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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留有听从指示的判断力,他茫然地望着垂到眼前的一线生机。钢索开始为卷线器所牵引,包覆于伞状冲击波的太空梭船体在巴纳吉眼前变得越来越大。想着要尽早脱离灼热的中心,自动运作着的“独角兽钢弹”使劲抓起钢索,主动靠近了伸出援手的太空梭。
让自己的心来决定所有事——塔克萨的这句话,忽然在巴纳吉冻结的心中浮现,他微微扬起了自己松弛的脸颊。我的心正在操作着这家伙。我的心正不顾颜面地大叫,我想活下去,我想得救,还把救命的钢索拉到了眼前。即使被后悔到想死的罪恶感所苛责着,结果生存的本能还是有限发挥了作用。自己贪婪地追求生存的心,正拼了命地紧抓着钢索。
自己的心真是肤浅,巴纳吉对此感到不齿。明明自己杀了奇波亚,明明自己从提克威等人身边夺走了他们的父亲。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必要下杀手。奇波亚先生只是张开了身子,想要守护住“葛兰雪”而已。我却朝他开了枪。我仗着自己的愤怒,朝毫无抵抗的机体开了枪。这件事是机械做的?还是被机械吞没的心做的?或者是机械在听从心中的命令后做的……?
哎,我已经完全搞不懂了。我什么都不想再思考。只是一下子也好,我想休息。只要让机体爬上那艘太空梭,自己就能休息了。躲进冲击锥之后,就可以桃李灼热的气流旋涡。只要自己能抵达那里的话——
“……纳吉,巴纳吉·林克斯。你听得到吗?”
头盔内藏的无线电发报机传出声响,而从杂讯中冒出来的就是这阵声音。这不是太空梭船长的声音,也不是接触回路的声音。这道声音是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巴纳吉微微抬起脸,并且将目光游移向左右两边。
“亚伯特·毕斯特就坐在『克林姆』上头。听好了,你绝对不能信任他。要是能平安冲入大气层的话,就马上远离开太空梭。你绝对不可以听从他的指示。”
语气中带有痛苦的说话声又持续传来。虽然系统上显示着,发讯来源是“拟·阿卡马”,不过巴纳吉记得自己曾在其他地方听过这声音。是哪个打算搏命对战舰发动攻击的ms驾驶员——这个声音是来自那个只顾单方面把话说完的男性,他讲话的预期,就好像认识自己的父亲一样。尽管巴纳吉朦胧地如此回想起来,对方讲的某句话却造成了更强烈的印象,那句话开始在巴纳吉的脑袋中翻腾,他戒慎恐惧地反刍起那句扎进自己胸口的话。
亚伯特·毕斯特……毕斯特?
“亚伯特是照着财团的指示在行动的。你的父亲,卡帝亚斯·毕斯特也是被他所杀。他们害怕『拉普拉斯』之盒会落入外人的手中。为了避免那样的事态发生,他们肯定会对你……”
只留下被人突然切断的声音,无线电的通讯中断了。虽说是进入了无法对外通讯的领域,这种中断的方式仍显得唐突。心中点起了些许试图振作的光明,巴纳吉把手伸向通讯面板,而说着“我也没办法”的另一道声音又让他停下了动作。
“没有『盒子』的话,财团就不能存续下去。可是,那个人却打算把『盒子』带到外面。”
像是从混沌沼泽中透出来的这段声音,让巴纳吉太空衣底下的皮肤竖起了鸡皮疙瘩。确认过声音是由太空梭的接触回路传来的之后,巴纳吉竖起耳朵,细听起亚伯特听来有些写亢奋的声音。
“那个人想把『盒子』交给新吉翁,来为新的纷乱种下种子,藉此维持亚纳海姆与财团的繁荣……其中的道理我并不是不懂。这种作法,很像是那个人的作风。可是,就算不这样做,财团一样可以经营得下去。花上漫长的时间,我们学到了就连战争都可以控制的手段。我们很了解,不管是联邦军,还是新吉翁,都是经济中的一颗齿轮。”
那个人。亚伯特称呼卡帝亚斯的方式,让巴纳吉感受到一股外人无法得知的阴沉调调。在同一个驾驶舱中,巴纳吉曾听过卡帝亚斯的声音——他想起自己当时隔着无线电,曾听到那个声音把战争商人的理论挂在口中,正在跟某人进行争辩。巴纳吉感觉自己咽下的一口气变得跟铅块一样重。
那个“某人”,那个杀害了卡帝亚斯,打算要阻止“盒子”外流的男子,正是从第一次照面时,就一直将敌意投注到自己身上的亚伯特……亚伯特·毕斯特。
“财团拥有『盒子』。只要这个事实不会被动摇,就算『盒子』不存在也无所谓。开启盒子的钥匙更没必要存在。只要能破坏掉『独角兽』的话,所有事情都会恢复原状。你懂不懂啊?对于许多人来说,你正是催生出灾祸的种子哪。”
浓稠黏,腻的声音折磨着巴纳吉的鼓膜,来路不明的憎恶正钻进他的胸口。没有错,这些事情巴纳吉原本应该是知道的,他在口里紧咬住事到如今才涌上的理解。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巴纳吉就对亚伯特的脸有股似曾相识的印象。这是当然的。因为在遇见亚伯特之前,巴纳吉才刚看过他小时候的照片。
在毕斯特宅邸的深处,有一张摆在大钢琴上作装饰的照片。拍摄当时还年轻的卡帝亚斯,以及貌似亚伯特母亲的女性之间,有个略显肥胖的少年。那个少年满脸不高兴的表情,就好像是摆给所有拿起照片看的人一样——
“要恨的话,就恨父亲吧。恨『我们』的父亲。”
声音贯穿了巴纳吉的胸口,紧接着,又有物理性的冲击袭向驾驶舱。钢索连接处的引爆栓遭到起动,太空梭的牵引用钢索从根部被切断了。
原本成为“独角兽钢弹”掩蔽的太空梭立刻远去,等离子化的稀薄空气逐步包围住机体。像是要将机体五马分尸的气流涌向了巴纳吉,当染作灼热色彩的“独角兽钢弹”被抛到大气层正中央之后,它成了个断线的风筝,就那么飞舞在炽热的暴风中。
视野开始令人眼花缭乱地旋转起来,呼啸而过的等离子气流则震动着驾驶舱。机体内的温度逐渐上升,警告讯息也在炎热的空气中摇晃。已经没有人会救自己了,自己也没有任何获救的价值。一切的一切都错了,巴纳吉用着溃不成声的声音如此呐喊。我不该在这里,也不该坐在这个上头,就连我出生到这个世上都是错的——巴纳吉的呐喊被加热蒸发,火眼的颜色则逐步包覆了一切。被熊熊燃烧的炼狱火焰所笼罩,“独角兽钢弹”坠入真实的地狱深处。
※
被全长一百二十公尺的船体所冲散,受到压缩的空气毡房出等离子的光芒。搏动于铺设有隔热材质的船底,大气与激烈的震动一切笼罩了“葛兰雪”,也将舰桥的主萤幕染作一片艳红。现在的高度是九十公里,船体马上就会通过热气层,进入到无法对外通讯的中气层。“拜托你了,船长。”就在正个舰桥咯叽作响的当下,夏历的声音一般混着杂讯传进辛尼曼耳里。
“不管怎样都要将『独角兽』挥手回来。我们会自己脱离目前的战线……”
变得更为严重的杂讯掩盖了之后的话语。“真受不了,尽讲些只想到自己的话……!”布拉特这么发着牢骚的声音则紧接在后。“葛兰雪”原本就是建造用来往返星球的船只,但往常冲入大气层的时候,都是由奇波亚来掌舵。虽说航电设备会自己进行大部分的操作,对于初次执行大气层冲入任务的布拉特来说,负担依旧只多不少。更何况,现在“葛兰雪”还非得选在这种时候,去时间把掉落中的物体捡回来的特技。
即使想悲叹奇波亚人不在的事实,舰桥所有人也都明白,在这种情况下,实在没有空闲可以对死者表示哀悼。辛尼曼在染成赤热色彩的萤幕上紧盯“独角兽钢弹”的身影。在辛尼曼眼中,受到冲击锥包覆,那具四肢瘫软、背对着大气层坠落的人偶几乎已经无法辨别出形体。
同样正从两极轨道降落的“克林姆”,这时则开回了原先的突破轨道,已经渐渐地滑降至中气层的领域。那艘财团的太空梭曾一度趁工接触到“独角兽钢弹”,却又做出切断牵引钢索的惊人举动。不管那是事故,还是蓄意,都无法改变“独角兽钢弹”再过几分钟就会燃烧殆尽的事实。“拉普拉斯”的残骸如今已完全瓦解,变成了洒落到大气层的无数瓦砾,一边侧眼瞧着那副景象,辛尼曼焦急地出声催促:“不能再加快速度吗!”布拉特的手并没有从操舵盘上离开,他吼着回答:“我正在尽力!”
“因为勉强改变轨道的关系,机械已经显得不灵光了。再加快速度的话,连我们都会被重力拖下去。”
“无所谓!别去想之后的事情。现在最重要的是把『独角兽钢弹』回收上来。”
绝对不能在这里把所有事搞砸,让奇波亚白白牺牲生命。“我们会先自身难保喔!”一边发出无意义的抱怨,布拉特似乎还是转起舵,提高了船体冲入大气层的角度。船外的温度开始上升,“葛兰雪”的速度也一步步地加快。还是太慢,“独角兽钢弹”现在的高度是七十五公里,机体外的温度恐怕已高达一千五百度。在“葛兰雪”拉近彼此约有十公里的相对距离的过程中,烧成焦黑的机体可能会先一步变得四分五裂。辛尼曼拿起麦克风,明知这么做也传不进对方耳里,他还是喊:“『钢弹』!巴纳吉·林克斯,你听得到吗!”
“这里是『葛兰雪』。我们现在将对你实施回收作业。你给我尽可能调整好姿势,和我们配合好相对速度。这样下去的话,你会在双方接触之前就先烧个精光!”
在彼此都无法对外进行通讯的状况下,这段讯息没道理能传递出去。嘴里低喃道“还是不行吗……”,辛尼曼的注意力从只会发出杂讯的无线电上移开了。失去了奇波亚,更放弃了救援玛丽坦的作战,结果自己竟然还得眼睁睁地瞧着“盒子”的钥匙粉碎。再怎么诅咒自己的无能,也无法让辛尼曼甘心。就在他将目光背对了萤幕的那一刹那,布拉特叫道“它动了……!”的声音穿进辛尼曼的鼓膜。
布拉特一脸愕然地望着萤幕,在他视线所看去的那端,“独角兽钢弹”动起了双脚,正设法要改变机体的姿势。转身面对坠落的方向之后,“独角兽钢弹”朝着气流将身体水平伸展了开来,而抵在机体前方的盾牌,也是它为了阻挡热流才举起的。圆锥状的冲击余波在这时爆发性地膨胀,宛如起死回生的机体开始在抵消坠落速度了。
等离子化的空气在盾牌前方扩散而开,染成赤热色彩的机体渐渐取回了原本的洁白外观。对于提问“那是i力场吗?”的布拉特没有多理会,辛尼曼凝视起对方正逐渐接近“葛兰雪”的机影。这不是偶然,那家伙把盾牌当成了阻隔气流的方向舵,打算藉此进入与“葛兰雪”接触的轨道。“它在发光……”坐在航术士席的乘员如此低语出口,“那并不是摩擦所产生的光。那到底是什么?”布拉特也提出疑问,把他们的话听在耳里,辛尼曼将“独角兽钢弹”经过光学休整的放大影像仔细检视了一遍。看在他的眼里,那阵像是从机体内侧流露出来的光芒,的确不会是空气加热作用的产物。
是所谓的精神感应框架在发光吗?一阵冰冷的感触忽然穿进辛尼曼胸口,他再度拿起了无线电的麦克风。“喂!巴纳吉!你既然听得见的话,就给个回应!”辛尼曼朝麦克风叫道,然后又将耳朵歪向只能听见杂讯的无线电。果然还是没有回覆。“独角兽钢弹”确实地在靠近“葛兰雪”。机体深处的精神感应框架在等离子的炎热风暴中发着光,不可思议地,那道光芒残留在众人眼中,久久挥之不去。
像是察知了我方的企图,“独角兽钢弹”与“葛兰雪”配合相对速度,灵巧地画像至船体的后方。它躲进“葛兰雪”所造成的冲击锥,并且挪身靠近船首的方向,定位至舰桥的正上方之后,两者的相对速度便完全抵消了。“独角兽钢弹”那令人联想到人类脸孔的头部窥探起舰桥窗口,而船外摄影机也拍到了它诡异地亮着的双眸。
那是道冰冷的目光。攀附到船体之后,像是在评估船内乘员的价值一般,那对眼睛冷冷地睥睨着辛尼曼等人。
“这家伙……是自己在动吗?”
两颗眼睛带有笑意地扭曲了,在辛尼曼看来,那对眼睛之所以像在笑,并不是因为船外的热能让气流产生律动的缘故。辛尼曼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随后,摇撼整艘船的冲击涌上舰桥,他从船长席上被震了起来。
是“独角兽钢弹”的两腕在碰触“葛兰雪”的上方加班,船体承受到这份质量,便大幅倾向了一边。警报声响起,被对方压低船首的“葛兰雪”一口气加快了落下的速度。一背撞在天花板上之后,辛尼曼立刻又摔到了地板上,他在自己视野的边缘,瞧见位于头顶的“钢弹”双眼正狞笑着眯起眼睛。背对着越渐耀眼的等离子光芒,有着白色恶魔面容的机械确实是在笑,有如幻影一般地,它的身形在卷起阵阵热涡的那端摇晃着。
※
叮。感觉到某道清澄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米妮瓦抬起头。是一颗流星,它描绘出短短的轨迹,逐渐横越了星空。眼前的星空仿佛触手可及,而那颗流行便是从那落了下来,它的光芒,让米妮瓦心中萌生出一股不可思议的忧虑。把手放到了自己突然猛跳的心脏上,米妮瓦凝视起闪耀的众星。充满预感味道的心慌立刻失去了形体,只剩无处可依的无助感留在她的胸口。
起风了,中庭群树的枝叶随风摇曳作响。尽管也能听见直升机螺旋桨从远处乘风头而来的声响,但仍不比毫无间断的夜晚虫鸣。警备人员包围于宅邸四周的气息也已融入黑夜,马瑟纳斯家正朝着星空,摆出它那表面上风平浪静的脸孔。餐会还在继续吗?和餐厅相比,别馆这里有如被另一个世界的宁静所簇拥,米妮瓦俯视中庭里因夜风而沙沙作响的植树,她觉得有点冷,便伸手摸了裸露在外的肩膀。
碰到肌肤的这只手,想起了约一个小时前所接触到的,另一个人的体温,使得米妮瓦的胸口隐隐作痛。利迪·马瑟纳斯毫无预警地抱住自己时,所传来的体温。在那之后,利迪并未和米妮瓦交会到视线,便落荒而逃似的离开了这栋别馆。他为什么在哭呢?他现在在做些什么?这些理不出头绪的疑问晃过脑中之后,米妮瓦跟着质疑起自己,真正莫名其妙的人是我,我到底在做什么?如此自问的她,却无法得到明快的自答,米妮瓦咬起了嘴唇。
米妮瓦感到意外。她在偷渡到“葛兰雪”的时候,或是闯进“工业七号”的时候,并不会有这种疑问;跟利迪一起离开“拟·阿卡马”的时候,决定要来星球的时候,她心里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而现在,米妮瓦却觉得自己的行动失了焦。是要如何去执行什么?为了达成目的,又得付出何种的努力?以往厘清的思路被雾霭所掩盖,她没办法马上想到下一步究竟该如何踏出。因为事情变得太过复杂了,米妮瓦在困惑的胸中如此低语。或许是在短时间跟太多人牵扯上关系的缘故,自己的价值观开始复杂化,变得没办法像以前一样,简单地对事情做下决策。眼前事物的复杂程度,已经使米妮瓦的判断力与决断离变得迟钝,更让她失去了方向,这样的心境,与脆弱是同义的。米妮瓦所处的立场,并不允许她怀有脆弱。
将手靠在别馆的扶手上,米妮瓦再度把目光转向星空。当那阵星光更靠近米妮瓦的时候,她应该没有如此迷惘过。在哪个时候,身体内部流露出来的热潮就是米妮瓦的动力,她可以在感觉到恐惧或迷惘前便付诸行动。那种像是沸腾于心里的热潮,也有从米妮瓦在“工业七号”遇到的少年掌上散发出来,那是共鸣于他们体内的热潮。而米妮瓦现在却感觉不到。刚才所承受的拥抱留下一股余韵,麻痹了米妮瓦的身体,也模糊了那双手掌在她记忆中的感触。那是你不得不去做的事?还是你自己想做的事——自己明明是斩钉截铁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才来到星球的。
巴纳吉,我到底该怎么办……?独自呆站在别馆,米妮瓦的胸口里堵着一句说不出的心声,她觉得这不像是自己会说的话。一边感觉到带有寒意的晚风正逐渐夺去自己的体温,米妮瓦注视起遥遥位于大气另一端的繁星。又一道流星拖着冷硬的光尾滑过夜空,在米妮瓦眼中留下了一瞬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