摆着一个木制食盘,盘中一碗米粥和三样小菜已冷,却显然没有动过。
李栋定定注视她许久,叹息道:“你至少该吃点东西的,这样不吃不喝是在跟我赌气还是在惩罚你自己?”
听到熟悉的声音。梁红玉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色彩,扭过头看着那张令她笑过多少也哭过多少次的脸,痛楚再次袭上心头。
“李栋,你是来嘲笑我这个败军之将的吗?”忍住心痛,梁红玉俏脸闪过讥诮。
李栋苦笑道:“我没那么无聊,你我各为主将时不妨各出机谋,各凭手段,如今尘埃落定我再来嘲笑你,这种事我大概做不出来……”
梁红玉沉默。眼泪扑簌而落。
“兵败城破之时,你们为何要救下我?让我陪着无辜的百姓死去不好吗?只有这样才能减轻我的罪孽之万一,为何你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
说起无辜百姓,李栋的语气不觉有了几分冷意:“三万余百姓死于此战,你就算要死。也该留一句交代吧?”
梁红玉泣道:“李栋,不管你信不信,其实我早想放弃,攻城之时我的帅旗已倒下我都未曾想过将它再扶起来,城墙已塌,援兵不至,我已心灰意冷了。然而一位普通的老百姓不顾生死将我的帅旗重新立了起来……李栋,你我皆是领兵之人,你告诉我,战事进行到这一步。你我还控制得住局面吗?攻与守已不仅仅是主将的意志,而是两支军队的意志!李栋,我拦不住百姓的慷慨赴死,真的拦不住啊……”
“你在为自己开脱?”
梁红玉忽然变得激动起来:“我开脱什么?城破之时我已没打算活着。我有必要开脱什么?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襄阳百姓这些年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百姓们早已没了活路,我梁红玉站出来,为自己的野心也好,为黎民百姓的福祉也好,总之他们看到了盼头,所以愿意为我赴死,朝廷兵锋势不可挡,城破之时我已无力保住百姓,于是拔剑自尽,这就是我给他们的交代!”
激动地看着李栋,梁红玉泣道:“李栋,我从不否认我有错,我对百姓造了孽,所以我只能自尽偿命,然而凭心而论,这些百姓若不是因为朝廷把他们逼得没了活路,他们肯舍生赴死到如此地步来帮我这个造反的人吗?我是一颗邪恶的种子,然而是谁给了我这颗种子生根发芽的土壤?”
李栋浑身颤栗不已。
这是个永远无法明辩黑白的话题,朝廷剿贼是天经地义,官逼民反也是天经地义,三万多条人命,到底是谁的错?或许只有百年后的后人们才能站在公正的立场上给出一个正确的评价。
梁红玉凄苦一笑,道:“李栋,这是一笔烂帐,算不清的。如今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我希望能死在你手里……”
李栋咬咬牙冷冷道:“你会得到怎样的死法自有朝廷律法来决定,可以肯定的说,你死定了。”
梁红玉垂头道:“李栋,我死了你肯收敛我的尸骨么?我不想当孤魂野鬼……”
李栋心中又感到久违痛楚,冷冷道:“相识一场,我做不到无情无义,你死后我不但收敛你的尸骨让你入土为安,而且每逢清明和忌日,我会在你坟前祭奠烧纸……”
梁红玉凄然一笑:“多谢,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人,恨只恨今生咱们的缘分太浅薄……”
久抑的情感如洪水决堤般爆发,李栋露出罕见的狂暴之色,忽然伸手狠狠甩了她一记耳光,啪的一声脆响在营帐内久久回荡。
揪住她的衣襟将她整个人提起来,李栋嘶声咆哮:“梁红玉,你为什么要造反!为什么不肯安安分分当你的神医!为什么学不会贤良淑德安静的待字闺中!为什么我偏偏会认识你!为什么……”
两片冰冷的唇瓣忽然印上李栋的嘴唇,李栋睁大眼睛看着泪流满面的梁红玉,冰凉的嘴唇尝到了泪水的咸苦和鲜血的腥涩,一如他和她坎坷的缘分。
一吻封缄,爱仍飘摇。
直到唇瓣离开李栋的嘴唇,李栋仍如梦中般缥缈,梁红玉却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