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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恩说:“前天他家里人来我家问消息,说是出门五六天了,都没有回家,我也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谁知却死在这里!”
刁星假装惊讶地说道:“你还不知道?令表兄是被人弄死的。这个凶手,就是对面开店的张昌伯。他凭借有钱人的势利,不知为了什么争吵起来,将令表兄毒打痛骂一顿。现在令表兄忽然身亡,纵然不是他打死的,也推脱不了责任。”
说罢,又道:“看起来不像是淹死的,竟像是上吊自缢的呢。如今你去告了他,那份丧葬费用就有了。这是小弟路见不平,一片热心肠,听任老兄裁夺。”
这时朱恩想起前些天发现死尸的事,以为刁星的话可能是真的,但他又受过张家的大恩,怎好忘恩负义。只是虞家没有男人,少不得要他出头作主,万一自己移尸的事被人知道,也是担当不起的。
朱恩踌躇半天,只得说道:“我也作不得主,必须要找我表嫂来出面才是。今天已经晚了,明天再说吧。”
朱恩回到家中,将事情对母亲丘氏说了。
丘氏说:“没有想到虞表兄死得这样惨!但你也不可造次,必须将真相弄清楚。你的性命全亏张家保全的,如是那晚他将你送往官府,咱们全家也饿死了。依我看来,张家这样的好人,不会是凶手,虞表兄的死必有别的缘故。”
朱恩听了这话,来到张家,先谢过了昌伯的救命之恩,然后才问起虞信之的事。
虞信之到张家行诈,本来是没有通报姓名的,张昌伯想了一想,才说:“想必是这个人了。”
于是将他行诈败露的事说了一遍。
朱恩说:“这么说来,我的表兄不知受了什么人的唆使,把性命白白断送了。”
张昌伯吃惊地问道:“这话怎讲?”
朱恩便把信之自缢于张家门外,自己移尸于河中,刁星要他控告到官府的事,详细说了一番。
昌伯听后,不禁毛发耸立,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只得说道:“从来都不相识的人,怎么诈骗起我来了?虚者自虚,实者自实,将来总有说清楚的时候。”
朱恩说:“当今之世哪有什么真假?等你说清楚的时候,家财早已被弄去大半了。只是我承蒙先生照顾,自然会替你周旋。你不用为这事忙碌。”
昌伯再三表示感谢。
朱恩别了昌伯,一路上想道:“信之哪有亲戚在别人家做工?如不是骗局,怎会把性命白白送了?”
他又想道:“诈骗肯定是有的,但毕竟是为争论而死,这却是真情。要不然难道死在门口也是假的吗?如今虽然尽了我报恩的念头,但是信之的丧葬费用,应当怎么办呢?”
朱恩越想越烦心,愁苦不堪,走了半里多路,忽然脑海中闪现了一个念头:“我真是昏了头!乐公济定有见识,怎么不去和他商量呢?”
于是,直接来到乐家,找到了乐公济。
这时已经是掌灯的时候了,朱恩顾不得叙寒问暖的客套话,便把信之的死,刁星的话,一一告诉了公济,求他商量个办法。
公济说:“依你说的情况来看,事情出在刁星身上,明天你去将刁星告了官,就会弄明白了。”
朱恩道:“怎么会是刁星有问题呢?”
公济道:“河中捞出死尸,大家都在仓猝之间,为什么他知道信之是上吊自缢而死的呢?别人为什么又不知道呢?就这个细节,也就有许多问题在里面。”
朱恩这才有些省悟,说道:“这话有道理,但我却没有想到。但是现在应该怎样告他才恰当呢?”
公济说:“我早就知道刁星是个无赖光棍,专门诈骗他人钱财,害人性命。你现在只是告他唆使他人自杀,企图诬陷平民的罪名。不怕他不赔偿你表兄的性命。你表兄有没有儿子?表嫂姓什么?你先说给我听听。”
朱恩说:“他没有子女,表嫂姓艾。”
公济说:“你明天同表嫂早些到县府来,我要教她见着官员应该怎样说。然后我再去呈递状子,给被告刁星来个措手不及,毫无防范,这才是上策。”
刁星在家等到第二天,满以为朱恩会来,便可和他共商大计。不料左等右等都不见朱恩的影子,不禁焦躁起来,想道:“他这个不识抬举的家伙!既然不来,我是张家的邻居,自己去报官,看他认不认账。”
正要去写报官的单子,忽然见到几个公差走进门来,要他去衙门一趟。刁星吃了一惊,不知道为了何事。等到他看了传票时,才知道是为了虞信之的事,原告是虞信之的妻子艾氏,陪告正是朱恩。
刁星心中怨恨不已,对公差说道:“我又不是凶手,也不是应当提审的犯人,他们告我有什么理由?”
公差道:“我们不过是奉命而来,你是不是凶手,我们哪里知道?老兄应该到官府面前辩明道理才是,和我们说这些也是无用的。这几句话,也抵不得钱用,我们的差钱酒饭,也少不得请你拿出来的。”
原来,公差传拘有关的人,要给些差使费。
刁星说:“这差使费,自然有人会出,我却不能代劳。等明天我说出哪个是真凶,他是个富翁,再由他全部数给你们,怎么样?”
公差说:“这话说得倒好!我们是按传票上的名字找来的,又不认识什么富翁。虽然承你盛意,但是这差使费还是要收的。”
刁星耍赖说:“你们是凭票拘人,没有说过要凭票取银子,为什么要我出差使钱?”
众公差勃然大怒,喝道:“你说得对,是我们错了!得罪了不要怪我们!那就一起走吧。到了官府听候审讯,如能找出其他凶手,我们就不敢上你的门了。”
说着,将刁星扣押着便走。
刁星笑道:“冤有头,债有主,还不知是谁偿命哩!跟着去一趟也不是什么难事!”说罢便随着公差,一直走到县衙门。
刁星见衙门厅堂上挂的审讯时间,安排在明天,便要回家写个申诉状。那些公差怪他不愿出差使费,不要他回家,竟把他关在衙门的一间房内。这些人为什么愿意为朱恩出这么大的力呢?原来都是看在乐公济的面子上。公济与衙门中的朋友,都相处得很好,只要是帮助公差承担事情,都做得十分周到;如果公差需要钱花,从不缺少一分一毫,所以衙门中的人对他都言听计从,办事非常乐意。
这长洲县知县名叫藤云霄,进士出身,极有威风,十分清廉可敬,更有断案的才能。到了第二天,原告、被告等一批人众都出堂候审。
藤知县先传唤艾氏,问道:“你怎么知道你的丈夫是刁星谋害死的?平时他们二人有仇吗?”
艾氏说:“我的丈夫名叫虞信之,因家中缺粮,没有其他办法,便去城中卖鸡,以便接济生活。他到城中去了二十多天,都没有回家。昨天朱恩来报信说,虞信之已经被刁星谋害了。我心情急迫,故此向老爷投递状子。平时和刁星其实也没有什么仇。”
藤知县叫她跪在一边,立即传唤朱恩,喝问道:“你有什么真凭实据,知道是刁星将虞信之谋害死的?既然知道真相,为什么当时没有马上报案,直到今天才来告状?这显然是欺蒙官员,诬陷平民了!”
朱恩说:“小人和刁星从来都不相识,为什么要诬陷他呢?前天小人偶然走到桥边,看见横着一具尸体,是从水中捞上来的。我上去仔细一看,没有想到死者便是小人的表兄。当时大家都在场,不知道死者是上吊自缢而死的,只有刁星一人知道,说是死者上吊自缢后被人拖到河中的。只这一点,就有令人怀疑之处。”
藤知县又叫朱恩跪在一边,唤过刁星来,问道:“你是怎么将虞信之谋害死的?从实招来!”
刁星说:“知县爷爷在上,这是他们冤枉小人。那虞信之,如果说要谋他的财,他又是个穷人;如果说要报冤,他又和小人没有仇冤。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地谋死他呢?虞信之的死,只是因为一个缘故。几天前,小人见他和开布店的张昌伯争吵,被昌伯痛打了一顿。小人再三劝阻都不听,以致信之心生愤恨,自杀而死。张家看不惯小人住在他们对面,因此诬告小人。”
藤知县说:“失足死于河中也是常事,你怎么知道他是因愤恨自杀的呢?”
刁星说:“我见他脖子上有绳索的痕迹。”
这时,藤知县已经有五分怀疑是刁星搞的鬼,另有五分怀疑是张昌伯的责任。
藤知县吩咐传讯张昌伯,才好定夺。
昌伯被拘到县府,当堂跪下。
藤知县问道:“你是张昌伯吗?”
昌伯道:“小人便是。”
又问道:“虞信之和你争吵后,是什么时候被逼死的?快快说出来!”
昌伯说:“小人家有薄财,知道礼法,怎敢无端地将他人逼死呢?”
刁星在旁边插嘴说:“你前些天和他吵架,他见你有钱有势,吵不赢你,含恨自缢而死。你怎么还想欺蒙县太爷!”
藤知县将刁星喝住,不准他多嘴,转过来又问昌伯道:“他为什么和你吵架?”
昌伯便把老妈子病死之后,他忽然来自认亲戚,因经不起盘问,讨了个没趣便离开了的事,从头到尾,详细诉说了一遍。
藤知县又问刁星道:“当时你在不在场?你怎么看见他们吵架的?”
刁星说:“就是没有看见,他们吵架也是事实。”
藤知县说:“你身居出事地点,看见虞信之死了,就应该报官,为什么一直等到今天被别人先告发这事?”
刁星说:“本来是想立即报官的,只因昌伯匿藏了虞信之的尸体,小人又没有查到证据,所以不敢乱报。只是这擅自移尸的行为,便是一个罪名了。”
藤知县喝道:“胡说!他匿藏尸体,你如看见了,就应该止住,不许他移开了!”
刁星说:“他如要藏尸,小人从哪里知道呢?”
藤知县大怒说:“你这奸滑险恶的奴才!在本县面前,还敢巧言惑众!你既然不知道真相,怎么敢擅自诬陷他人?”
刁星支支吾吾,不敢开口。
藤知县知道他心虚,喝令左右公差将刁星施用夹刑,用棍子将双手夹起来。那两边站着的公差正在怨恨刁星不给差使费,便重重使力用刑。刁星虽然是个无赖,但从来都没有受过苦刑,一时之间竟熬不住了,只得把虞信之卖鸡开始,直到引诱他自缢的事,全都招了。公差这才放下了夹棍,将口供录了。
藤知县进一步又问道:“这就是真相了。那个尸体为什么又被弄开了,难道是想要给张家增加个移尸之罪吗?”
刁星道:“小人开初不过是想借此要张家出几两银子,本来并没有想要叫他偿命。人都死了,怎么会又去将尸体移走呢?求县老爷详察。”
藤知县便对张昌伯说道:“这不用说,定是你移尸避罪的计谋了。如不用刑,怎么肯招呢?”
喝令左右也将昌伯夹起。
朱恩见状,连忙上去禀报道:“这是小人的事,不敢害了无辜。”
藤知县道:“为什么是你的事?”
朱恩不敢隐瞒,便从自己行窃张家、张昌伯赠银说起,把自己改过自新、感激昌伯的恩德,当时又不知道死者是自己的表兄,所以移尸的经过,全都禀告清楚。藤知县见朱恩为人诚实,博慨揽过责任,心中也同情他,不十分追究,只责备了他几下,以了结案子。
张昌伯虽然不是威逼他人致死,祸却是由他引起的,罚银二十两,作为艾氏埋葬虞信之的费用。刁星居心不良,设计陷害他人,酿成人命,判为死罪,监候处决。艾氏和朱恩等人一齐放回家中。
乐公济在门口迎接众人,与张昌伯相见。
朱恩为昌伯介绍道:“这就是乐先生,大名公济。今天的事,多亏乐先生指教,才得以清白。”
艾氏、昌伯便向公济再三致谢,各自回到家中。
后来刁星死于狱中,他的妻子水氏又改嫁他人。可见天理昭彰,人算不如天算。
这场官司,多亏了朱恩。张昌伯虽然花费了二三十两银子,却免去了刑苦和破家的结局,心中十分感激。于是,张昌伯准备了两桌酒,邀请朱恩、乐公济一起欢聚,稍尽情意。
酒至半酣,昌伯从袖中取出三十两银子,送给朱恩,并说道:“朱兄拿去做个本钱,开个小店铺,也可以将就过日子,不必在路上吃苦了。”
他又取出二十两银子送给公济。公济谦逊了一阵,也收下了。
朱恩却再三推辞道:“这些事情,怎能受他人冤枉?一来是先生平时有大德,自有上天保佑;二来是遇到官府清廉,又承蒙乐先生指教。我朱恩有什么功劳,怎敢接受厚赐?”
公济说:“恭敬不如从命。你们今后相处的时候很多,有的是报德之处,还是接受了吧,大家彼此相安。”
朱恩听了这话,不敢再推辞。三人尽欢而散。
朱恩从此做起生意,后来成为有钱的富人。乐公济又为朱、张两家作媒,联了婚姻,世代往来不绝。