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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小白一扬手,道:“把那位高财主请过来给公爷见礼!”
话音落,一位神情惶然的中年男子被陈家陈家拎到了陈生面前。
高财主一脸畏缩地站在陈生面前,身子还不时地瑟瑟抖几下,保养得白白胖胖的面色,却穿着一身很不搭调的粗布衣裳,看起来活像偷土八路地雷被现场逮住的汉奸。
陈生笑得很温和,春风般和煦的笑容里,藏着一丝谁都不曾发觉的冷意。
很有意思,自从来到昌平,简直开了眼界,什么乱七八糟的诡异的神秘的事情,都被他碰上了,连半路捡个地主都是那种畏畏缩缩一副干了亏心事的样子,好好的昌平,它到底怎么了?这里面的水到底多深多浑浊?
恍惚间,陈生发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当初的西北,那个荒凉的,贫苦的边城,当初赴任时,西北也是表面上一潭死水,内里却是暗潮涌动。
昌平……也是如此吗?如果是,到底是谁躲藏在暗地里兴风作浪,搞风搞雨?
思忖万千时,那位高财主已朝他躬身行礼。
“小人高有财,拜见这位贵人……呃,这位公爷。”
陈生笑了笑,侧身示意道:“来,先见过太子殿下。”
高有财一抖,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讷讷道:“太子殿下?”
陈生微笑道:“对。”
身后的朱厚照很配合地仰头望天,不可一世的模样,高冷范儿越来越熟练了。
高有财扑通朝朱厚照跪下,颤声道:“小人拜见太子殿下。”
朱厚照哼了哼,仿佛从鼻孔里发出两个高傲的单音:“免礼。”
接下来的对话,朱厚照就完全成了一件昂贵的摆设,虽然架子端得很高冷,但对话的内容和节奏已由陈生完全接手,朱厚照则保持仰头望天的高傲姿势,一脸高处不胜寒的寂寞。
“请问高员外是昌平何方人氏?”陈生微笑问道。
高有财神情畏缩道:“回公爷的话,小人是昌平花鼓村人,小人往上三代皆住在花鼓村……”
陈生点点头,接着笑道:“看高员外的样子,想必家境颇丰吧?家中多少亩地,多少庄户?”
“小人不争气,三代所积,地不过千亩,庄户不到四百人。”
陈生露出钦佩的表情,拱了拱手道:“看不出高员外竟有如此庞大的家业,了不起呀!这两年地里收成如何?”
高有财老实答道:“前两年还成,交了官府的租子后尚有数百石存余,只是这两年年景不行,风不调雨不顺的,地里收成也少,虽说官府也给减了租,但也只是堪堪保住了家里和庄户们的温饱,至于今年……”
高有财神情灰暗地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陈生仍旧笑容满面:“今年的年景自然更不行,高员外怕是都没有攒下链式吧?”
高有财黯然叹道:“前些日子战事不断,毁了不少庄户的房子,还压死了几个人,那时小人就觉得怕是兆头不好,果不其然,这朝廷发来的救济粮也让人家抢走了……”
“庄户们吃着家里所余不多的存粮,眼巴巴盼着老天开恩给条活路,存粮越吃越少,最后庄户一家一家的开始断粮,小人咬着牙开仓赈济过几回,可是,小人家存粮再多,也顶不住几百号人天天吃呀,后来,大家都绝望了,于是慢慢的,有几家庄户来给小人磕头,说是不能在村里等死了,要带着家小出去找活路,有了一家就有两家,庄户们都来向小人告辞,小人想拦,可……怎么拦?拦不住啊!拦住了就要养活他们,小人家里的粮食能养他们多久?”
高有财说着,忽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五尺汉子哭得无比凄惨,令人心酸。
陈生也忍不住黯然叹息。
庄户有庄户的苦,地主的日子其实也并不好过,不是说家里有人有地就可以过舒坦日子的,既然是地主,就得承担起责任,家里有多少庄户就得承担多少人的吃喝拉撒。
这年头民风朴实,有逼着杨白劳卖喜儿的那种无良地主,但是毕竟少见。在这个讲理的年代里,无论任何阶级,他们的道德底线明显都很高,不但不敢干丧尽天良的事,还得勇于承担,这样才能赢得庄户们的心,让庄户们死心塌地给你干活交租。
看着眼前哭得凄惨的高有财,陈生由衷感到同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已做得很不错了,时也运也,无可奈何,尽力了便无愧于心。”
高有财擦了把泪,道:“太子和公爷见谅,小人实在是忍不住……”
陈生点点头,道:“好,高员外继续说,你家的庄户差不多都走干净了吧?”
高有财叹道:“对,走干净了,没法不走,一整年的生计断绝了,死赖在村里难道眼睁睁看家里的老人浑家孩子都饿死吗?好好的家,上千亩天字良田,几百号庄户说散就散了,小人每天都站在村口,看着庄户们携家拖口离开,最后走得一个不剩,后来听说昌平闹匪,有流民抢掠富户,小人也担心没个好下场,先让仆人送走了家小,然后藏匿了钱粮,小人也离开了村子,害怕被流民抢了杀了,小人不得已扮作流民的模样……”
陈生沉吟片刻,缓缓道:“最后一个问题……高员外,你家的庄户都离乡逃难去了,你可知他们都去了哪里?”
高有财脸颊一抽,眼中迅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转瞬即逝,很快恢复如常,只不过陈生眼尖,成功地捕捉到了不正常的那一瞬。
陈生脸上绽开了笑容,笑得很玩味。
很好,越来越有意思了。
“小人……只是庄户们的主家,却不是他们的老爹老娘,他们离乡逃难,小人深觉对不起父老,怎有脸问他们的行止,再说,都是乡下愚民,活得懵里懵懂,有的庄户临到上了路都怕是没个具体的方向,浮萍似的走到哪里算哪里,公爷所问,小人实在不知啊……”
陈生深深看着他,悠悠道:“高员外果真不知?”
高有财苦着脸躬身道:“小人怎敢欺瞒太子殿下和公爷?确实不知。”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不知盯了多久,久到高有财脸色越来越白,额头渗了汗,神色也越来越不自在,陈生这才打破沉默,笑道:“好,该问的都问了,叨扰高员外了,高员外远来辛苦,这便在昌平城里住下吧,放心,官府管吃管住,不顺心的话,给你派两个仆人也行。”
“啊?住……住下?住,住哪里?”高有财吃惊地道。
“当然住县衙里……”陈生严肃地道:“太子殿下和本公初来乍到,对昌平一无所知,你也看到了,这里搭起了棚帐,收容赈济逃难的乡亲父老,秦县令忙得脚不沾地,无暇顾及我们,难得遇到高员外这样的本地人,殿下和本公正要仰仗高员外这几日领我们领略昌平附近的风土人情呢,高员外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