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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已经超乎争权夺利的范畴,开始影响王国安定、王室尊严了。”
他肃颜正色:
“所以我决定了:翡翠城必须尽快——当然是在我的统治,也只能在我的统治下——恢复正常秩序,”王子殿下的话让两位客人如坐针毡,“在这个目标面前,无论是詹恩费德里科乃至复兴宫都不重要,至少不再重要。”
“可是陛下他……”
“没有可是!”
泰尔斯的语气斩钉截铁:“只要翡翠城一日不复旧观,那两位凯文迪尔就继续关在空明宫里吧,关到翡翠庆典结束,关到复兴节降临,关到绝日严寒降临,关到他们活活老死,尸骨成灰。”
拉西亚父子表情骤变。
“而无论什么人,不管立场如何,但凡敢阻碍这个目标,就是王国的敌人,也就是我的敌人。”
星湖公爵冷冷瞥着两位客人:
“你们,明白了吗?”
王子的强势让两位客人沉默了很久,他们神情复杂,频频交换眼神。
心有不甘的艾迪深吸一口气,准备回话,可这一次,却是他的父亲率先开口。
“您与陛下不是一伙儿的吧,殿下?”
泰尔斯眼皮一跳。
只见拉西亚伯爵本人叹息道:
“他真的知道,且允许你这样胡闹吗?”
泰尔斯心中一沉。
“陛下是我的父亲,我当然和他一伙儿,”泰尔斯的回答无比标准,中途却话锋一变,“但陛下要的,绝非一个破烂不堪的翡翠城,至少不能在我的治下。”
说到这里,泰尔斯严正地扫视两位拉西亚:
“否则我就不用见你们了,只需任你们暗中作梗,把局势逼到极限,把忠于詹恩的人都逼到我的对立面,彻底断绝詹恩回归的可能——现在,你们帮不帮我?”
王子的话咄咄逼人,书房里再度安静下来。
拉西亚父子来回交换着眼神。
最终,伯爵犹豫道:
“殿下天潢贵胄,恐怕很难理解我们的立场处境……”
但泰尔斯不给他讨价还价的机会:
“但我至少知道一点:在你们这场长达十几年、上百年的南岸领拉锯战里,关键并不在某任掌权者。”
艾奇森伯爵眉头一动。
“你们哪怕再换一个保守固执的新公爵,试图逼着所有人回到以前的旧时代,也无法解决问题。”
下一秒,第二王子的语气柔和下来。
“但我承诺你们,此间事了,南岸领无论谁上位,都会给你们一个机会,”泰尔斯尽力让自己听上去诚恳一些,“一个跟上新时代,不被淘汰的机会。”
伯爵长子目光一动。
“新时代,”艾迪咀嚼着这话的分量,眼神紧盯泰尔斯,“殿下是说,新王的时代?”
泰尔斯拳头一紧。
他上钩了。
王子心底的声音轻声道:
那就给他吧,他最想要的饵料。
就像其他人想要的一样。
不。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努力抑制住那个轻飘飘的“是”字脱口而出。
不。
“我说了,关键不在某任掌权者,”他温声道,“哪怕那是国王。”
艾迪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不甚满意。
“您说,给我们一个机会。”
伯爵长子追问道:
“什么样的机会?像您给予多伊尔家的那样,一次免罪的庇护?还是您给予卡拉比扬的?给亚伦德的?给黑狮家族的?给四目头骨的?”
对方的每个问句都让泰尔斯皱起眉头,他正待解释,可伯爵本人却按住儿子的肩膀,打断了对话。
“儿子,殿下,够了。”
艾奇森·拉西亚颓然长叹。
一直以来喜怒皆形于色的他,此刻的面貌表情像是老了十岁:
“殿下,您既知拉西亚家族发迹的过去,又可知其后真相?”
“真相?”
艾奇森点点头,言语幽幽:
“敝家先祖博德曼,乃是昔年王国智相——哈尔瓦·卡拉比扬的学生与下属。六个世纪前,黑目北伐埃克斯特,带走国中大半青壮,以至于泽地生乱南岸不稳之时,星辰竟无可用之兵。”
泰尔斯微微蹙眉。
“监国执政的智相迫不得已,点名让博德曼先祖出使泽地,怀柔笼络,以图安稳。先祖也感念老师恩情,遂携全家以往,视死如归。”
拉西亚伯爵轻轻叹息:
“所幸,从智相到翡翠城,从王国秘科到王室卫队,从情报到资源,从权力到头衔,复兴宫给了他最大的支持和便利,先祖总算不负使命,稳住局面。”
泰尔斯不清楚对方用意,只能适时捧场:
“‘巨蜥’才干过人,放到如今,想必也是基尔伯特·卡索那样的名臣。”
可艾奇森一声冷笑:
“但好景不长,在外攻伐的约翰一世,还朝了。”
约翰一世。
“黑目?”
艾奇森点点头,表情凝重:“更糟的是,他的仗打输了。”
当然。
泰尔斯知道这段历史。
信心百倍,野心勃勃,要从北地开始,“重现帝国征服”的星辰铁骑在寒堡下死伤无数,灰头土脸无以为继,只能黯然撤兵。
而看似分裂的埃克斯特王国不但安然无恙,十位大公还重归如一,团结亲密更胜以往。
然而……
“强大骄傲的黑目国王岂能容忍失败?不计代价的穷兵黩武岂能无功而返?”
艾奇森伯爵讽刺道:
“北伐留下的名声,又岂能只有一句‘为什么国王不听首相的话’?”
泰尔斯皱起眉头:
“什么意思?”
回答他的是伯爵长子:
“黑目北伐,在外人眼中,不能寸功不立。”
艾奇森点点头,目光复杂:
“而此时此刻,博德曼先祖恰恰立了功。”
“黑目,”泰尔斯反应过来,“他把收服泽地的功劳上归王座,据为己有?这就是真相?”
艾迪在旁冷笑摇头:
“要是只有这样就好了。”
看着对方的表情,泰尔斯明白了什么。
“智相?”
伯爵点了点头:
“北伐失败,罪责必须有人来担。”
只听越发苍老的艾奇森幽幽道:
“据说,黑目有个蛇蝎心肠的异族情妇,她进谗国王:让出使立功、备受称赞的博德曼先祖割席断义,上书举告,把战争失败的罪过全都推给首相,辩称北伐功败垂成,皆因哈尔瓦主和厌战,监国不尽用心,后方支援不力,以致贻误军机……”
泰尔斯怔住了。
“可是……”王子下意识开口道。
“先祖不想这么做。”伯爵长子摇摇头。
“当然,谁天生想做叛徒?”艾奇森伯爵讽刺道,“何况智相对他有知遇之恩,情同父子!而且当时的哈尔瓦早已是风烛残年,时日无多……”
“但他又有什么选择呢?”伯爵长子摇摇头。
面对泰尔斯的皱眉,艾奇森缓声解释:
“那时先祖刚刚在泽地站稳脚跟,勉强逃过追杀,家仆散尽,四个儿子只活下来一个……而他面对强敌环伺,无论是勉力自保还是使策用计,乃至尽力说服各大部族归顺王国,博德曼都需要朝中的资源,需要复兴宫的资金,需要国王的授权,需要王国秘科的支持,需要军队的后盾,更需要那面十字双星旗帜所代表的铁血威严……”
“他没有选择。”艾迪冷冷道。
没有选择。
泰尔斯皱起眉头。
“若我没有记错,”王子忍不住道,“约翰一世本人,也是自小由哈尔瓦教导长大,算是智相的学生?”
“正是。”伯爵长子不屑道,“但师生情比不过枕边风,真相总比常理更荒谬。”
泰尔斯闻言沉默。
艾奇森伯爵缓缓颔首,不无感伤:
“就这样,史书上,博德曼先祖最终收服泽地,创下基业,成就一代名臣。
“只是他的功绩被悄然改写,仿佛从一开始就是约翰一世定计英明,特地遣他瓦解泽地部族,开疆拓土。
“然而智相哈尔瓦却被指控为臣不坚,辅弼不力,投降主和,是北伐失败的根源。
“只是黑目大发慈悲,念在师生旧情,念在他为先王服务多年,免了哈尔瓦的刑罚,也不夺他的爵位,只罢了他的相职,让他回乡养老。”
大发慈悲……
泰尔斯表情严肃。
“就这样,见证终结之战,服务两代君王的’智相‘哈尔瓦,孤身一人,昏沉虚弱地躺在老仆催赶的破旧马车里,在万千国民的夹道唾骂和烂臭鸡蛋中,病死在回乡的半途上。”
伯爵幽幽感慨:
“卡拉比扬至此而衰,直到太平王继位平反旧臣,方才恢复元气,重振家声。”
伯爵长子冷笑一声。
伯爵摇摇头:
“虽然先祖说,哈尔瓦首相在最后的书信里并未怪罪他,但博德曼依旧为此愧疚一生。他病榻临终时泪流满面,悔不当初,方才立下遗嘱写明真相,以求在黑目驾崩之后还恩师清白,也为自己赎罪。”
虽然黑目性格冷酷,薄情寡义已是历史公论……
虽然哈尔瓦晚年被君王罢相,引人唏嘘也不是秘密……
但是这个真相,哪怕只是从拉西亚家族的角度讲出的真相,也听得泰尔斯微微出神。
更感慨万千。
可惜啊。
泰尔斯默默想道。
可惜数百年之后……
有人只记得黑目选贤举能巧夺泽地,记得黑目提军北伐重现征服,记得黑目勇武善战力压北地群英,记得黑目潇洒风流情人无数……
也有人只崇拜黑目明察秋毫智计过人,有人迷恋黑目男儿气概英伟不凡,有人夸耀他身负帝室金血不负昔日辉煌,还有人称赞他比其父更进一步,铸就九星冠冕,镇压星辰威慑群雄,展现了‘帝国最后的威严’……
泰尔斯轻声叹息。
但却没有人再记得,在那个难以想象的疯狂时代,为了掩盖黑目的穷兵黩武与独断专行,为了满足君王的刚愎自用与好大喜功,为了矫饰约翰一世的宫廷名誉与王位尊严……
更多不幸的人,其实无从选择。
泰尔斯闭上眼睛。
就在此时,他心底里的声音悄悄开口:但那才是最复杂,也最有趣的部分,不是么?
在那个位置上,错与对不再是关键。
大与小,胜与负,强与弱,成为了最终的主宰。
泰尔斯摇摇头,不再去想这些。
书房里,艾奇森伯爵摇头感叹:
“无论是数百年前,先祖面对黑目,面对智相,面对复兴宫,面对野蛮的泽地各部族……”
“还是现在,面对翡翠城,面对陛下,面对……您。”伯爵长子冷冷道。
艾奇森点点头:
“拉西亚家族早就习惯了在那些能捏死我们的人之间来回转圜,求得生机,也懂得在那些我们要捏死的人之间纵横捭阖,寻找胜机。”
他死死盯着泰尔斯:
“因为这就是我们家族的祖训,与宿命。”
泰尔斯一时语塞,不知何以作答。
但伯爵显然也不需要他回答。
“人们常说,东海的库伦家族在历史上长袖善舞,在各大强权间腾挪自如……”
艾奇森伯爵的语气越发讽刺:
“但要是我占据王国沃地,要是我坐拥东海七港,要是我统率纵横七海的极日舰队……那我自然也能长袖善舞,腾挪自如,保证舞得比安伦佐的舞姬更好看,挪得比北地的良马更迅疾!哪怕在两个国王间来回效忠,四叛三归,都还有人客客气气地奉为座上宾!让史官们把背叛说成精明,把言而无信说成审时度势,把反复无常都改成‘灵活处世’!”
“但我们没有。”伯爵长子突然发声,就像兜头浇下一盆冰水。
艾奇森伯爵缓缓颔首,笑容苦涩地望向泰尔斯。
“而殿下您刚刚说,这场拉锯战的关键,并不在由谁掌权?”
泰尔斯欲言又止,只能挤出微笑。
只见伯爵啧声摇头:
“像您这般有帝血在身,王冠盖顶的贵人,那自然是高屋建瓴,不在乎这里由谁掌权。”
“但我们不是。”伯爵长子再度发声。
拉西亚伯爵点点头:
“我们只是栖息在偏远泽地的蜥,无爪无牙;我们只能在风吹草动时深潜沼下高藏树杈,避开危险;我们只能坐视猎食者彼此争斗,偷安食腐;我们只能忐忑地张开四翼佯装体巨,强充门面。”
泰尔斯的笑容渐渐消失。
“当筹码不足时,你便无从选择,更无法在意挣扎的姿势,好看与否。”
伯爵长叹一声:
“就像六百年前,当博德曼先祖被智相指名道姓,前往凶险未知的泽地时,他也不能不去。”
听着对方深意满满的解释,泰尔斯沉默了很久。
“那您的意思是,此番翡翠城事变……”
不等他说完,艾奇森伯爵就冷哼着打断他,看向自己的儿子。
艾迪板着脸色,同样沉默顷刻,才在父亲的眼神下冷冷开口:
“拉西亚家族会如您所言的,殿下,我们会忠实地执行您的命令,保卫您的威严,以求得翡翠城的平稳。”
泰尔斯呼吸一滞,但未等他开始雀跃振奋,伯爵就补充道:
“只希望您能遵守诺言,给我们一个机会。”
泰尔斯连忙收敛情绪,正襟危坐:
“定当如此。”
但拉西亚伯爵却笑了。
他笑得很凄凉,却也很豁达。
“没关系,您就算不遵守,也没有关系。”
泰尔斯不禁愕然。
“因为我们早就习惯了,”伯爵长子面无表情地补充,“当权执政的人,说话就像放屁——权位越高,越是如此。”
泰尔斯不由发怔,咀嚼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但艾奇森伯爵已然起立行礼,恭谨告别。
“伯爵阁下,”王子心情复杂地还礼,不忘问出最后一句,“詹恩的父亲,伦斯特·凯文迪尔公爵,究竟死于谁手?”
艾奇森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泰尔斯得不到答案,只能换个问题:
“那么,公认的幕后凶手,索纳·凯文迪尔子爵,他的死又有何蹊跷?”
伯爵沉默了。
“我不知道,殿下,”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沉声开口,“唯有一件事确凿无疑。”
泰尔斯连忙聚精会神。
只见艾奇森·拉西亚缓缓抬头。
“跟许多人一样,他们都死在翡翠城。”
泰尔斯心中一动。
“这座王后之城,财富之城,梦幻之城,”四翼巨蜥的家主面色渐冷,“更是诅咒之城。”
这个答案看似废话,但泰尔斯听了却若有所思。
下一秒,艾奇森伯爵毫不留恋地走出书房。
他的长子原本随之而去,却在最后一刻停下了脚步。
“我们的家族族语是‘泽地巨蜥,暗藏杀机’,殿下。”
艾迪回过头,冷冷道:
“至于‘无爪无牙’,不过是黑目的酒后戏言。”
泰尔斯挑起眉毛,严肃点头:
“当然。”
“因为蜥蜴并非无爪无牙,只是它的爪子太细,着力太少,只能用来攀援抓握,在悬崖峭壁上维系脆弱的身体。”
伯爵长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书桌后的王子。
“而它的牙齿又太小,藏得太深,唯有在确定猎物到嘴时,才能尽情展露,撕扯肉食。”
未及思索这句话的含义,泰尔斯先正襟危坐,肃穆以对:
“当然,我记得了。”
“您就算记不得也没关系。”
艾迪·拉西亚转向门口。
“因为我们会记得。”
泰尔斯不由一凛。
“恕我失礼,但我该去订双新靴子了,”艾迪跨出房门,“愿落日照见您的前路。”
房门关闭。
泰尔斯望着拉西亚父子离去的方向,久久出神。
很好,泰尔斯——心底里的一个声音悄然结论——就这样,你赢了。
只需再接再厉,目标近在眼前。
泰尔斯怅然低头。
没错。
理智告诉他,在这一回合的较量里,他赢了。
他得偿所愿。
但是感性,或者说,一股别样的本能在冥冥中告诉他:
他没赢。
远远没有。(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